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地方叫平城。
高矮不一的居民樓泛着陳舊的氣息,寬窄錯落的小巷子,牆皮斑駁;到處都充斥着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人間煙火氣。
有紛繁雜亂也有井然有序,一些淳樸善良的人們生活在這兒。
盛夏的清晨帶着露水的涼意,早間第一縷泛着橙黃的晨光映在長滿了爬山虎的高牆上;
“……賣耗子藥嘞,跌打損傷藥——”
随着這一聲不知從何處傳來的,中氣十足的吆喝,沉寂了一夜的小縣城又開始有了生氣,熙來攘往地走動着好些人。
筒子樓區,樓下賣茶葉蛋的周姥姥又端了一盆煮的噴香的茶葉蛋叫賣了,隔壁賣油條豆漿生意的劉叔,最近又賣上了包子,好像生意還不錯。
有一個穿着素淨的女人,大約三十來歲,趿拉着拖鞋,着急忙慌地下樓,在巷子口買了兩個包子和兩個茶葉蛋,提在手裏都來不及看上一眼,又急急忙忙地跑回家。
旁邊賣早茶的人們就哈哈的笑,調侃着,說陳家這小嬸子又起晚了,來不及做早飯喽,小囡囡又要上學,跑得飛快樣的下來買早飯。
陳長寧還在夢裏睡得香,小姑娘時不時地砸吧砸吧嘴,肚子都餓的咕咕叫了,愣是不醒。
也不知是夢見了什麽,反正睡得無比安寧,渾然忘了上學的事兒。
“陳長寧——!”
略顯尖厲地吼聲從門外傳來,随後是有點兒暴躁的開門聲,提着一袋子早餐的女人跑到女兒的床邊,“唰”的一下就掀開了她的小被子。
“快遲到了還睡,起床了——”
這聲音如震天響,睡得正香的小姑娘一個激靈兒,猛的睜開了眼。
“快起床,要遲到了……”
見女兒醒了,趙岚英又重複了一遍兒方才的話,也沒看她,自顧自疊了疊陳長寧的被子。陳長寧也不過清醒了那一瞬而已,然後眯了眯眼,慣性後仰,再次倒在了松軟的床上。
趙岚英:!!!
“陳長寧,你是不是想讓我捶你!”
即便她吼的如此恐怖,床上的小女孩還是巋然不動,聞言還砸吧砸吧嘴,翻了個身。
趙岚英擡起左手,看了看手腕上的石英表,七點四十七,還有十三分鐘。
她咬牙閉了閉眼,伸手到陳長寧腋下,一下把小姑娘提了起來——
“我告訴你,如果你害媽上班遲到,媽今天一定會揍你……”
女人咬牙切齒地把女兒提到衛生間,陳長寧兩條小短腿還在空中晃蕩。直到水龍頭裏冰涼清爽的水落在陳長寧臉上,她才終于清醒過來。
“…………”
哦,忘了,她現在是“陳長寧”。
小姑娘耷拉着眼簾,任由“母親”給她洗臉擠牙膏,手裏握着搪瓷缸,牙刷戳進嘴裏的時候,她還渾渾噩噩呢。
啧,才來了兩天,她還是不适應,不适應這具身體,不适應現在的生活。
她叫陳長寧,過了十八年半死不活的人生,因病去世後,穿書了。
書是好書,身體也是好身體,可惜這小姑娘的原身可不是什麽好人吶。
生性嬌縱傲慢,公主的身子丫鬟的命,乖戾難搞得很。原書有一個反派男三,名叫裴醒的;是男主裴紀同父異母的哥哥,幼時寄養在陳家,被陳長寧這心狠手辣的摧殘欺辱的,那叫一個凄慘。後續發展也很戲劇性,作為造就裴醒不幸一生的第一人,這姑娘也被長大後黑化得勢的裴醒折騰到自/盡。
可巧,也就活了十八歲,和她一樣。
——嘶,以前看的時候覺得這出場次數少之又少的小姑娘可恨活該,如今好死不死自己穿到了她身上,心中忽然萬般複雜,還有點兒想哭。
