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二條魚·鬼王
這一方小天地裏面, 一切似乎被隔絕在外,外面天雷漸漸止息,天光很快恢複大亮, 卻照不進這一方天地之間。
昏暗是暧昧的滋生場,弓尤不敢太過重地呼吸, 生怕他呼吸的聲音太大, 要破壞了這難得的氣氛。
鳳如青也沒有再說話,她不得不承認,弓尤于她, 算是知己至交, 她唯一毫無隐瞞的人, 連施子真的那件事她也只告訴了弓尤。
這二十幾年, 他是陪伴她最多的,比她在懸雲山上學的還多的那些功法, 也都來自弓尤。
但陪伴和知心,不能跟情愛混為一談, 鳳如青一直分得很清楚, 卻不知弓尤何時混淆了。
她舍不得說太過的話, 就像她的珍視不能是随意答應與他厮混, 否則便是對她自己的放縱, 也是對弓尤與她之間這份情義的不珍重。
于是在弓尤控制不住無聲地越湊越近的時候, 她率先開口,打破異常黏膩的氣氛嗎, “我們到了冥海, 下一步怎麽辦?”
鳳如青側過身, 給弓尤如夢初醒收拾狼狽情緒的時間。
弓尤屏住呼吸,将頭扣在自己的臂彎中, 無聲地咬着腮肉克制,好一會,才聲音有些低啞地說,“到了冥海,我們要打敗守海獸,才能進入冥海……”
鳳如青轉過身看弓尤晦暗不明的側臉,她問,“你說過守海獸是九頭蛟,就隐藏在冥海的邊緣海島之上,可若沒有錯,我們如今便在海島之上,引天雷那麽大的動靜,為何沒有見到守海獸出現?”
弓尤說,“我也不知,我來的幾次,都在海邊遇見了突然沖出的守海獸,”弓尤站起來朝着鳳如青伸出手說,“我們走吧,大抵是要到海邊才能觸發守海獸的攻擊。”
鳳如青自然地将手放入弓尤掌心,給他整理自己思緒的時間,卻并沒有矯情地躲避他的正常觸碰。
弓尤也确實忐忑,但是手心一沉,鳳如青将纖細細膩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便心跟着沉回了肚子,悄悄地出了一口氣。
這就是他喜歡她的原因,對人王傾情盡心,卻并不會無度地去縱容強留。
無論什麽事情,在她這裏都有個看不見的尺度,會出界,會肆意狂放,逆天而行,卻不會屢次出界不回縮,就連拒絕他,固然幹脆利落,卻不會過度回避,讓彼此連朋友都沒得做。
弓尤抓着鳳如青手腕,拉着她從地上站起,心中嘆道,她越是這般處處溫柔回護,甚至對他放寬了身為朋友的界限,留給他足夠回旋的餘地,他越是無法收回心思,無法不想着得到她。
想着她那雙對着人王幾十年如一日,從不曾偏移的溫柔注視,若是看在自己身上之時,桃花灼灼其中,該是如何的勾魂攝魄。
弓尤告誡自己,不能着急,他沉下心收起紛亂思緒。
鳳如青循着洞口處走在他前面一點,突然間“哎?”了一聲。
“怎麽……”
“嗷!”
弓尤才問出“怎麽”兩個字,便突然間一條能夠開山劈石的剛勁長尾,朝着鳳如青和弓尤的方向甩了過來。
兩個人幾乎是同一時間向後彎腰,翻折自身到極限,躲過了這第一下!
緊接着,還未等兩個人站起身,鳳如青便自餘光中看到了他們身側的“牆壁”竟然動了起來,簌簌的聲音帶動山石自空中掉落。
到這一刻,他們才發現,他們方才靠着休息的根本不是什麽冰涼的牆壁,而是一頭龐大無比的獸身――
“這是什麽!”鳳如青風一般地拉着弓尤從洞穴竄出的時候,撕聲問道。
“是守海獸!”弓尤回頭看了一眼,那龐然大物已經蘇醒掉頭出來,有三個頭探出了洞穴。
他糟心道,“我幾次都是出現在海邊,并沒有深入島嶼,現在看來我們是躲避天雷慌不擇路,直接一頭鑽入了守海獸的洞穴了!”
