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一條魚·人王
不光鬼官們被鳳如青這話給吓得噤若寒蟬, 就連弓尤本人都似乎沒有聽懂一般,“你說什麽?”
鳳如青已經走近他,張開手臂便要抱, “就是抱你進去, 這些鬼魂都是通過我出來的, 伏魔陣對我的攻擊性比較低。”
她說着,已經抱住了弓尤, 本體盡可能地覆蓋在弓尤的身體表面。
弓尤被鳳如青胡拼亂湊近在咫尺的醜臉給驚到了,更是被她冒失的舉動吓到,從未有人敢這般上前便對他無禮, 一時間捏緊了彎刀,連掙紮都忘了。
待他反應過來, 赤金色的符文大陣已經近在咫尺,弓尤立刻收斂鬼氣, 盡可能地護住自己的命門,和鳳如青一同朝着大陣上撞去。
撞上去的瞬間弓尤還在想,我可能是瘋了, 竟然會相信一個不知是什麽的邪祟的話。
而伏魔陣上的符文察覺到有人生撞,立刻游走攻擊而來。
弓尤提起沉海刀格擋,但很快他的身上便盡是被符文灼燒出來的焦糊味道。
果然邪祟的話不能信!
鳳如青也是心有餘力不足,她的本體如今殘破不堪, 能夠覆蓋住的地方十分有限。弓尤乃是鬼王之身, 即便是收斂鬼氣,也是切切實實的鬼王。
伏魔陣遇強則強,噼裏啪啦炸裂的金光亂跳, 生生将弓尤身上多處穿透, 疼得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暗罵一聲,一進入大陣,便即刻将鳳如青甩開。
“你說的辦法就是硬闖?!”弓尤忍着疼痛拍去身上殘存金光,擡頭看向鳳如青。
卻見她并不顧身上的灼燒,也并未回話,而是直奔大陣正中。
弓尤釋放鬼氣自我療傷,即刻跟在鳳如青的身後。
鬼魂形成的旋風再起,弓尤即刻祭出拘魂索,鎖鏈在他手中游龍一般順着那旋風盤旋而上,将試圖朝着大陣上方符文撞去的鬼魂全都束縛住。
鳳如青深入陣中,開始尋找陣眼,可她極速飛掠,将這大陣之中尋遍,也未曾找到陣眼,不由心急如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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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的,九真伏魔陣她自從進入懸雲山便在修習,是每一個弟子的必修課,陣眼通常都在符文陣的正下方,可她找遍這山上卻沒有。
越來越多的魂魄卷入旋渦,拘魂索在旋風中游走,而手持拘魂索的人渾身濃郁鬼氣外放,将這些魂體全都護在其中。
他一人便制住了數不清的鬼魂,無一漏網。
鳳如青只瞥了一眼,便知道自己先前怕是判錯。
這人并非鬼君,鬼君不可能有這麽強悍的能力與這般對鬼氣的精純控制力,這人是鬼境十八殿之主——當今黃泉鬼境的鬼王大人!
鳳如青顧不得心中震驚,對着旋風邊的鬼王喊道,“大人!陣眼不在山上,只能是在山中,您且再束縛他們一時片刻,我這便下山裏去查看!”
