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被厭棄的蟲母
不舍晝夜的時光跨過春夏秋的交替,終在寒冬迎來了純白的薔薇。
因塞特星域的最西側,062號星球——
溫暖。
潮濕。
潺潺流動的熱液撞擊在了半透明的卵膜上發出了簌簌的聲響,像是深藍色的海水和翻湧的浪湧上了沙灘,似乎還可以聽到液體與壁膜上的摩擦。同時,他也能聽見另一些聲音——
砰砰跳動的心髒,流淌在血管中的液體,黏膩席卷過光滑的軀幹,以及某些烈烈的、被擋在這個空間之外的風聲。
顧栖甚至能夠嘗到一些唇舌、口腔之間的腥甜,比起他曾經偏愛的甘梅子甜酒多了些說不透的鹹,那滋味幾乎如同母體的羊水全部包裹住他的唇,張嘴閉嘴、哪怕是試圖屏息也無法阻擋撲鼻而來的溫暖。
很舒服。
這是顧栖這些年上軍校以來少有地感受到一種酣暢的自在,像是被母親的懷抱相擁着,充滿了令他神思放松的清香,甚至忍不住徹底閉上眼睛、随着這股潮水的波紋陷入更深的沉睡之中。
——等等!
猛然之間,顧栖從這種迷蒙的狀态中脫離,他想起來——自己是個孤兒,哪來的母親?
似乎是一聲壓抑在嗓子裏的抽氣,等顧栖徹底睜開眼,才恍然間想起前不久發生的事情——他們正處于出任務的路上,蒙瑪帝國的星艦行駛在浩瀚的宇宙之中,被保密的目的地唯有傳達命令的長官才知道,至于他們這群跟着歷練的、來自貧民窟的幾個軍校生能做的僅僅是跟随大部隊。
長官告訴他們這只是一場護送,安全無虞,而他們這群帝國新兵的任務就是按時按點在星艦的每一處巡邏,盡可能地保證住在貴賓倉的“大人物”旅途舒适。
顧栖也這樣認為了。
于是他等來的不是即将到目的地時響起的號角聲,而是轟鳴的爆炸、四濺的彈片、粉碎的牆壁、噴濺的血花……
那些橘色甚至是近乎紅的顏色在深色的宇宙中炸開,那一瞬間閃爍着的星辰都變得黯淡,當一切震耳欲聾的聲音凍結後,顧栖以為自己也随着帝國的星艦堙滅于那團火花之中。
那一瞬間的疼痛,不會有人想嘗試第二次。
不過顯然,現實并非以死亡結尾。
他活下來了,只是那股爆炸的熱流……就像是從星艦內部傳來的一樣……
顧栖張了張嘴,無力感升騰,那股溫熱的液體瞬間從他的口腔湧了進來,視線裏的一切逐漸清晰,并且令他慢慢能夠看到此時此刻的場景——
他猜測自己應該處于一道半透明的膜之內,原本靈活的四肢就像是被纏了鎖鏈,沉重到無法擡起,等顧栖皺着眉頭看向自己被泡在熱液中的下半身後,沒忍住在溫暖的水體中吐出幾個氣泡。
那是一條尾巴。
看不出來屬于什麽物種,但顧栖肯定,絕對不是任何一種蛇類——曾經接受過野外訓練的顧栖知道蛇類的尾巴長什麽樣,甚至一部分蛇早就烙印在了他賴以生存的野生菜譜之中。
至于這條尾巴……
顧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即便有水體阻隔,但也足夠他感受到那股黏膩,光滑濕軟,手下的觸感令他聯想到實際上并沒有接觸過的海兔、蛞蝓一類的軟體動物。
尾巴是淺淺的肉紅色,有些粉意,給人以一種肥大的感官,但意外地并不顯得臃腫,而是一種近乎詭異澀氣的豐腴潤澤,從腰腹以下連接着臀部開始呈現出其圓滑流暢的曲線。黃金比例落在了這條未知的尾巴上,幾乎與顧栖作為人類beta時的腿一般長,只是當這種并攏着連成一片的肉軀落在人身上時,又會透出一種介于和諧和不和諧之間的怪異。