好不容易有了一回能多活幾年的機會,她原是想喜極而泣的,現在搞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是欲哭無淚。
她之前還心疼裴醒呢,現在想想,最該心疼的人是自己。
——造孽呦。
前天來了這個世界以後,她看着鏡子前這具穿着碎花小背心、稚嫩的只有八歲的身體,其實也還是感謝老天爺的:雖然結局既定,但好歹她可以像個正常人那樣蹦蹦跳跳地活到十八歲,而不至于整日病殃殃的,躺在病床上數着日子等死。
第一晚她還失眠,想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還想着能不能靠一己之力,改變書中自己既定的結局,反正現在也沒有什麽約束,誰也沒規定她一定要按照劇情來活。但心裏還是沒譜兒,夜裏又做了很多光怪陸離的噩夢,全都是自己長大以後又年紀輕輕就挂掉的場景,驚得她半夜醒了好幾次。
以至于第二天一直困倦,白天睡多了,晚上又失眠多夢,如此惡性循環,今早才會賴床的。
不行,再這樣下去,不等十八歲裴醒給她搞死,她自己就給自己吓死了。得尋摸個好辦法,讓自己多茍活幾年。
——被母親拎着坐在自行車後座的陳長寧,迷迷糊糊地如是想着。
她背着軍綠色的小書包,雙手環住母親趙岚英的腰際,環視打量了一下四周。
現在大概是這個世界的一九九九年。她昨天周末在家看到過牆上挂的老日歷,還有客廳那厚重如箱子一樣的老舊電視機,連木門的鎖都是插銷的。她覺得新鮮,站在旁邊研究了好久,也算對這個世界有了一點兒了解。
這個小城并不繁華,樓層最高不過六,白牆多數發黃,道路兩旁盡是高聳□□的、兩人方能合抱的梧桐樹,枝葉繁茂垂墜,堪稱遮天蔽日,大路上基本都是影影綽綽、斑駁的陽光。
但是不擁擠不喧鬧,只有店鋪小攤偶爾低低的喇叭聲,間斷的嬰啼,還有圍坐在古槐底下下棋的老人們,收音機裏咿咿呀呀的唱腔。
拐過巷子口的長街,只有到了晌兒裏,才會人聲鼎沸些。
蔡家馄饨館在白牆青瓦的古街中央,紅底黃字的橫幅随處可見;商品擁擠的小賣部門口,小鐵架子上擺滿了明星海報和籃球雜志;街市盡頭的石拱橋下流水潺潺,有和趙岚英差不多年紀的女人,拎着紅膠水盆在洗衣服;青石橋邊有一棵參天榕樹,傘傘如蓋的,枝葉蓬蓬垂墜下來,能遮住大半個橋,有人提了藤椅,在那兒乘涼。
沒有多少手機電腦,時間很慢,蟬鳴聲很長。
是個安穩和緩的小城。
該說不說,她從前沒住過這樣的地方,但如今見了,卻很是喜歡。
陳長寧輕輕靠在趙岚英的後背上,想了想自己穿來這兩天她照顧自己的光景,還是免不了一番悵然,
——往後,這個兇巴巴的女人就是她的母親了。
那句話怎麽說來着,一旦你接受了這個設定,一切都變得自然且水到渠成起來。
雖然……雖然她是因為那個“陳長寧”才會對自己好,但陳長寧心裏澀澀的,思來想去,還是決定以後好好待這個新媽媽。
絕不像原主那樣,總讓她操心難過。她雖然笨笨的,但最起碼她可以乖一些,聽話一些。
她現在想出來兩條路,要麽從小好好學習,用知識改變命運,只要比長大的裴醒混的好,那誰也不能奈她何,而且她一個十八歲的靈魂,想從現在開始成為學霸,應該也不會很難;要麽——,就從根源解決問題,等那個裴醒來了陳家,自己不欺負他不就得了?