“哈,”鳳如青回頭看了一眼,通天徹底的嘶吼聲震耳欲聾,地動山搖間,那守海獸已經自洞穴中轉頭而出,尾巴橫掃便霎時間掃塌了剛才的那個寬大的洞穴,已經極速地朝着兩個人的方向沖殺過來。
到如今,鳳如青才算是徹底看清這守海獸的全貌,它身體龐大如小山,只有極寒之淵最底層的魔獸才能與之一比,而它似龍非龍,似蛇非蛇,身軀背生嶙峋尖刺,而脖頸之上竟然如傘狀分布着足足九個頭!
這九個頭個個獠牙鱗面,發出的聲音竟還不相同,同時張嘴撕聲喊叫,簡直如同她當初身在極寒之淵之下,聽着的萬魔同嘯一般。
“這就是你說的九頭小怪物而已?”
鳳如青感覺自己頭皮都被這龐然大物尖嘯得有些發麻,扯着弓尤如同一縷無形的風,躲避着已經到了他們近前的九頭蛟,心想着她何止相信了鬼話,她相信的可是鬼王嘴裏說出的鬼話,靠譜就怪了!
分明弓尤同她說得十分輕巧,去冥海,打敗幾個九頭小怪物,然後再殺些魚蝦,最主要是她無魂,過海底夾道輕松得很,那些食魂魚群根本奈何不了她。
鳳如青如今眼見着守海獸要逼至近前,才哭笑不得想先同弓尤打上一架!
弓尤心虛了一瞬,确實是他刻意說得輕巧,想要哄鳳如青陪他來。
他自己幾次铩羽而歸,都是因為食魂魚群實在是兇猛異常,而且無休無止,但那都是到達海底夾道才會遭遇的,也是弓尤到如今為止,到達最深的地方。
他只有過了海底夾道,他們才能從水天之境,進入海底荒蕪之地,那裏才是弓尤最終要到達的地方。
兩個人在半空中躲避着九頭蛟的追逐,同時也在不斷地熟悉這玩意的攻擊速度和方式。
不過也并沒有用很久,畢竟弓尤之前同這九頭蛟交手多次,同鳳如青也說了致勝之法,便是斬其頭,而只有這九頭蛟的血才能開啓冥海大陣,讓他們順利進入冥海之中。
“沉海你拿着,”弓尤掙開鳳如青的手,将沉海扔向她,下一刻便再度化身成龍,并未高飛,而是如同四足在地上爬動的這九頭蛟一樣,橫沖直撞地沖了上去。
大地震動,連海水上的波紋都濺起了小小的水珠,鳳如青也不耽擱,手握沉海出鞘,黑沉的圓弧狀暗光,映出一片血色殺氣。
鳳如青衣袍獵獵,自空中疾沖而下,嘴裏大聲罵着,“弓尤我騙你一次你騙我一次,咱們扯平了!”
便悍然加入了已經厮殺在一處的那一龍一蛟當中。
弓尤吟聲回蕩在島嶼之上,在回應着鳳如青的那句話――扯平了。
于是一人一龍,便同這生着九頭的蛟鏖戰在一處,天地變色,蔥翠折斷,這一片開闊之地,幾乎如同狂風過境一般地變為一片殘破的狼藉。
弓尤纏住九頭蛟的身軀令其不能随意甩動尾巴,大張着龍口,扼住這九頭蛟相對細一些的脖頸,而鳳如青則是手持沉海,在這兩頭纏鬥的巨獸之間,見縫插針,上下翻飛地尋找機會斬九頭蛟的頭。
沉海乃是弓尤本命武器,曾經斬斷過天界太子的龍足,斬下這九頭蛟的頭不在話下。
鳳如青面容沉肅,黑袍獵獵,在腥風中身法詭異若無骨,以一種近乎扭曲的姿勢,站在弓尤龍頭之上,幾乎是擦着他的龍須,斬下了九頭蛟的第一個頭――
霎時間九頭蛟因為吃痛,更加瘋狂地掙紮嘶叫,且聲音似乎換了一個音調,沒有那麽尖銳,極具穿透力,弓尤聽了之後絞得更緊,直接咬掉它的一頭。
這是九頭蛟在向同伴求救。
鳳如青也很快意識到不對,手持沉海鑽入了九頭蛟的身下,那裏是它脖頸最脆弱,鱗片最細軟的地方,如今耽擱不得,必須要速戰速決。
弓尤也直接将九頭蛟的脖頸死死壓在地上,配合着鳳如青的行動,九頭蛟亂抓的爪子蹬掉了弓尤肚腹之上的鱗片,鮮血湧出,他卻不肯片刻地放松,争取讓鳳如青最快速最輕松地斬頭。