弓尤被鳳如青這突如其來的尊重弄得一愣,層層鬼氣遮蓋下的面部,眉梢微微挑了下。
他沉悶地應了一聲,沒有過度詢問,竟是對鳳如青十分信任的模樣。
因為他方才進伏魔陣的時候就想起了一件事,他早幾百年就知道施子真有一個死去的女弟子,名喚鳳如青。
鳳如青說完,便化為本體一灘的模樣,朝着地底沉下去。
弓尤看着被遺留在地上的衣袍,想到這幾百年,每隔一段時間,便下黃泉鬼境,拿着畫像去尋人的那難纏的修士,頓時哂笑。
尋得那般執着,煩得他要死,逼着他去認鳳如青的臉,但如今鳳如青這副形容,怕是那修士親眼見到了,也是對面不相識。
鳳如青沉下山裏,尋找陣眼蹤跡,本以為要費上一些時間,沒成想她不過下沉數十丈,便身下懸空,來到了一處人工開鑿的石洞。
鳳如青一眼便見到了陣眼,她連忙下去,四外環視了一眼,看到不遠處的小門,瞬間了然,這裏竟是飛霞山莊弟子重重把守的那個小屋子。
外面把守的人渾然不覺已經被闖入,鳳如青慢慢化為人形準備拆陣。
可就在她走上高臺,準備好頂着被腐蝕的疼痛破壞陣眼之時,她卻看到了在陣眼之上覆蓋的另外一個反噬陣。
她整個人都僵了。
她因為天資不行,拜入山門之後,穆良經常會給她開小竈,私下教她,生怕她未來要用上之時,将好好的驅邪陣,一筆畫錯成了反噬之陣。
那樣收陣之時,所有的符文便會盡數反噬進收陣人的身體,九死無生。
鳳如青半跪在祭臺之上,此刻身上衣袍不見,她只好用幻化出的黑發勉強纏縛自己的身體,可胡拼亂湊的面容卻是實實在在的比扭曲還要扭曲。
能夠設下如此大陣,囚禁這麽多的死魂之人,必定是修為極高,如此高的修為不可能将伏魔陣畫錯。
更何況這反噬之陣乃是覆蓋在伏魔陣之上,一見便是後加上去的。
這人心之惡毒,便是要破陣之人的性命來獻祭。這人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将這陣中生魂活活困到全部灰飛煙滅為止啊!
鳳如青雖然不知是不是本體不算鬼亦不算魔的原因,這九真伏魔陣好歹對她的攻擊沒有那般的強橫,所以才敢托大地尋這陣眼。
但如今反噬陣在眼前,她若敢破陣必死無疑。
鳳如青能夠聽到這陣眼之外,守在門口飛霞山莊弟子正在讨論何時換崗,更能夠聽到這飛霞山之上,鬼王束縛的那些死魂,發出的哀鳴和痛苦呢喃。
他們何其無辜,不過是在等待歸家的将士,不知被誰全都被坑殺在何處引入這山中拘禁,那些将士又怎可能生還。
這裏是飛霞山莊,莊主乃是譚林,譚林是太後之人,一切的一切稍稍聯系,便令人毛骨悚然。
那老妖婆究竟害了多少人,她的小公子即便身負紫氣,此行亦是兇險非常。
可鳳如青片刻猶豫,腳不知踩在了何處,頓時天崩地裂一般的整座山都顫動起來。
她身處的高臺極速升起,鳳如青扒住高臺的邊緣,弓着脊背趴在地上,塵土石塊簌簌自頭頂掉落,整座山竟是生生從兩面裂開——
夜色濃黑得如同地獄,這般大的動靜,卻半點也沒有驚動飛霞山莊裏面的人。
設這大陣之人,竟是在這山頭上,又另設了結界。
如此周密,無非是怕事情敗落,如此深重的罪孽被天道所罰。
鳳如青冷笑,高臺順着裂開的山體升到大陣的高處。
鳳如青與正在束縛一衆鬼魂的鬼王對視了一眼,苦笑一下,說道,“大人,陣眼找到了,但是這是個反噬之陣。”
“何意?”弓尤強壓氣息問道。他的鬼氣正被這些多年空耗的死魂吸取,他們開始逐漸恢複神志,而弓尤卻因為鬼氣的流逝極速衰弱。
“便是……”鳳如青跪在高臺之上,濃黑的長發順着肩頭散落遮蓋住身體。
她轉身背對着弓尤,朝着符文大陣之上看了一眼無垠的天穹,無星無月,她恍惚間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極寒之淵的最底層。
她說,“便是我今日必死無疑了。”
“其實我早就死了,”鳳如青頭也沒回地說,“鬼王大人,反噬之陣便是若有人敢動這伏魔陣,會受到伏魔陣的反噬。”
“你瞧瞧這大陣能夠困住這些死魂,不被天道窺知,必是大能設下。我活着乃是個最低階的弟子,死去亦是不魔不鬼,并沒有信心能夠在反噬之下堅持多久。”
“待會我動手之後,大人你須快快帶着鬼魂趁機沖出去。”
“你……”
弓尤才說一個字,鳳如青卻已經義無反顧地将手按在了陣眼之上,反噬即刻開始,鳳如青喊道,“就是現在,大人快走!”