但是想想吧,書裏說裴醒一生悲哀的因素也并不只有陳長寧的,還有嬌縱女兒助纣為虐的陳母趙岚英等人。而且他骨子裏又有黑化因子,即便陳長寧自己不欺負他,也難保趙岚英能善待他,萬一到時候他哪裏記了仇,蓄意遷怒報複的可能性還是不小。
那要不然,她就雙管齊下,一邊自強,一邊兒讨好他,盡量……盡量為自己多掙點兒好感度,好續一續命吧。
只是現在說什麽都是虛的,人家正主兒還沒來陳家呢,她如今換了芯子,以後局勢會發展成什麽樣也是未知,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以前沒死之前,就挺心大的。被病魔折磨了十幾年,許多東西都看淡了,就為了個活命呗。她就覺得是自己幸運,老天爺才又給了她一次機會,即便只是個短命的女炮灰。但那句話怎麽說來着,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她盡所能把反派變成自己人,總不會好端端地再遭橫禍吧?
陳長寧抿了抿唇,摟着趙岚英的小手又緊了緊,純是過了柏油公路,又是一個寬寬的下坡,現在底下的地有些大車壓壞了的疙瘩,并不平坦、坑坑窪窪地,自行車一颠一颠,她怕自己會掉下來。
路過一個稍氣派些的工廠,門口的宣傳欄貼着黑白報,廠樓頂上高高吊着“南豐紡織廠”的鐵招牌,陳長寧正覺得熟悉,耳邊就響起趙岚英的聲音,
“小寧,看見這個廠子的招牌沒?”
趙岚英側過頭看她,臉上隐隐有些自豪,“媽以後就在這個廠上班了,比之前的蠶絲廠輕松,那地方太累眼睛,不好。媽是托了你小姨夫六伯伯的關系,送了多些條煙好酒,這才進來的。”
陳長寧有些懵,不懂趙岚英跟她一個小孩子說這些幹什麽,趙岚英又笑,“算了,我跟你一個小屁孩兒說這些你也聽不懂,你只管記着,以後媽可以按時接你去下學了,發了工資,也能給你買你愛吃的桂花糕。”
——桂花糕,她不愛吃啊……
她下意識就想張嘴,又忽然想起來自己是穿來的,興許是以前的原主愛吃呢,這才悻悻地,又乖乖把嘴閉上。
——趙岚英說這些話,幾乎不難看出,她的确很寵溺這個頭生的女兒,做了好幾年的蠶絲廠女工都可以辭掉轉行,除了累眼睛薪資低,估計也是為着考慮陳長寧。
原書裏說,她不是一個善良的好女人,但的确稱得上是一個好母親。
陳長寧心裏有點酸澀,她前世沒有經歷過這些母愛溫情什麽的,父母把她扔在醫院裏,配了護工,平時基本不聞不問,只專心照顧她那個健健康康的弟弟。
但如今這些渴求不來的東西,她卻在這樣一個莫名其妙的機會裏,用別人的身體嘗到了被母親疼愛的滋味。
她試探着張了張嘴,努力去發出那個于她來說有些陌生且生澀的稱呼:
“……媽……”
“我知道了。”
——很奇怪,她在叫趙岚英作媽媽,第一聲很別扭,可叫出來之後,她心裏卻又湧上一股暖流,仿佛這一切都是應該的,她合該像這樣,親切地喚她作母親。
試探的叫過這一聲,趙岚英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只是稍稍訝異,女兒今日的音量怎麽這麽小,“是不是上火了,嗓子不舒服?昨日周天,喊你不要睡那麽久,有空多喝點兒綠豆湯敗火,你就是不聽……”
女人一邊顧着自行車拐彎兒,一邊照常在碎碎念,陳長寧眼眶微微一紅,心裏沒有半點兒不耐煩,反而多是高興。
除去能多活幾年的歡欣,她如今對自己的新家庭也有了期待:她知道原書中陳長寧有一對很愛女兒的父母,她一想到這兒就忽然什麽也不怕了,——只要她一直不暴露,最起碼在這個世上,還有兩個人真心愛她。
母女倆路過城西十字路口,陳長寧還看到了細長筆直的電線杆上,除了有七零八落的電線和鴿子,還上下左右地綁了幾個大喇叭,挨着旁邊兒粗壯的梧桐樹。
哎,下一秒它就響起來一陣敲鐘電鈴聲,還帶着悠長的回聲,“鈴——鈴——鈴鈴——”
趙岚英騎着自行車,險險停下了。
陳長寧從後座上跳下來,擡頭看去。
這學校還算寬闊,尤其在她這樣的小身板眼裏,連門口的栅欄鐵門都格外高大,更別說門口和校內那些聳立成蔭的香樟樹。