但九頭蛟雖然被斬掉一頭,被弓尤撕咬掉一頭,卻還剩七頭,且靈活無比。
鳳如青落在它的脖頸之前,它便已經意識到了危險,七頭密集如雨點地朝着鳳如青張開大口撕咬而下。
鳳如青沒有接着斬頭,而是幽魂一般左右穿梭,上下跳躍,果真沒過多久,這蠢物便将自己的脖頸纏絆住大半。
鳳如青越到最高處,找準時機,雙手抓住沉海,自半空砍殺而下――
沉海刀鋒啞黑,鋒利如風,裹挾着能夠劈開一切的刀氣,嗡鳴着随着鳳如青的身形下落,正對着那高高揚起的,纏絆在一起的并排五頭最嬌嫩之處,狠狠斬下。
鮮血四濺,尖嘯聲驟然減少,鳳如青渾身浴血,抓着沉海同那五頭一同跌落在地。
這一下她将本體覆蓋在沉海之上,威力十分強橫,但弊端也是她還不夠娴熟,實戰經驗也十分不足,跌在地上之後,因為本體未來得及收回,沒能馬上起身。
眼見着徹底被激怒的九頭蛟最後兩頭,自地上擡起,朝着鳳如青一同咬下!
一切只發生在瞬息之間,鳳如青只來得及擡起沉海格擋,腥風與尖嘯已然灌頂,下一刻,她身形被撞飛出去,弓尤以龍頭瞬間便咬穿了其中一頭,而剩下的那一頭一口咬在了弓尤的側頸逆鱗之處。
弓尤咆哮之聲響徹雲霄,下一瞬高高揚起龍頭,又狠狠地砸下,将那咬着他逆鱗的九頭蛟一頭,生生砸入地底,砸成了肉泥。
而這一切,卻并未止息,整座島嶼都開始震顫起來,緊随着弓尤那一聲咆哮,尖嘯聲再起,且此起彼伏,震人心魄。
鳳如青渾身都是九頭蛟的血,滾入海中剛好破開大陣,她自海水中爬起,看向弓尤身後不斷折斷的樹木,和已經初露了猙獰頭部的九頭蛟,沖着弓尤喊道,“又來了!五頭!快過來!海陣開了!”
弓尤龍型不能說人話,但眼神十分複雜地看了一眼身後,又看向鳳如青,遲疑了片刻,便極速朝着海陣中沖進來。
進入海陣之中,九頭蛟的聲音徹底被隔絕在外,鳳如青一口氣松出去,正疑惑弓尤為何不化為人,便被弓尤纏在了身體最正中。
來不及解釋,弓尤不想告訴鳳如青留在海陣之外,比在海裏安全,畢竟五頭九頭蛟也才四十幾個頭,可這海中卻是千千萬萬數不清的危機四伏。
弓尤本想再讓鳳如青在海陣外以九頭蛟練習下,但沒想到她誤開海陣,也罷,早晚要适應的。
鳳如青還沒弄懂怎麽弓尤把她纏起來了,下一刻便不知被什麽東西扯着腳拖入了深海之中。
她是個無魂邪祟,按常理來說是無需呼吸和休息甚至是進食的,但多年為人的習慣,讓她即便不需要,也會如一個活人一樣的吃飯進食呼吸。
冷不防地被拖入海中,她嗆進了苦鹹的海水,接着周遭驟然一暗,她仍舊被弓尤環着,但四肢不知被什麽東西纏住,冰冷膩滑地拉扯着她,似乎要将她五馬分屍一般。
鳳如青能夠感覺到弓尤也被纏住了,正在掙紮,但他們正極速地朝着海的深處墜落,鳳如青不能呼吸,下意識地掙紮不止,翻轉手腕以手中沉海切割纏縛她的東西。
掙脫出一手之後,鳳如青便屏息摸索着砍斷其他纏着她的,但這東西簡直砍之不盡。
海中無聲,她摸着貼着她的堅硬龍鱗,睜開眼視物也就只有很小的一片,她發現弓尤身上幾乎被纏得看不見好地方了,于是便掙紮着用沉海幫他切割龍爪的位置。
混亂中也不知有沒有傷到他,總之鳳如青切得手都酸痛不已,虎口都已經撕裂。
周遭被纏縛的東西突然被一股吸力吸走,鳳如青身邊一松,弓尤化為人形,抱住她幾下扯掉她身上殘存的滑膩觸角,而後見她似乎十分痛苦地在屏息,便直接扣着她的下巴,貼上她的嘴唇。
海水混沌昏暗,鳳如青卻瞪大了眼睛,險些沒掄着沉海把弓尤的頭斬下來。
什麽時候了這混蛋還想着趁機占便宜!
