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們學校蚊子還挺多的,前些時候在家也沒給咬出疙瘩來啊……”
趙岚英嘴裏小聲嘟囔着,順手從旁邊矮櫃上拿了個綠色的玻璃瓶,陳長寧定睛一看,好像是花露水一類的東西。
趙岚英也顧不及做飯的事兒了,先走過去擡了陳長寧的胳膊,細細弱弱的,仿佛一拽就會斷似的。
那紅疙瘩的确有點兒癢,已經被陳長寧無意識地撓了幾個長印子了。趙岚英用拇指指甲扣在那紅疙瘩上,使了點兒勁摁了個十字形,又擰開花露水瓶,倒出來一點兒抹上去。
耳邊還響着吊扇呼呼的風聲,吹在抹了花露水的胳膊上,涼涼的。
“不癢了吧?晚上媽就把蚊帳支起來……這才幾月份兒啊,這該死的蚊子……”
趙岚英又低頭嘟囔了兩句,陳長寧一直不發一言,直到母親轉身去了廚房,她垂首看着自己那條胳膊許久,好長時間才愣過神來。
……
綠豆湯挺好喝的,還是溫熱的,熬出了軟糯的豆沙,甜度也正好。原主好像不愛喝這個,不過她倒是挺喜歡的,又健康又敗火。
陳長寧站在餐桌旁,捧着瓷碗咕噸咕噸把湯喝了個精光,見了碗底兒,她才放下,舔了舔唇,上面即刻就覆了一層水光。
——啊……這是什麽神仙一樣的生活。
陳長寧打了個飽嗝兒,正打算去沙發那兒寫作業,門口卻忽然有了動靜。
——是鑰匙插進門鎖裏的聲音,擰動後插銷彈進去,門應聲而開,
陳長寧半側過身,直直地盯着玄關。
門開了,一個身量高挺的男人,約摸三十來歲的年紀,面相看着穩重老實,唇下泛着青黑的胡茬;穿着藍灰色的襯衫,還有洗得微微發白的牛仔褲。
他看見陳長寧,眼裏瞬間迸發出顯而易見的欣喜,應該就是原主爸爸,陳松世沒跑兒了。
——但這都不是重點。
陳長寧的視線從陳松世臉上往下挪,爾後停頓,瞳孔微縮。
他旁邊還跟着一個男孩兒,十歲左右的模樣。五官精致、皮膚白的不像話,穿得也講究,但眼神冷淡、表情生疏,被陳松世牽着手,亦打量着站在客廳的陳長寧。
——是……裴醒嗎?
她其實是驚豔到了的,小崽子長了一副好顏色。
就是小小年紀,那眼神兒看得她直怵。
生得倒是好看,實在難以想象以後竟然會變成那麽惡毒的一個人,這該是受了多少苦,才會一步一步從現在這樣活成反社會變/态的?
陳長寧本能咽了口唾沫,這時候陳松世已經領着男孩兒走了進來,另一手還拎着一個黑色皮質的包兒,和一塑料袋不明物體。
“……爸……”
陳長寧有些艱難的開了口,表現的太淡漠怕陳松世看出什麽,但是那人站在那兒,又讓她莫名緊張。
陳松世好像很疲憊,所以即使女兒沒有像往常那樣對他的歸家表現出狂喜,他也沒有在意。扯起嘴角勉強笑了笑,悶聲開口:
“小寧今天放學這麽早啊?你媽呢?”
她聞言下意識就擡手,食指指向廚房,“在做飯。”
陳松世很熟稔地走過來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飲而盡以後,喟嘆一聲,“唉,還是家裏舒服。”
又擡頭,看着陳長寧,“……小寧啊,幫爸爸把你媽叫出來,就說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她商量。”
陳長寧眨巴着眼,又看了看那個乖順地站在一邊的男孩兒。但她什麽也沒問,努力表現出一副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很聽話地擡腳依言去叫趙岚英。
趙岚英應了,擰開水龍頭洗手,陳長寧就又出來,繼續像原來那樣站着。陳松世眼見女兒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旁的男孩兒身上,知道她好奇,就笑了笑,“小寧,這孩子叫裴醒,以後估計就住咱們家了,他比你還大兩歲,你得叫他作哥哥呢……”
——嘶,果然是他。
原書中對裴醒這個惡毒反派的前期一筆帶過,但黑化後期卻是用了大篇幅描寫的;而今那些文字仍歷歷在目,又見到了真人,震懾力可想而知。是以陳長寧在心裏默念了無數遍:別慫,他現在還只是個小孩子,小孩子而已……這才面色如常地站在這兒。
但陳松世又面向裴醒,一臉慈善,“小醒啊,叔叔和阿姨有事情要說,這是你小寧妹妹,你先跟她去她房間裏玩兒,等陳叔叔叫你了,你再出來,好嗎?”
