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被杜老板強行倚靠了一路,譚骁非但沒适應,反而更緊張了。
杜寧修先下了車,彎腰朝他伸手,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個字,“來。”
譚骁覺得自己特別沒出息,就這麽簡簡單單一個字,竟然就把他給說軟了。他猶豫着抓住那只手,腳下卻酥麻得厲害,被杜寧修一拉竟然沒站穩,差點摔在他身上。
連一個“來”字都抵抗不了,簡直沒有比這更糗的事兒了。
譚骁臊紅了臉,窘迫得全身發僵,杜寧修側頭看看他,忽然輕撫了下他的耳朵,随口說了句,“你這裏還這麽容易紅。”
譚骁被他摸得一哆嗦,眼睛瞪得老大,耳朵徹底紅到了根。
完全記不得怎麽被拉進酒店的,一直到屁股坐在了一張椅子上,譚骁才茫茫然看了下四周,小心道,“這裏是……”
“你吃飯了嗎?”杜寧修回頭朝助理吩咐一句,然後又扭過頭來,“沒吃的話,陪我吃吧。”
譚骁哪會拒絕,趕忙點頭,“我也沒吃,就……随便吃點就行。”
杜寧修擡眼看他,溫聲道,“和你吃飯,怎麽能随便。”
譚骁覺得後腦勺嗖嗖漏風,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擺了,慌忙撇過頭,耳朵又紅了幾分。
杜寧修道,“點的都是你愛吃的,我讓他們端來了,稍等一下。”
譚骁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問了句,“你還記得我愛吃什麽?”
杜寧修擺弄着桌上的餐具,嗯了一聲,認真地說,“你的每件事,我都記着,”說着又緩緩補了一句,“一天都沒忘過。”
腦子裏又是嗡地一下子,譚骁不知道說什麽好,讷讷垂下頭,無措地擺弄桌上的紙巾。
還好很快就上了菜,不至于太尴尬。杜寧修不是哄他,端上來的的确都是譚骁以前愛吃的,說是以前也不為過,這些山珍海味的昂貴東西,他已經很久都吃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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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寧修時不時給他夾菜,自己卻很少吃,譚骁有點看不過去,就拿了一只龍蝦過來,手法有些生疏地剝了殼去了蝦線,又蘸好了料,默默遞到了杜寧修的盤子裏。
杜寧修握着筷子的手頓了一頓,低頭看着盤子裏的蝦,有點沉默。
譚骁也沒注意,又自顧自抓來一個大閘蟹,如法炮制地拾掇幹淨,掰開殼取了蟹肉,一塊一塊夾到杜寧修的盤子裏。
似乎是對付這些蝦兵蟹将分散了些注意力,譚骁沒那麽緊張了,低聲說,“你以前……挺愛吃螃蟹的,現在還喜歡嗎?”
對面沒有聲音,譚骁有點尴尬,咳了一聲,硬着頭皮又說,“蟹黃你不愛吃,我倒是還喜歡……你愛吃蟹腿來着,就是不太會弄出來,現在還不會弄嗎?其實也不是很難,就這麽掰一下,然後拿東西戳一戳……”
“我不會弄。”
杜寧修忽然出了聲,譚骁吓了一跳,小心地擡頭看他。
杜寧修戳了戳盤子裏的蟹肉蝦肉,看着那些被拾掇得幹幹淨淨的嫩白肉塊,慢吞吞說,“已經很久都沒有……”話音又頓住了,半晌又平靜道,“你再給我剝一點吧。”
譚骁呆了下,趕緊诶了一聲,繼續乖乖剝殼。
杜寧修就那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動作,漆黑的眸子裏染了一層柔光似的,像是陷進了什麽溫柔的回憶裏。
譚骁剝只蝦,杜寧修就接過來慢慢地嚼,譚骁看他吃得認真,有點開心起來,手上的動作越發穩準狠,把一桌子的鐵克将軍全都掰碎了,高高興興地伺候進杜寧修的嘴裏。
等消滅了三只大閘蟹,譚骁才收了手,态度又小心起來,說道,“這個吃多了也不好,我明天再給你弄吧?”
杜寧修盯着他瞅了一會兒,忽然說,“你走以後,我再沒吃過這些了。”
“……不會吧,你現在……嗯,不是很有錢嗎?應該天天吃這些……”
“我不會弄,”杜寧修打斷他的話,“剝殼太麻煩了,我也弄不好。”
譚骁有點想笑,勉強忍住了,無奈道,“也不是很複雜吧,要不你讓別人剝好了再……”
杜寧修擡起眼皮來,板着臉說,“我就喜歡你剝給我的,不是你剝的,我都不吃。”
譚骁有點愣,有那麽一瞬間,他還以為看到了小時候的杜寧修。
那時候父親還沒出事,家裏條件很好,自己總拿這些好吃的勾搭那個慘兮兮的小孩兒,哄着他說,最後一塊兒啦,吃不吃呀?這在你們學校食堂可吃不到哦?