但下一刻弓尤以手指捏開鳳如青閉合的齒關,然後朝着她的口中渡了一口氣,鳳如青便頓時反手勾住了弓尤的脖子,在他的口中汲取空氣。
窒悶的感覺得到了緩解,她甚至沒有發現,她被拖入冥海中好一會了,若是常人早就窒息而亡。
而她其實根本不需要空氣。
但這水中無法說話,弓尤沒有辦法告訴她,她只要不想着要呼吸,适應一段時間便好。
況且脖子被勾住,同朝思暮想的人這般唇齒相貼,對于弓尤來說,實在情潮難耐。
鳳如青不過是汲取些氣息,即便是要他的龍珠,他也會給。
鳳如青摸到了弓尤耳後的腮,但是兩個人總不能這麽一直嘴對嘴地飄着,她吸了一口氣,接着推開弓尤試圖朝着上面游,卻發現十分的艱難,周身明明什麽都沒有,卻好似被無數雙的手拉扯着。
鳳如青吐了幾個泡,又覺得無法呼吸,只好抓住她身側弓尤的肩膀,再度貼上去。
弓尤有些熏熏然,他知道這會不是應該因為這點事心馳神飛的時候,可他控制不住。
男人本就是血性動物,才剛剛經歷了一場戰鬥,現如今在這昏沉的海底,周身被海水包裹,海中是他喜歡的女人,正在借由他來呼吸,與他唇齒依偎。
戰鬥的熱血還未涼,情潮便如海水般蕩漾起來,任憑哪個男人來了也會忘形!
忘形的後果是慘烈的,很快兩個人再度被纏上,這一次鳳如青徹底看清了這是個什麽玩意,竟然是一條龐大到難以思議,生着無數觸須的石居魚。
這種東西她在人間不是沒有見過,海邊漁夫們時常便會捕獲許多,可是她見過的石居魚最大也不過手臂大小,且通身呈現黃褐色居多,觸須也沒有如此之多,更不是這種死魚一般的灰白色。
鳳如青同弓尤迅速被它的龐大觸須纏縛,幸而她手中一直提着沉海,翻轉切割着這些觸須。
不過下一瞬,她身邊貼着的弓尤再度化為龍,黑尾攪動海水翻騰,直奔那石居魚碩大的頭顱,一口咬住。
接着鳳如青再度感覺到纏縛着周身的觸須被一股吸力拉走,弓尤竟然把那石居魚給吞了!
但是石居魚觸手纏縛太緊太多,她還并未來得及完全切割幹淨,便被這吸力帶着一同朝着弓尤大張的龍口而去,頓時将手上沉海加速揮舞,連割傷自己也顧不得。
她可不想被弓尤給吞了。
不過眼見着龍口将至,她身上還有一條死死纏縛的觸手,鳳如青還以為自己必定要龍腹游玩一遭,弓尤卻在最後關頭閉上了龍口。
他強大的咬合力直接将那觸須咬斷,鳳如青身上一松,被海水的推力推着向後。
弓尤又變回人形,拉住飄走的鳳如青,來不及再渡一口氣給她,兩個人的身後便有黑壓壓的大型骨魚朝着他們游來。
慘白腐爛的魚肉,尖利的牙齒,鳳如青恍然間還以為自己不是在冥海,而是身在忘川之中。
且這一群骨魚的數量和個頭,實在是令人頭皮發麻,鳳如青當真是不知作何表情。
雖然她心中早把弓尤罵了個狗血淋頭,但既然已經走到了這步,她也不可能退縮。
鳳如青側頭看了弓尤一眼,來不及借一口氣息,忍着胸腔憋悶,便欲提劍再上。
不過這一次弓尤拉住了她,并沒有讓她上前,魚群轉眼而至,鳳如青側頭不解地看着弓尤,弓尤卻不知從海中摸出個什麽東西。
這東西一入水,便極速攪動了水流,鳳如青只來得及看到一片閃着亮光的水流在他們四周彌散開來,便已經被攪入其中。
弓尤從攥着她的手改為緊緊抱着她,世界仿若颠倒過來,天旋地轉之間,周身海水驟然被抽空,他們自高空跌落而下,相擁着摔在一片草地之上。
弓尤墊在鳳如青的身下,被砸得悶哼一聲,鳳如青被砸得直接嘔出一口苦鹹海水,待她擡起頭之時,便見一方山清水秀的小天地,哪裏還是那混沌可怕的冥海之中。
鳳如青低頭看向弓尤,弓尤面色不好,正在死死地擰着眉頭,一副要吐的模樣。
鳳如青手肘正頂着他的胃,頓時翻身下去,出聲問道,“這是哪裏,我們出了冥海?”