他嘗試拖着身軀扭動這條肉乎乎的尾巴,顯然易見,在這膜內的小空間裏,尾巴變成了累贅,沒兩下顧栖便只能喘息着将更多的熱液吞到喉嚨中,甚至連人類依仗的呼吸都不再重要。
顧栖有片刻的失神——
他死了,但又活了。
他活着,但不是人。
過于驚異的發現令他很難靜下心來思考自己的物種,胸腔裏跳動的心髒連接着他全身的神經,以至于他很容易地感受到了一股惡意。
森然可怖,幾乎是順着他的毛孔鑽到了神經末梢,如附骨之疽,瞬間席卷到全身,甚至汗毛都為此根根倒豎、頭皮發麻,連帶着成縷的發絲徹底炸開在溫暖的熱液之中——
【蟲母?】
【新生蟲母?殺了他。】
近乎徹骨的寒意與肅殺之氣,怨怼、憎恨、厭惡瞬間上湧,堪比暴風雨下洶湧的浪潮,頃刻便能掀翻小船,而這股惡意足以把剛剛經歷了“生死”的顧栖吞食到腹中。
很快,其他來自不同人的聲音湧入了他的大腦——
【殺了他。】
【對,殺了他!】
【虛僞的背叛者、屈從于人類的奴仆。】
【除了死亡,我再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去恭迎蟲母的誕生了。】
【贊同。】
……
嘈雜的聲音在顧栖的腦海中打架,悸動着的神經令他能夠分辨那是來源于不同人——或者說是蟲族的言論。很簡單的,顧栖忽然推斷出了自己的身份,或者說是冥冥中已知的答案,那是一種說不上的感覺——他是一只新生沒多久就遭到同族厭棄的蟲母。
在他所學的知識中,經過了野蠻的原始蟲族時代後,每一只誕生的蟲母都成為了蟲族的核,是被蟲族奉若明珠的珍寶,但明顯課本知識與現實有所出入。
他不是被珍視的寶,而是被棄之如敝履、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草。
卵膜內的青年諷刺地勾了勾嘴角,他攥緊了拳頭,那些沒由來的惡意令人生厭,流淌在血脈中的怒氣讓他忍不住沖着那些“聲音”發出反抗。
浸在水中的嘴巴說不了話,顧栖也無法像陌生的蟲族那樣用某些可能與精神力有關的能力傳遞信息,于是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他只能單方面接收着來自其他蟲族的厭惡和準備找到蟲母、并殺了蟲母的意圖。
啧……
格外令人頹喪且洩氣,顧栖想自己或許是第一個還沒孵化就被其他蟲族恨死了的蟲母吧?只是為什麽呢?他不理解這沒由來的憎恨……還是說,那群蟲族已然知曉了他曾經作為人類的身份?
撇了撇嘴,顧栖決定先不管那群摩拳擦掌準備幹掉自己的蟲族,而是要改變一下自己現在的處境——與其等着被殺,還不如想想辦法珍惜一下這來之不易的第二條小命。
只是還不等他再一次嘗試掙脫卵膜的束縛,便被一陣困意席卷,翻湧的浪潮再一次漫上了有着黃金沙粒的海灘。顧栖就像是被水花卷走的一顆小小珠蚌,露着鮮嫩濕軟的水紅色肉軀被緩慢浸透;那半開的硬質弧形嘴由腥鹹的海水輕輕撬開,如同情人之間的纏綿與呢喃,青年徹底被睡意攫取,只能不甘心地合上雙眸,完全失去了意識。
卵膜內水痕蕩漾。
新生的蟲母陷入了沉眠,失去神志控制的手臂輕緩地随着溫熱的水流搖擺,雪白腰腹下的肉粉色蟲尾微微卷曲,自那對漂亮的人魚線之下,隐約可見一節猩紅的縫隙,像是珠蚌,更像是豐腴多汁的果肉,勾勒出無限的遐思。
與此同時——
因塞特星域的東部,星羅棋布的宇宙幕布下懸着一艘巨大、充滿了性冷淡風的機械感星艦,銀灰色的外殼遍布了寒光,刻畫在其外殼上的塗料含有特殊且罕見的礦物質,在星空之下閃爍着微弱卻也吸引眼球的光芒。