杜寧修一臉的“我很饞但是我就是不說”,繃着臉,非常有氣節地和他擦肩而過。
然後就在老遠的地方不停地咽唾沫。
那時候的杜寧修又高冷又傲嬌,實在是可愛,惹得譚骁老想逗他,可逗着逗着又心疼起來,總想方設法哄他吃些好的,什麽幼稚的招數都使過。
可怎麽也沒想到,有天會換來他這麽一句,不是你弄的,我都不吃。
譚骁覺得胸口有點發脹,勉強壓抑着,幹笑兩聲說,“我現在啊,可弄不起這些啦,”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也是托了你的福,要不我都忘了該怎麽剝這些東西了。”
杜寧修看着他的笑,半天才說,“所以你才做武替麽?”
譚骁的笑容僵了一下,局促地抿了抿唇。
“我問過你們導演,你薪水不少,替身裏面算是高的,”杜寧修瞥了眼他手腕上露出的一道疤,微微磨了磨牙,才說,“你家裏的債,還沒還完嗎?”
譚骁垂下頭,半天都說不出話。
他是覺得羞恥,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果然他們家裏那些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吧……
杜寧修和譚骁都是在一個偏遠的小城鎮裏長大的,那時候譚骁的家境非常好,說在他們小城裏數一數二都不為過。譚骁性格好,脾氣也好,家裏又有錢,很多小孩都認他當大哥,心服口服地跟在他屁股後面做小尾巴。
譚骁從小就運動好,體格好,他父親就幹脆買了個武館給他,請了不少教練認認真真教他怎麽打架。譚骁起初就是看電視裏那些大俠啊警察啊打起架來特別帥,所以就興致勃勃地學了好幾年,以至于才十幾歲就拔到了一米八的個頭,身體也比那些只讀書的小孩子們壯實漂亮得多。
那時候他就算長着一張很一般的臉,走到哪兒也都是發光的人物。要是有人說認識骁哥,那都是臉上貼金的事兒,可譚骁一點傲氣也沒有,明朗又親切,喜歡他的小姑娘圍着操場能轉一個圈,仰慕他的小弟更是多得能把那個圈兒填滿。
而他就是在那段最得意的時光裏,遇到了那個慘綠慘綠的倒黴孩子。
那孩子不是突然出現的,事實上,譚骁每次在武館訓練,都能看到一個瘦巴巴的小子竄頭竄腦地在玻璃門外晃悠。可是譚骁一看過去,那影子就跟敏捷的野貓似的,哧溜一下就縮沒了。
次數多了譚骁就有點哭笑不得,有次興致來了,就故意躲在了武館外面,掐準了那瘦小子出現的時間,預備守株待兔。
結果沒等來那個孩子,倒是意外聽到了幾個人的厮打聲。
譚骁豎着耳朵聽了一會兒,大概聽出是好幾個人在打一個人,覺得有點過分,便循着聲音找過去。
等找到那個巷子口,果然看到四五個人在圍着踢打中間一個已經起不來了的男孩兒,可那男生抱着頭悶着聲,被好幾個人圍着揍,硬是一句叫聲都沒有。譚骁看得來火,直接就抄起巷口豎放着的幾根鋼管,大吼了一聲住手,立刻就喝住了那幾個人。
其中一人認出來譚骁,猶豫地喊他,“骁哥?”
譚骁倒是不認得他,不過也不驚訝,他們一家在這個城市裏太有名,誰認得他都沒什麽意外的。有人認識自己更好辦事,譚骁拿鋼管撞了撞磚石牆,冷聲說,“差不多得了,把人打死了你們負責麽?”