弓尤翻身嘔起來,吐了很多的海水,還有兩條已經白慘慘死去的石居魚。
他在冥海中吞入之時,這魚大得如同房屋,但此刻吐出來,卻只有拳頭大小。
鳳如青心情複雜地看着那兩條石居魚,想到弓尤吞了第一條石居魚之後,才給她渡氣,頓時也半撐在地上,幹嘔了起來。
等到兩個人都緩過來,挪了塊地方癱着對着天上喘氣的時候,鳳如青這才放松了手裏的沉海,側頭看弓尤。
弓尤還是很難受的樣子,但是出聲解釋,“這裏是芥子須彌世界,我們并沒有出冥海,還在海中,只是短暫來這裏休整。”
鳳如青在懸雲山上聽聞過這種戒子須彌是微觀世界,同那些秘境其實是差不多的,但只有高境修士才能操控進出,她當時能夠操控的,只有一個儲物吊墜。
她聞言安心躺着休息,說道,“你說要達到冥海最深處,我們才進冥海就這麽兇險,你說鬼話也該有點兒憑據,你還說來冥海就是帶我玩?玩那兇惡的九頭蛟,還是玩方才那遮天蔽日的石居魚?”
弓尤聞言笑起來,笑着笑着又咳了兩聲,咳出了點水,起身側頭看向鳳如青,眼中全是幹壞事得逞的賊光。
鳳如青瞪着他把沉海甩過去,他伸手接過,放在旁邊,甩了甩濕漉漉的頭發,說,“我教你的那麽多功法,這一次你盡可以大展身手了。”
鳳如青感覺嗓子裏哽着什麽,起身揪住他的黑袍,“你剛剛吞了那惡心玩意還來給我渡氣,我寧可憋死,那石居魚是死的,都有些爛了!”
她不提這茬倒好,一提連弓尤也覺得一陣惡心,原本應該是美好的初吻,被石居魚惡心得不行。
不過弓尤見鳳如青只是介意那石居魚,沒有厭惡他渡氣的方式,便心下稍安,鷹目微眯道,“冥海之中,沒有活物,它本名為幽冥之海,與黃泉鬼境的幽冥之河同為一水,後來……”
弓尤從未和鳳如青說過這個,但如今她真的跟着自己來了,他總要讓她知道緣由才是。
不過也不急在這一時,他嘴裏鹹澀,起身道,“密林之後有木屋,我先去洗漱下,再與你細說此次冥海之行,我們為何而來。”
鳳如青應聲,跟着弓尤一同去清泉附近洗漱,待到洗漱好了,弓尤甚至還從那小木屋之中,拿出了一套同他身上制式相同,但明顯是鳳如青尺寸的暗紅色衣袍。
鳳如青換上之後忍不住問,“你這是何時準備的?”
弓尤說,“來之前。”
兩個人換上幹淨的衣袍,弓尤漱了好幾遍口,嘴裏也再嘗不到海水的苦鹹。
他這才同鳳如青并排坐在木屋的前面,拿了幹淨的水壺,倒了一杯清水遞給她。
弓尤說,“我要到達冥海最深處,過海底夾道,通過水天之境,進入海底的虛無之地,我母親的族人,我的親人,都在那裏。”
鳳如青接了水杯卻沒有喝,她之前海水喝得太多了還撐着呢,喝不下。
弓尤說,“我是龍族和人魚族生出的孩子,雖為天帝之子,身份卻十分尴尬,自小便為兄長們所不齒。”
鳳如青适時地問道,“為什麽?”