“紅星小學。”
她低聲念了一遍,又看向大門口正在檢查學生紅領巾的老師,那種如夢似幻的不真實感又來了。
果真……她以後果真就是一個八歲的小女孩兒,身體健康,上小學二年級。
“快進去吧,預備鈴都響了……”
趙岚英從後頭輕輕地推了她一把,陳長寧順勢,往前邁了幾步。
——是了,預備鈴都響了。是她從沒聽過的,語調和緩的不知名鋼琴曲。
她陳長寧,真的煥然新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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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長寧的位子有些靠後,而且不知怎麽,全班就她一個沒有同桌,她又是踩着鈴聲進的教室,連詢問一下周圍同學,和他們交流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很快第一節 課就上完了,下課鈴一響,這些七八歲的孩子都一窩蜂跑了出去,跳皮筋的,玩兒彈珠的,相約上廁所的。陳長寧好像并沒有什麽朋友,沒有一個人過來找她。
想想也是,她那性格的确挺讨人嫌,一個被人慣壞了的小屁孩子,心眼兒還多。
“……馬蘭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聽着外頭隐約傳來的,一幫小女孩兒的歡聲笑語,陳長寧心裏是稍稍有些對陌生環境的無措的。
小姑娘雙手放在木質課桌上,輕輕扣着指甲。環視了一下四周,還是沒人來找她玩兒,這下真的失望了,耷拉着腦袋趴在桌子上。
——唉,慢慢來吧,她也是剛來到這個世界,不可能一瞬間就改變別人對她長久以往的印象,而且她心理年齡都十八了,倒也不是很在意玩兒不玩兒的。
背上卻忽然被人輕輕戳了戳。
她下意識轉過頭去,是坐在她後面的一個同學,像是男孩子,但是五官又秀氣的不像話,又白的反光。一開口,“陳長寧,你今天怎麽沒有紮滿頭花朵發夾的小辮兒……?”
哦,是女孩子,只是打扮得像個假小子。
她下意識回答道,“我……我今天早晨起晚了,來不及……”
——她并不知道眼前這女孩兒姓甚名誰,也不知她和原主是什麽關系,小孩子雖然小,但也是很敏感的,她不敢亂說話,怕暴露了什麽,眼前這人再童言無忌地亂說一通出去,總是謹慎些的好。
那小姑娘聞言點了點頭,一副很能理解的表情,“所以我就說讓你媽媽給你剪成短發,像我這樣,都不用梳頭,髒了洗洗就好。”
陳長寧吶吶地點了點頭。
她其實一直有仔細觀察那女孩兒的表情,發現她說話的時候面色挺平靜的,語氣也有些熟稔。怎麽說,難道她和原主關系不錯?是唯一的朋友嗎?
“我剛才看你一直在看着周小燕她們,你是想和她們一起玩兒嗎?”
——周小燕?又是哪個?
陳長寧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呆頭鵝,被一個八歲小孩兒問的一愣一愣的,
“周小燕她們不會和你玩兒的,前不久你才欺負了張雅梅,張雅梅還磕掉了一顆牙今天都沒來上學了,周小燕是她門口的鄰居,玩兒的那麽好的,現在她們又怕你又恨你,以後都不會來找你玩了,你死了這條心吧。”
“…………”
陳長寧:啊這,剛穿來就被針對了被排擠了嗎?
她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原先她就自認是個腦子不太靈光的,這會兒用了別人的身體,好像越發有點兒遲鈍了。
但眼前的女孩兒畢竟三言兩語就把事情說的很明白了,除了默默接受原主造下的孽,她又發散思維,聯想了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 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