其他人就算不認識他,聽到那聲“骁哥”也猜出了大概。他們不敢跟他硬杠,卻還是頂嘴道,“骁哥,這事兒你別管,這人誰你知道麽?杜家的那個小雜種,我們打他是天經地義,跟你可沒關系。”
譚骁愣了一下,聽到杜家兩個字皺了下眉,手裏的管子垂下來,有些猶豫。
杜家,跟他們譚家,可以說是這個小城裏最出名的兩家了,不過後者是靠真本事受人敬重,前者,根本是因為髒污得臭名昭著。
杜家的媳婦兒是個婊子,這是全城的人都知道的事。
杜家當家的男人常年去大城市打工,老家裏留下一個老婆和十幾歲的兒子,可這老婆是個四處勾引人丈夫的蕩婦,專挑有婦之夫出手,引得好幾家都雞犬不寧。
他們這城市本就不大,風言風語傳幾天很快整個小城都會知道,杜家男人幾年前從外面回來,聽說了那些污言穢語,和那婊子對質了一番,然後就在兒子面前,親手拿着砍刀把自個兒媳婦給砍死了。
砍完了還不解氣,又拿着同一把刀,連着三天砍光了所有和他媳婦兒有染的姘頭,一連殺了六個人,然後回了家,躺在一片血污裏,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死得倒是利索,卻把六個家庭活生生給撕爛了。那些家裏的孩子們頂着父親出軌被殺的恥辱,将所有的怨恨都轉移到了杜家唯一剩下的那個兒子身上。所有親戚都不敢要這個孩子,就那麽任他自生自滅,天天被一群義憤填膺的半大孩子往死裏揍。
他死了爹媽,家裏風評又差,打他的又都是被害人的孩子,這檔子破事兒小地方的警察都懶得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都默認其他人随便折磨這小子。到後來沒關系的也來插一腳,那孩子就成了全城小孩欺淩的對象,沒人管他死活,都覺得他是父債子償,活該的。
這些譚骁早就聽說過,可因為和那孩子不在一個學校,家也離得遠,從來就沒有見過。
這還是第一次,他見到了這個在風言風語裏苦苦掙紮的男孩子。
他猶豫了一下,仍是忌憚全城的流言蜚語,有些遲疑要不要插手這個事情。
畢竟一個媽是婊子,爹是殺人犯的孩子,沾染上的确是夠晦氣的。
可他猶豫的空當,那個一直蜷縮着的瘦弱身影,吃力地,緩慢地,朝他擡起頭來。
譚骁看清了他的臉,登時就愣住了。
那個時不時鬼鬼祟祟在他們武館外面游蕩的孩子,此刻就那麽血淋淋地趴在地上,雙眼渾濁而無意識地,朝他看了過來。
譚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的,握着鋼管的手忽然又收緊了,然後擡頭看着眼前面色不善的幾人,冷聲說,“這孩子我要帶走,你們是讓開,還是跟我幹一架?”
很多年後譚骁都在想,如果那天自己沒有插手,也許以後很多事都不會發生,此刻更不會坐在這個跟自己格格不入的七星級酒店裏,笨拙又忐忑地伺候面前這個根本看不透情緒的男人。
杜寧修看他久久不說話,也不追問,只戳了戳盤子裏的蝦肉,輕聲說了句,“再給我剝一個吧。”
譚骁回過神來,唔了一聲,又認真地給他剃了一只。
剛要夾起來遞過去,杜寧修卻說,“你以前不是夾給我的。”
譚骁愣了愣,杜寧修又說,“你從來不用筷子的。”
譚骁忽然明白過來,兩邊耳朵又跟着泛起紅來。
那時候他總哄着那個戒備心極強的小孩兒吃東西,小孩兒不吃,他就洗幹淨了手,捧在掌心裏湊到他鼻尖處逗他。食物的香氣每次都引誘得那孩子不停掙紮,譚骁覺得有趣,哄小狗似的摸摸他的腦袋,笑着說,‘你把我手裏這些吃完了,我就不逼你吃啦。’
小孩兒有了臺階下,就繃着臉,一臉不情願地咬他手心裏的好吃的,要麽是巧克力,要麽是糖糕,要麽是剝了幹淨的大閘蟹,要麽是撕得一片片很好咬的牛肉脯。他在他掌心裏吃了太多好吃的,吃完卻還勉為其難地哼一聲,一臉不情願似的,可喉結卻出賣了他,總是意猶未盡地咽唾沫。
譚骁想到那時候的杜寧修,再看看眼前這個比從前還要面癱的男人,笑得有點尴尬,“哎,你都多大了,咋還能那麽喂……”
杜寧修卻面不改色,盯着他擱在桌面上的手說,“你手心裏的很好吃。”
譚骁覺得掌心發燙,可看杜寧修一臉執拗,又不舍得拒絕,只好臊着臉擦了擦一手的蟹汁,把剛剝好的那只蝦放到手心裏,猶猶豫豫地朝他伸了過去。
杜寧修很快就湊了過來,漂亮的臉蛋抵到他手腕上蹭了下,然後伸出舌尖卷走了那只白嫩嫩的蝦。譚骁呼了口氣,完成了大工程似的,剛要收回手,掌心卻忽然一熱,一個濕濕軟軟的東西在他手心裏舔了一下,然後順着掌紋劃過,勾住他拇指的指肚,軟軟地壓了一壓。
譚骁:“!!”
譚骁猛地抽回手,吃驚又無措地瞪着他。杜寧修卻施施然坐直了身體,舌尖以一種特別勾人的弧度緩緩舔過嘴角,然後看着對面瞳孔都在顫抖的男人,淡淡說了一句,“果然,挺好吃的。”
譚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全身都在發紅,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一口氣都要提不上來。
杜寧修好整以暇地吃完了,拍了拍手,說道,“差不多快九點了,要不要跟我上去?”
譚骁木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磕磕巴巴地問,“上、上去……做什麽?”
杜寧修率先起了身,随手抽出一張紙巾,一邊擦嘴一邊道,“陪我睡覺。”
譚骁:“……”
杜寧修垂下頭,朝他伸手過去,坦然說道,“骁哥,陪我睡吧。”
譚骁瞪着男人完美無瑕的雪白臉蛋兒,看了好久,終于顫着呼吸深吸口氣,擡手搭在了他的指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