弓尤說,“你應該也知龍性本……”弓尤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繼續道,“我父王一族,當真淫亂不堪,與許多物種産下子嗣,大多都是像我們在冥海島嶼遭遇的那種,不能開智的蛟,或者其他奇形怪狀的東西。”
說起這個,弓尤似乎有些不恥,但他又不得不承認,龍族雖然天性放浪葷素不忌,卻是天生神性,是壓制一切物種的存在。
所以他時常非常的糾結,一面為他強壯無比的體質所驕傲,一面又因為他母親的枯守,為他父王的濫情所感覺到血脈的恥辱。
因而他的情緒反複無常,乖張邪肆,大一些倒也因為足夠悍勇,得了他父王的另眼相待。
鳳如青放下杯子,撩了撩自己的長發,用布巾吸着上面的水,聽得一愣一愣的,“你是說那九頭蛟也是你父王的……”
“不是!”弓尤就知道她要誤會,因而急切地解釋,“是龍族,整個龍族中的不知哪一脈,且那九頭蛟沒有開智,再是天生強大,也是畜生而已。”
鳳如青點頭作認真的樣子,實則眼神劃拉在弓尤的身上,産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
龍性如何她是知道的,弓尤這些年也沒有亂搞,十分的潔身自好,唯一動了心思的,也就只有她……
弓尤被鳳如青這眼神看得不舒服,甩了甩袍尾,端正一張英挺的俊容,幾乎淩厲地正色道,“你那是什麽眼神!我是不是那種濫情之人,你難道不清楚嗎?”
鳳如青無辜地眨巴眼道,“你急什麽,我又沒有說什麽,啧。”
弓尤盯着鳳如青繼續道,“我有人魚族的一半血脈,人魚族最是至情至性,一生僅有一位伴侶,至死不渝。”
鳳如青“哦”了一聲,垂下眼,不去看弓尤眼中炙熱。
弓尤也沒有緊追不舍,只是繼續道,“不知你是否聽說過,人魚一族已經被上古和泰神君封在冥海之底,永世不得出,我母親,是唯一幸存的人魚族。”
鳳如青搖頭,“我在懸雲山之時,年歲還很小,那之後便一直在極寒之淵底層,說來也是空長年歲,并未曾聽說。”
弓尤點頭,他的長發濕漉,還滴着水,他卻并沒有去管,只是繼續道,“當時人妖甚至是魔族,都能夠自由通婚,人魚族依水而居,最是癡情,多與漁夫結為夫婦,四海安逸,偶有被人類欺騙抛棄,卻也只是黯然回到海中,并不舍得傷害摯愛之人。”
“但突然有一天,人魚族的性情不知為何變得格外兇殘,不僅殘害人類,甚至同族相殘,甚至在一次海嘯之時,許多人魚族上岸,将臨海而居的人類盡數拖入海中淹死。”
弓尤停頓了一下,說,“當時海潮褪去,屍橫遍野,觸怒天道,福澤天地的和泰神君親自出面,将人魚一族驅逐至冥海之中,以水天之境,封于海底,再不得出。”
鳳如青聽得入神,手中擦頭發的動作都頓住了。
弓尤繼續道,“但人魚族的暴虐只是一個開始,在人魚族被封入冥海之後,妖,魔,也相繼失控,甚至連人族之間也開始自相殘殺,整個天地之間,到處血流成河。”
“接着便是四分天地,和泰神君以命魂為劍,将天地四分,”弓尤說, “便是如今的人,魔,妖,與修真四界。”
“在那時候,為了阻隔最為兇殘的魔獸,極寒之淵應運而生,心懷仁善的修士合力将魔獸封印其中,并在極寒之淵設下萬古大陣,令魔界不得進犯人界。”
“而妖族自那之後,便也以與人族通婚為恥,雖然邊界全部設下,卻也還是時常有相互殘害之事發生,而這一切一切的源頭,便隐藏在冥海之下。”
弓尤說,“我母親是人魚族皇女,她與我說,我族人之所以突然暴虐,還有之後的魔族和妖族乃至人族相繼淪陷,并非是偶然。”
“幽冥之海,乃是一夜之間形成,封印幽冥之海的大陣,并非是為了封印人魚族,而是封印幽冥之海水天之境後面的天裂。”
鳳如青不由得問道,“什麽?”
