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張珙把藥交給了路上的侍女,對那些探詢的目光全當沒看見,他有些不安,步伐也變得亂七八糟,他到了平日居住的西苑小屋前,一時不敢再進。
“公子,太子殿下如今尚在昏睡,公子替殿下診一脈可好。”小芈候在門外,見到他回來後福下身,波瀾不驚。
“哦。”張珙這時才看到太子平日的暴虐,那個王伾到底是怎樣,才能平息他的懲罰,不對,好像他對除自己之外的人,一向都寬宏有加。張珙進屋關門,他的衣袖握得變了形,他走到榻前伸出來的時候還在抖,李誦套着黑色內衫的肩膀露在外面,身上蓋了厚厚的棉毯,他才注意到這種天氣的屋子裏卻多備了幾個暖爐,雖還沒燒起,但屋子裏卻平添了幾分煩悶,悶到他都待不下去。最後,張珙還是摸到了他的腕,夢中的他睡得并不是很安穩,微微的一晃驚得他手馬上縮回,等了半天确認他并沒有醒才又放回去,許久,張珙又摸上他發燙的額,冰涼的手不知陷入了哪場風雨。
“李兄這是遇見什麽急事了,巴巴地守在小店門口,也不怕着涼。”執傘的白衣書生走在長安那場驚落梨花的煙雨中,笑意中隐隐暖流。
“君瑞,這一整天了你都不在,我左等右等都等不到,真擔心你一個文弱書生,會遇上什麽麻煩。”搬了小凳在階前坐的華服公子那時天真的擔心恍如昨日,他抛下肩上大概是好心店家贈的粗衣,也顧不得撐傘,便踏進了泥水,奔跑的樣子雀躍入孩童。
張珙見慣了病死後有些淡漠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收緊,差點連傘都握不住,,只是那個身上和他一樣冰冷的人,抱上他的時候,他真的會覺得溫暖。
李誦戲笑般握住他撐傘的手,聲音裏滿是狡黠:“君瑞,你看,你并不是不會習慣。”他扶穩傘,額上沾染的一層雨滲進了發間,結成厚厚一層。
“放開。”張珙被突如其來的羞憤逼得耳根發紅,言語間堅決不留餘地。
“君瑞。”李誦打量着他的神色裏乞求和委屈那麽明顯,他扁着嘴看了那人好久,才不舍地移開一點點手,“好了,君瑞,不要生氣了,我讓老板娘用姜熬了湯,你喝點驅驅寒,縱使你是大夫,但給自己治病,總歸是不便的。”
張珙擡頭只順了他一眼,聲音軟化下來:“好。”他望望天色,補充上一句,“今天去永濟堂義診,你,很早就來了?”
“對,今天本想着和君瑞一起去游湖的,就早些出門了,這天氣挺舒服的,可惜你不在。”他頗為哀怨地瞟了張珙一眼,握在傘柄的手能感覺到下面纖長指尖微動。
“我們,先進去吧。”張珙率先邁開了步上了臺階,天色昏暗裏他俯視下去,見到兩人一致的步調,臉不禁又發燙起來。
“老板娘,麻煩了,能不能把姜湯送回房裏,若是方便的話,再燒一壺熱水。”李誦的風度雖然有些損毀,但他的舉止,仍無處不彰顯他的尊貴。
張珙在三節樓梯之上看着和老板娘談得歡暢的李誦,不由多留了一刻才繼續踏上,但他才剛動,袖口便被人拉住。
“君瑞,幹嘛走那麽急,等等我可好。”李誦的耍賴撒嬌使得風生水起,他知道若是動強,只怕這書生寧肯死也不會就範。
“松開,這裏人很多。”張珙見下面聊天吃酒的人還很多,甩又甩不開,便只好不理他拖着走。
“君瑞,放心,這種事經常會發生,大家早都見怪不怪了。”張珙又刷無賴地貼在他身上,他能感覺到接觸的地方一片僵硬。
張珙懶得動他,反正他力氣也扳不過,關上門的時候他沉下了臉:“李誦,你到底要怎樣?”
