第20章
“小珙兒,在皇家生存,自己的命才是最要緊的,沒有人不是躲在暗處處心積慮想要置你于死地,即使最清閑的人也都等着你的落魄,我不能有把柄,你知道嗎?尤其還是,我這個,被天子猜忌的太子。”李誦很少在張珙面前示弱,他是個很要面子的人。
“那麽,就讓別的人擋在你面前嗎?”張珙咄咄逼人,他很久不敢這麽和這人講話了,“尤其這個人,還是你的結發妻子。”
“小珙兒,那件事不能怪我,郜國長公主仗着蕭宗之女和太子妃之母的身份行事毫不顧忌,蕭宗自然無人敢追究,那麽牽累的,就只能是我。他在驸馬蕭升死後與彭州司馬李萬私通,和蜀州別駕暗中行事,居然連我的詹事都不放過,若她只是這樣也就罷了,巫蠱之術,是父皇最忌諱的東西,我又有什麽辦法。”李誦抱緊了張珙,“你知道結果是怎麽樣的嗎?郜國長公主和蕭兒被直接賜死,五個兒子流放,若不是我及時和她斷絕關系,又用那張珍貴的人皮紙買通了一些人,再加上李相的周旋,你以為,我現在還能出現在你面前嗎?”李誦譏笑了一下,“宮裏那地方,真有什麽好人嗎?不過,倒也真是辛苦了李相,居然把太宗的謹慎和蕭宗性急錯殺建寧王的悔恨都給搬了出來。”
“太子殿下,那畢竟是個全心依賴你的女子,太子殿下無非是,在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張珙是個認死理的主兒,他的認知裏,白天黑夜界限分明。
“小珙兒,”李誦苦澀地泛開一縷笑,他的嘴角動了動,想說什麽但倒底還是沒說出來,錯過這次機會,他即使日後再有解釋的沖動,也只會被自己壓下去,他的自尊心本就是與生俱來的傲氣養着的。
“太子殿下,聽說過興慶宮嗎?”張珙如今滿腦子都是那個風姿綽約的藝伎被他的迷香熏昏後從他身上倒在床上楚楚可憐的樣子,他想,與其讓這麽一個女子日後人不人鬼不鬼得活着,死才是她的解脫,于是,确保了人皮剝下來的活性後,他将刀,迅速割開她的腕脈,無聲無息的死法,那女子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反應就像一個任人擺布的娃娃,從此以後,她也不用再面對這個肮髒的世界,不用強顏歡笑面對各色的恩客。那樣的一幕,在張珙的記憶裏永遠鮮明,而每一次想到,都有着吓醒他的力量,“那真是個好地方。”
“小珙兒,你想都不要想,你做不到的。”李誦掐着他的脖子,但并沒有用力,兩人僵持許久,他重新抱回張珙,疲倦地躺下,屋裏詭異地安靜。
之後的夜,寂寂寒苦,卻誰都無法依靠睡夢解脫。
李誦挨不住睡過去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直覺的不對勁讓他醒來後他只發現身邊空空如也,李誦猛地驚醒,披上衣服趿着鞋跑了出去,身上的熱度離開屋子後迅速散失,他在東廂轉了一圈又繞到西廂,這時的天依舊伸手不見五指,李誦情急之下居然失了習武之人的警覺,他狠狠地将絆倒他的小石頭扔進湖裏,卻覺得屋裏似乎有了動靜,只好按着膝蓋回到主院,突然,他在長明燈點滿的佛堂前停下,隐起身體向內探去。
“這位,公子。”崔莺莺斟酌着用詞顯得極其為難,“深夜到佛堂,可是有什麽苦楚?”
張珙沒想到自己在這裏都會遇到人,更何況是莺莺,但明明他是那麽瘋狂地想要告訴她讓她安心的自己,甚至不惜惹惱李誦也要給她寫信的自己,卻無法對近在咫尺的人說出哪怕一個字。
“公子?”崔莺莺深夜來佛堂,或許就是想要求佛保佑自己和張珙能早日團聚,他望着那個背影,還有那一樣的發,一時陷入了思量,也忘了自己最初到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
張珙不敢回頭,他離開屋子時根本什麽都沒想,就像當初李誦答應他,只要他幫他取到人皮,就放他離開時他的做法一樣的莽撞一樣不顧後果,來不及想之後可能的牽扯他就沖了出來,面巾根本不知道去了哪裏,張珙慨然地嘆,他真的是不長記性活該倒黴的那類型人,連那麽明顯的威脅利用都看不出來。
“公子,你的身形,很像君瑞。”崔莺莺的斷句包含了糾葛,他提到君瑞兩個字的時候整個人都在輕輕地發光,“不過公子放心,莺莺不會想急了便胡亂拿人充數。”
張珙跪在蒲團上合十的手掌用力地握成拳,他已經不是崔莺莺心中那個頂天立地的柱了,崔莺莺當然不會把現在這個會屈居于他人之下毫無廉恥心的人和他初見的那個白衣書生混在一起,他怎麽配。
“公子,莺莺替君瑞做了一身素袍,君瑞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公子今日與我相見也是緣分,還請公子收下,公子稍等片刻,莺莺去替公子取來。”崔莺莺在那裏等了一會,可惜面前的身影仍是連任何答複都沒有給她,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已經邁出門階又轉向他,“更深露重,公子今後還是添了衣裳在出房吧。”
張珙失了魂一樣擡手撫上自己的小臂,襲衣下的身體早就涼透,他好像是這時才意識到冷一樣,緊緊抱着自己,悶悶傳出的壓抑嗚咽聲像在地面之下阻塞凝滞的暗流。
“小珙兒,”李誦将外衣摘下披在他身上,“跟我回去吧。”
張珙根本不奇怪為什麽他這時候能及時地出現在這裏,這個可怕的人類入附骨之錐,今生今世不叫他安寧,張珙任由他摟着,雙目無神:“太子殿下,小珙兒,要等莺莺,小珙兒好想再看莺莺的臉一回,想看她,像以往那樣,開心地笑。”
李誦不顧他在他要抱起他時突然生出的反抗,但張珙的反應着實激烈了些,對現在的他來說,有點吃力,他不由怒吼:“她不會來了。”
張珙突然便愣了,之後力氣像被抽走一樣憑空消失,他垂下的臂在空中蕩,“不會的。”
“小珙兒,”李誦殘忍地貼近他耳邊,“她不是說了嗎?叫你自己多添些衣物,她撞上了我,怎麽還敢來。”他換了更加戲谑輕薄的語氣,“莫非你喜歡的崔莺莺,與現在的你一樣,不知廉恥?”
張珙很久沒有不想哭的時候了,可他現在感覺不到悲傷,他甚至會有種錯覺,他的淚,或許只會在他撒手人寰的那一刻才會落在他身後冷得發黑的木棺裏,他的手徒勞地抓了幾下再次放棄,張珙在那一片散漫的燭影裏望着李誦,眼前似乎可以浮現那個心地善良的姑娘替父親的墳添土的憂傷:“太子殿下,業報,總歸是要償的。”
“是嗎?小珙兒,”李誦大踏步往東廂走,明明兩個人都冷得要死人卻盡可能離得老遠,“無所謂了,不過在那之前,你仍舊在我懷裏。”
張珙在那裏巨震一下,他張大嘴眼睛眨巴了幾下,之後再沒有睜開,他的嘴角那抹嘲諷的笑挂着,像針尖一樣紮得人心口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