弓尤說,“也就是天外天。”
“是因為天外天的出現,世界才陷入了一片混亂與狂暴,”弓尤看着鳳如青,一滴水自他的臉頰上滑落。
他伸出手,截住了那滴如同淚水的水漬,接着說道,“人魚一族,也并非是因為罪孽深重,才被驅逐于冥海深處的荒蕪之地。”
弓尤深吸一口氣,眼中閃過悲哀之情,“他們是祭品,是天外天的祭品。”
“我來冥海,就是要通過水天之境進入荒蕪之地,我要親眼看看天裂,看看到底是什麽可怖的東西,令天界決定以我人魚族全族作為祭品,只為謀求幾百世安逸。”
“而若幾百世之後,人魚族徹底消亡,世界再度陷入混亂,天界還要用哪個族來堵這天裂?”
弓尤說這話時,神情并不多麽悲怆,畢竟他并非人魚族中長大,這些也不過是從他母親的口中聽來,又經過多年在天界中打聽認證。
他之所以砍他王兄之足,便是他王兄對他母親出言不遜,說他母親是個靠着奴顏媚骨,蠱惑了他父王才活下來的祭品罷了!
可憑什麽天裂之後,四海淪陷,卻偏偏人魚族是祭品?!
鳳如青震撼不已,弓尤沉默着給她消化的時間。
這一切是天界之中緘默不言的秘密,而下界之人,至少沒有五千歲以上壽命之人,根本就無從知曉這天地間曾經發生過什麽。
弓尤垂頭,雙手搭在膝蓋上,安靜地坐着,他後背似乎生着一根難以忽視的反叛逆骨,從他的脖頸一直延伸到他密布着黑鱗的脊柱。
原本四海衆生,生而平等,各族和氣并存,相輔相成,可如今卻尊卑等級,一出生便被刻入骨子,憑什麽?
憑什麽有些人天生賤骨,該被人肆意殘殺買賣?
他偏要逆天而行一遭,縱使粉身碎骨,也要去看看那天裂到底是個什麽東西,這一切罪孽的源頭,到底是否像上界那些畏懼的神仙怕的那樣,不可觸逆。
鳳如青突然出聲問道,“你砍掉你王兄的龍足,是故意的吧?”
弓尤猛地側頭看向鳳如青,嘴角猛地揚起,笑得如同一個張牙舞爪的獸,“我果真沒看錯你。”
弓尤看着鳳如青,他愛她強大卻不嫌棄人王卑劣的情真,與他父王對他後院女人全然不同的珍重。
愛她妖孽傾國貌,卻從不自知的嬌憨,更愛她天罰之下淡然粉身碎骨的堅毅,這樣的女人,天上地下,他從未遇見過,如何不情癡?!
他現如今,更愛她知他心之所想,解他一身逆骨。
“我确實見你在懸雲山九真伏魔陣之下不曾身死還得了功德之後,便想要騙你同我一路同行,”弓尤說,“可我不曾料到相識二十多年來,我會對你如此一往情深。”
弓尤側過身,雙手放在膝蓋上,十分嚴肅地看着鳳如青,“你是這天下難遇的好女人,我對你之情,你不肯接受,我亦沒有怨悔。”
“但抛開這一切情愫不談,我這些年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數,你我視彼此為至交,我并非不珍惜這情分。”
弓尤對鳳如青笑了下,說道,“我現如今坦誠天機,出了這冥海,必然引來天罰,那群畏懼緘默的所謂神仙,最是怕這件醜事洩露。”
“與我同行,必然危險重重,九死一生,”弓尤伸手在鳳如青面前,對她道,“你若願與我同行,猶如一場豪賭,死,輸掉一切。”
“若當真生還,解開天裂的秘密,天上那幫老東西,便是不想,也必将為你細數功德加身。”
“但我如今坦白一切,是想要你知道,若你現在想要退出,我便親自送你出冥海,”弓尤一把抓住鳳如青的手,第一次露出如此侵略性十足的氣場,驚得鳳如青眉梢一挑。
“你要知道,我願意送你出去,并非是我心善,”
弓尤笑了下,笑得十分乖張桀骜,“我願意送你出去,只是因為我心中喜愛你之情屬實深重難忍,不舍你涉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