“君瑞,我從早上到現在還沒有吃飯,光想着等你了,現在好難受。”李誦按着肚子看他,拉着衣袖的手絲毫不松動。
“怎麽,哪裏痛?”張珙也顧不得跟他置氣,“八成是餓壞腸胃又着了寒。”他看了看這嬌生慣養的貴公子确實發白的臉色,“你等我開貼藥給你。”
“君瑞,不用了,”他将張珙的手捧着放在自己小腹上,低着頭可憐巴巴地望他,推着那只手,一點點上移,“比起那個,我最痛的,是這裏。”
沒有人接話,屋子裏靜得可怕,張珙能感覺到掌下劇烈跳動的心髒,一下一下,好像砸在他心頭。
“客官,姜湯和熱水好了。”挂着灰色布巾的老板娘叩門後推開門進來,麻利地将東西放好,她直起身,心照不宣地掩了唇笑,餘韻不減當年。
“老板娘,多謝了。”李誦沒去拉因為有人進來躲至一旁的張珙,坐在椅上撫着腹部皺眉,唇線拉得格外飽滿。
“客官,那奴家就不打擾了,若是晚間也不想下樓,奴家再替客官送上來。”老板娘拾了門退出去,關門前她最後望了這屋子一眼,并不是客套的關切。
“老板娘,我瞧你這門上的匾額也舊了,不如我和君瑞,一人贈你一塊可好。”李誦從椅上站起,說話的時候不時瞄那邊的白衣書生幾眼。
“那奴家先行謝過客官了。”老板娘的語氣恰到好處,既不會令人厭煩也不置拂了旁人的好意,她消失的時候就像帶走一片彩雲。
待門阖緊,李誦走到書生對面,再次執起他的手,眼瞳裏晶亮亮的光仿佛有神奇的力量,讓人沉陷其中無法自拔:“君瑞,好疼。”
張珙甩開他坐回床邊,繃着的臉不知隐藏的是何種情感。
李誦只得敗下陣來,他倒了盆水再端過來,用溫熱的巾帕拭着張珙發紅的鼻尖,緩緩地抱住他:“君瑞,我哪裏做得不好,你告訴我好不好。”
張珙總是禁不止他的軟磨,也就沒有再反抗,他感覺到耳邊拂過的溫熱的氣,一時心裏亂得不知所以,他無奈地嘆口氣,将他的手拉下,認真地仰起頭:“李誦,我和莺莺,早已有了婚約。”他不敢再去看他,“我不能負了她。”
“君瑞,你手怎麽涼成這樣,要泡一泡才好。”李誦将盆端到凳上,握着兩人的手一起浸入,在晃蕩的水中,再分不清哪只是他的,哪只是自己的。
張珙只好打住話頭,他抽出手,這一回的堅決強硬得李誦都不敢太過用力去留,他擔心這人的倔強,會弄傷他自己。
張珙倒了兩碗姜湯,走回來遞給他:“你喝了,大概會舒服一點。”
“大概?君瑞,你也有沒準的時候,你現在,連病都不能幫我好好診了嗎?”李誦苦澀地泛開一臉苦味,仰頭,将一碗湯汁全送了下去。
李誦學着他的樣子幹盡,接過空碗往回走,他不知為什麽,替他診脈的時候,他的心跳總是震得他無法靜心,他試了很多次,但終是無果而終。
李誦拉住他的手,将碗丢進木盆裏,他抱着他,抱得自己都生疼,那單薄的書生卻自始至終沒有一個回應,他不知過了多久,在理智恢複過來他漸漸松開手,他的惶恐,表現得那麽明顯:“君瑞,今夜,不要趕我走好不好?”
張珙被他幼獸一般幹淨的眼神注視着,只得低下頭:“也好,李兄現在出門,病情加重便是我的不是了。”
“君瑞。”李誦難以置信地望着他的絕情,最後還是妥協地後退,他蜷進被窩把自己包了起來,“君瑞若是冷,要不要也試試這樣。”
張珙沒有辦法,從櫥裏抽出條被裹進去,但兩人之間,是床頭和床尾的距離,這種突然冷下來的天氣,身處小客棧裏的人也只能這樣熬過。
“君瑞現在的樣子,好古怪。”李誦忽地往前挪了挪,但也沒敢太逾距,他靠在牆上,神态安詳。
“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張珙白了他一眼,順着接下去,“我的掂花小楷,不适合做匾額,若你是送對聯,我倒可以添個橫批上去。”
“聽君瑞的,只要你覺得我,的字配得上你。”李誦的話含義很深,他就靜靜地閉眼靠在牆上,“君瑞,雨打得真冷啊。”
張珙搖搖頭看着他:“怎麽會配不上,每逢陛下宴賞臣子,或交邦境外,題字大多都出自李兄手筆,李兄太過謙虛了,你的隸書,千金難求也不為過。”
李誦半睜開眼看他:“君瑞,一定要這麽生分對我嗎?”
“李兄明白我的苦衷。”他又往裏裹緊些,甚至小半個頭已沒入。
“君瑞,那我與你談談你治國安邦的大計總可好。”李誦換了輕松地話題,他不想君瑞為難。
“當然可以。”張珙的神采瞬間燃了起來,他坐得筆直從被裏探出頭,從那時起,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他的胸襟裏揣了滿滿的抱負與宏願,只等有朝一日,譜寫天下的福音。
那晚,他們聊了很久很久,天色已黑也沒有點燈,便就那麽一直一直地發洩般得談,淹沒原本的苦澀。老板娘再次來送飯時會心一笑,沒敲門便早早退走,換了小厮送來一壺清茶和兩盞紅燭。
李誦至今仍舊忘不了,那夜紅燭下,李誦那羞怯的臉頰,他在被下拳抓得頭皮發麻,才忍住去擁他入懷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