弓尤也已經快要束縛不住衆人,他的拘魂索上已經有足足幾千鬼魂。
大地再度震動不止,誅魔陣上金光猛然全部亮起,将這一方天地映照得亮如白晝。
弓尤帶着數千死魂朝着陣外極速沖去,而這些金色的符文如有生命一般,在空中凝成赤金長龍,嘶叫着張着碩大的嘴,朝着陣眼中的鳳如青俯沖而下。
弓尤沖出大陣,數千死魂紛紛落下,他将束縛着死魂的拘魂索塞入最近的鬼官手中,便再度沖進陣中。
天地變色,山河破碎,弓尤在半空中将黑袍朝着鳳如青甩去,他化身半龍,朝着那赤金色符文龍撞去——
只是反噬之陣已經啓動,九真伏魔陣乃是懸雲山絕技,祖師爺曾用它封住極寒之淵數萬魔獸,反噬之力,又豈是誰能夠憑空攔下的。
他被符文腐蝕得從半空墜落在地,渾身焦傷。
遮面的鬼氣散去,他一雙如鷹般兇戾的雙眸露出,死死盯着高臺上的鳳如青。
他的黑袍乃是冥海鲛人鱗所編,是他母親親手為他編制的戰袍,可那戰袍披在鳳如青的身上,卻抵擋不住片刻的反噬,瞬間化為飛灰。
而那被弓尤撞偏了一些的金龍,在半空中翻轉了一圈,再度朝着鳳如青的方向俯沖下去。
赤金色貫穿鳳如青的身體,她甚至連叫都沒叫出一聲,便被抛上半空,目所及皆是一片赤金色。
只第一下比較撕心裂肺,剩下的時間,鳳如青的感官便消失了,也不知這符文龍在她殘破的身軀中瘋狂地撕咬了穿透了幾個來回。
總之待到一切停下來的時候,鳳如青已經完全地失去了意識。
她自高臺上如破碎的秋葉般落下,身軀薄得已經近乎目不可視。
弓尤從地上爬起來,正欲去接她,卻見她停滞在了半空,如水中蓮葉般随着清風蕩漾。
緊接着九真伏魔陣轟然破碎,連同那不知誰人設下的結界一并分崩離析。
月現星顯,蟲鳴四起,而天穹之上,一縷金光極速而下,在鳳如青即将要消散的本體上環繞,飛針走線一般地将她重新拼湊起來。
竟是如此深厚的功德加身。
弓尤愕然,但随即又了然,将數千該入輪回之鬼救出,這是她應得的功德。
弓尤再度用鬼氣将冷峻的眉眼遮蓋住,他身上沒了黑袍,十分不習慣地轉身,朝着他的骨馬而去。
鳳如青以功德填充了被反噬掉的本體,已經從半空中悄然落在地上。
弓尤命人将被困死魂分批送回黃泉鬼境,将一些神志尚且清楚的,帶去他的鬼王殿中候審。
他驅骨馬走到鳳如青身邊,勾勾手指,将她之前脫下的衣袍覆在她的身上,然後轉身,驅策骨馬奔向虛空門,消失在了這山頭。
功德加身,她已然不是邪祟了,雖然還不是人、亦不是鬼、更不是魔,卻不歸他收了。
萬籁寂靜片刻,緊接着又有飛蟲在這新出現的領地上肆虐。
飛霞山上,除了殘破的山體,崩散的石臺,再也沒有了任何被拘住不能往生的死魂。
鳳如青并沒有在地上躺很久,她很快便恢複了意識,從地上猛地坐起來。
她環顧四周,清風拂過臉頰,若不是她身邊便是崩散的陣眼石臺,她還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大夢。
鳳如青遲疑片刻,低頭看自己的手,膚如凝脂吹彈可破。她的本體凝實得很,沒有一丁點的殘破之相。
難不成現在連九真伏魔陣都治不住她了?