這是屬于銀甲勢力的星艦,他們是蟲族中的佼佼者,力量強大、地位尊崇,生性冷漠;以“銀甲”為姓氏,用于區分他們在蟲族中的貴族身份。
眼下,星艦內部灰色調的長廊中,銀色直長發的陸斯恩·銀甲身型淩厲、腳步生風,純黑的披肩飄在身後,勾畫出冷冽的棱角。那張近乎是造物主精雕玉琢的臉龐冷得像是冰川,眉頭間可見的溝渠如同一道被封印的烙印,似乎永遠都不會消失。
跟在他身後的其他蟲族們均低着頭,清一色的黑色制服又沉又冷,就像是不會說話的機器人,這樣的沉寂直到陸斯恩走進了敞着大門主控制室才稍微好轉
主控制室內,半牆高的屏幕上光影微閃,随即露出了一只放大的蜜色手掌。鏡頭轉動,那只手幾乎被徹底照了進去,骨節分明連接着修長的指,淡青色的經絡交錯分布于肌理之下,正流動着一種無言的性感。很快手掌的主人後退,同樣如陸斯恩俊美卻風格大相徑庭的臉出現在屏幕裏。
“呀呀呀——讓我想想,自從上一次蟲族的聯合會議後,我們已經有多久沒見過了?三年?五年?還是八年呢?”
屏幕裏的人同樣是蟲族內部格外顯赫的一族,他們與銀甲相對,被稱之為“猩紅”。
安格斯·猩紅笑盈盈看向冷面煞神一般的陸斯恩,蜜色的手指勾着一頭火紅的長發,大片飽滿的胸肌藏在了V形的領口之下,隐秘的紅色蟲紋盤踞一側,同色的眼眸中閃爍着惡意的光暈,有點兒像捏着玩具準備惡作劇的小孩。
當然,安格斯的威力強大于淘氣的孩子數百倍。
他道:“我感受到了——你說,殺了他。”
“是。”
陸斯恩下颌微收,黑色的高領正好卡在喉結的位置,只露出一小片冷白的皮膚。他的手指輕輕撫摸着皮質的黑色手套,被包裹的指腹緩慢按壓,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性動作,“我想,你的想法也是一樣的。”
“當然。”
相同的目标造就同行的盟友,更何況對于他們這幾位高階蟲族來說,“殺死蟲母”是多年的渴望與夙願,那是仇恨澆灌的種子,早已經在近千年的時間下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安格斯颔首,唇邊勾出一抹冷笑,那股森冷感幾乎與顧栖在意識中感受到的殺意完全重合,“就像是我說的,死亡才應該是蟲母的歸宿——猩紅一族并不需要蟲母的降臨。”
忽然,主控制室內響起了緊密的鈴聲,站在操作臺前的蟲族下屬立馬報告道:“大人,有新的連線請求接入。”
屏幕內的安格斯興奮地拍了拍手,“一定是艾薇。”
陸斯恩:“接通。”
“是!”
随着蟲族下屬的操作,屏幕被一分為二,片刻的閃爍後出現了一位金發碧眼的明豔美人,她敲了敲手中的老式煙槍,氤氲缭繞的薄灰自其精致姝豔的面孔上溢散,火紅的唇豐滿潤澤,吐出的話帶着刀尖上的利勁兒——
“蟲母醒了,感受到了吧?”艾薇·金翼抖了抖手裏的煙槍,那些霧氣就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她的臉側綻放出了玫瑰的形态。她美得帶刺。
——啪啪。
安格斯拍手,“不愧是金翼的繼承者,精神力操控一如既往的精妙啊。”
“比不上蟲母。”艾薇的眉眼間有些揮不盡的倦怠感,那染着紅色的指甲點了點下唇,碧色的眼裏是毫不掩飾的煩躁以及藏在更深處的空茫,“在精神力鏈接中我感受到了,你們也想殺了他,不是嗎?”