裴醒點了點頭,走到陳長寧身邊。他一靠近,陳長寧就趕緊轉身,連看都不敢看他,直直地往自己房間去。
裴醒眼裏劃過一道暗芒,盯着陳長寧的背影,不着痕跡地停頓了一瞬,爾後擡腳跟上,進了陳長寧的房間。
進去以後,他又輕輕地關上門,眼瞧着這個穿碎花小背心的小女孩兒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凳子上摞得亂七八糟的書也有地方放了,她搬過來一把凳子放在他身旁,語氣平靜:
“……那個……坐吧……”
話音落下,陳長寧瞬間就有些無所适從,她體內是十八歲的靈魂,是什麽事情都能想得通透明白的成年人了,可她卻并沒有經驗去應付面前這個才十歲的小孩子。
要怎麽樣裝成一個原主那樣八歲小孩的反應?話說原書中陳長寧對待裴醒的方式倒是既幼稚又惡毒,帶着不谙世事的惡意,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她現在占用了這個身體,又決意改變一切,就當然不能像原身那樣了。
好在裴醒是慣愛緘默的那種孩子,聞言什麽也沒說,依言就坐下了。
但沉默蔓延開來,空氣膠着(zhuo)着,難免就有幾分尴尬,陳長寧正打算試探着先開下口,畢竟要刷好感嘛,總得主動點兒。結果還不等她張嘴,外面客廳忽然傳來幾聲尖厲的争吵,吓得本就敏感的陳長寧虎軀一震,話就硬生生堵在嘴邊。
“……喪門星……又不是我的孩子我憑什麽養……什麽毛病……”
“……你小點聲吧……”
是趙岚英和陳松世的聲音,尤其是趙岚英,以一種陳長寧從未聽過的狠辣聲調,在罵罵咧咧。她側目去看垂首不語的裴醒,大家都心知肚明,趙岚英是在罵誰,這樣一來,氣氛突然就比剛才更尴尬了。
“…………”
陳長寧其實并不知道這一開始趙岚英對裴醒莫大的敵意從何而來,但也能理解,畢竟陳家不是做慈善的,沒白的有自己的孩子還要再從外面領養一個,一是經濟原因,再者也勞心勞力。
但裴醒一定會住在陳家的,這已經是既定的事實,不能輕易改變了。與其讓趙岚英在外頭大聲辱罵,再多添幾分裴醒對陳家人的恐懼怨氣,倒不如及時平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陳長寧這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心眼活泛,接受就接受呗,已經這樣了還能怎麽辦?就好像她從前好幾次病得快死了,她爸媽埋怨醫生護工也沒法治好她的病,鋪天蓋地的唾沫星子還不如一針止痛劑來的有用。
——語言本來就是這世上最蒼白的東西了。
可她再去看裴醒時,卻忽然從他低垂着頭的模樣裏讀出了一絲可憐的味道。
她又想起從前的自己,不知怎麽就有些感同身受的心酸。
陳長寧從凳子上站起來,正打算領着裴醒去說服趙岚英,就見人家已經渾不在意地擡起頭了,面色如常、氣定神閑地把身後背的書包拿出來,又從裏面一樣一樣掏出本子和筆,作勢要寫作業的樣子。
——就好像外頭趙岚英口口聲聲罵的正主不是他一樣。
“…………”
這人,是遭罵習慣了還是怎麽?這麽小的年紀,冷靜地跟個小大人似的。她猶記得自己當初像他這麽大時,聽見父母争吵都能吓得大哭呢。
陳長寧慢慢地湊到裴醒身邊,歪着頭輕聲試探,“你……你別怕,我媽她只是嘴上厲害,她不會趕你出去的……”
她也并不擅長安慰別人,想着他或許只是面上鎮靜,心裏應該還是會害怕被丢棄的,這才說出這些話。
裴醒手裏的筆尖一頓,再擡起頭看向陳長寧的時候,眼裏分明帶了幾分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冰冷和譏诮,“我?我怕什麽?等會兒你爸把我媽走之前留下的那筆高額撫養費拿出來,你媽立刻就會同意了,我有什麽可怕的?”
“……”
什……什麽撫養費?
陳長寧原本臉上的憐惜凝固了,她愣神許久,才琢磨明白裴醒的話裏有話。若論起趙岚英的性子,要是裴醒的媽真的給了陳家一筆錢,那……
她實在記不清,原書裏到底有沒有提這一段兒了。陳長寧原本以為陳松世一開始是出于善意才會讓裴醒寄養在陳家,那即便後來待他不好、到底也還有着幾年養育的情分在。可要是陳家為着金錢利益才把裴醒領回家,後來卻又棄如敝履,這……
這性質一下子就變了啊。
還沒等陳長寧癔怔過來裏頭的彎彎繞繞,另一個讓她更訝異的認知又浮現心頭。
她明明記得原書中描寫反派裴醒幼年時,因為母親葉紀棠性子溫柔寬厚,所以他也很是乖巧溫順的;是後來受盡了屈辱,才會變成和幼年時期截然不同的性格。
可現在……
陳長寧看着裴醒臉上淡漠的表情,還有他方才帶着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兒的話,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了。
——他分明是帶着惡意的,譏諷之色溢于言表。
那個原書的作者,她可是對“乖巧溫順”這四個字有什麽誤解?
這叫乖巧溫順?更別說他才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