可她明明記得自己被符龍腐蝕的那種感覺……
她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還是胡拼亂湊的,鳳如青索性也不去想了,那些死魂想必是被鬼王帶走了。
她穿好袍子,從地上爬起來,再度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然後極速朝着山下跑去。
既然這件事解決了,她須得趕快去找她的小公子。
太後之歹毒難以想象,若是這山中之陣,當真是她令人所設,她身邊必然有懸雲山的大能弟子助纣為虐,她得盡快弄清楚!
鳳如青腳下生風,極速朝着皇城的方向飛掠。
而大陣已破,結界亦碎,死魂現世,天道的功德已經賜下,天罰自然也已經如期而至。
行宮,太後避暑寝殿的偏院,原本正在打坐的修者突然間口吐鮮血。
他睜開眼,眼中驚愕一身而過,但很快,他便嘔血不止。
天邊陣陣悶雷傳來,他溫和的眉目上染上焦急,急急朝着殿外跑去,是要通知空雲,九真伏魔陣被人破了!
但他才邁出殿門,便被一道自天邊而來的驚雷劈在後背,頓時皮開肉綻。
他低低地悶哼一聲,跪倒在地。但這還不算完,天罰才剛剛開始。
而在設下伏魔陣拘死魂的人正在接受天罰之時,功德加身的鳳如青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同。
她乘風飄飛,身體簡直要融化在半空,她現在覺得周身充滿了力量,她甚至有種自己能夠演變成世間萬物的錯覺。
黎明之前,她在一處山腳下追上了譚林的隊伍。
彼時他們正在同一隊截殺的黑衣人兇狠厮殺,鳳如青看準時機,鑽入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的身體,這人正是護持在白禮身邊的人。
“他”持刀站在馬車邊上,痛痛快快地加入戰局,身法詭異無常。雖然并不是殺手的那種出手必取人性命的路子,而是一些懸雲山的基礎劍法加上胡劈亂砍。
“他”站在車轅之上,沒有人,甚至是弩箭,能夠再接近這馬車三丈之內。
但是截殺之人大概是領了死命而來,個個兇狠不要命。
這更說明皇城中局勢不善。
譚林腿上咬傷拖累了他,咬牙苦戰,生怕出什麽事,便對着守護白禮車架方向的侍衛喊道,“先帶人走!”
鳳如青正準備尋時機帶着她的小公子走人,聞言片刻不遲疑,立即坐在馬車車轅,将馬的缰繩狠狠一拉,原地調轉了方向,風馳電掣地朝着山下沖去。
護持在他們車邊上的侍衛也且戰且退地縱馬跟上,白禮在車內死死地扒住車壁,颠簸中再沒了之前的痛苦,掐滅了眼中的期望,又恢複到了先前那副陰郁無生氣的樣子。
這是随時準備迎接死亡的模樣。
然而車速越來越快,山下樹木叢生,鳳如青全神貫注地操控缰繩,精準躲避掉所有的樹木甚至是枝杈。
馬車的速度越來越快,很快将身後策馬狂追的護衛甩脫。
待終于到了一處平坦的地方,鳳如青提刀斬斷了馬鞍和缰繩,轅馬脫缰而去。
馬車朝着前面栽下去的瞬間,鳳如青半身鑽進塵埃,抓着白禮的手臂便将人生扯了出來,接着緊緊護在懷中,直接朝着旁邊滾下去。
嘩啦啦,哐當!
馬車撞在不遠處樹上,又搖搖欲墜地随時要栽落到山崖,鳳如青抱着白禮滾入一片濃密的蒿草叢,毫發未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