殘存于記憶中的仇恨令艾薇的瞳深地濃綠,而如今的她身為金翼的新繼承者,必将帶領整個族群為自己的哥哥報仇,至于原本被蟲族定義為“核”的新生蟲母,也将因過往的血仇被推上風口浪尖。
在艾薇,或者其他幾個高階蟲族看來,能夠操控整個蟲族的蟲母本就不應該存在——比起“核”,蟲母的存在反倒更像是控制蟲族的殺手锏,那是會釀成多年前悲劇的隐患。
金發碧眼的美人忽然站了起來,姣好的身形暴露在屏幕之內,她雙臂撐着桌面,淺金色羽翼狀的蟲紋自雪白的肌理上一閃而過,“你們要聯手?”
“No!No!No!”安格斯有些誇張地搖頭,紅色的頭發甩在臉側勾出弧度,落下了小片的陰影,“盟友并不意味着是聯手。”
一直沉默的陸斯恩也開口道:“先到先得。”
“比誰先找到蟲母嗎?”艾薇眯了眯眼,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桌子,臉上閃過沉思,“雖然知道蟲母誕生了,但顯然現在的感應強度并不夠,我想蟲母應該還未孵化?”
陸斯恩點頭:“卵內的精神力鏈接。”
“啧,果然是蟲母啊,沒孵化都有這麽強的精神力……”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安格斯面色一冷,原本浮在紅瞳中的漫不經心被厭惡取代,“這樣的家夥,真該死!”
艾薇冷哼,明顯因為安格斯的話再一次想到了過去不愉快的經歷,“那就看誰先找到蟲母了,最好是趕在蟲母成熟之前殺了他,不然等真的孵化出來……算了,先這樣吧。我不想耽誤時間,到時候找到蟲母再見。”
話落,她雷厲風行地挂斷了訊通,沒有絲毫敘舊的想法。
“好冷漠無情的艾薇啊!明明以前還是可愛的小妹妹呢!”安格斯聳了聳肩,他摸着下巴,忽然對陸斯恩開口:“聽說你還在找?”
一個沒頭沒尾的問題,瞬間主控制室安靜了片刻。
被問住的陸斯恩一頓,冷漠的臉上罕見地浮現出一絲淺淺的神情變化,但那點兒變化又很快被主人掩蓋,要不是安格斯從小和陸斯恩一起長大,恐怕他都無法發現對方的失神。
“嗯。”陸斯恩輕輕應了一聲,“艾薇也沒放棄。”
“呵,這麽久了……”
安格斯的眼神有些空茫,像是想到了某些久遠的事情,但在曠久的背後卻又被另一種迷茫代替,“随便吧,你們想找就找,我已經不在意了……那些記憶模模糊糊,我根本什麽都想不起來。至于現在,我想做的就是殺了這位還沒孵化的蟲母殿下。”
說着安格斯怪笑一聲,“我可真讨厭‘蟲母’這種身份的家夥啊……”
通訊挂斷之前,安格斯輕笑一聲:“趁早放棄吧,我們不過是被抛棄的那一個……解決掉蟲母才是重中之重。”
陸斯恩眸色加深,晦暗的光一閃而過,又瞬間消失。
——不論他們之間的任何一個,對于“蟲母”的殺意都真真切切、無法掩飾。
沒有任何一個高階蟲族想要重複數百年前的那樁慘劇。
銀甲星艦的另側,像是刺猬毛寸一樣發型的男人走在安靜的長廊裏,他偏頭看向走廊盡頭的主控制室,在幾步之遙低頭按下了聯絡器的發送鍵,靈活的指尖繞動,很快一切記錄都被徹底消除。
“阿普,大人叫你。”
一個蟲族忽然探頭出聲,被叫住的男人立馬道:“來了。”
被稱作是“阿普”的寸頭男人快步靠近主控制室,對裏面的高階蟲族陸斯恩道:“大人,一切準備就緒。”
陸斯恩近乎是冷漠地點了點頭,“那就開始追蹤吧。”
“是。”阿普低頭應聲,眼底閃爍一道速度極快的暗芒。
浩瀚無垠的宇宙中每一天都千變萬化,隸屬于蟲族的因塞特星域東部、北部、南部的三方最強大、最古老的勢力近期忽然有了新的動作——位于東部的銀甲、北部的猩紅以及南部的金翼,這群原本一直靜守在自己族群範圍內的領頭者不約而同地開始向某個方位靠近——
西部,荒蕪之地,也是他們初步感應到蟲母的大致方位。
那是被神遺忘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