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禁令
姬越并沒有韓闕那麽多的時間去想這些事情,又或者說她早就想得很清楚。
從前她一直打算隐瞞一輩子身份,等到時機成熟,再找個可靠的人懷胎生子,不可否認的是,即便她并不喜歡姜君,一開始也是把他列在“可靠的人”範圍之內的。
但如今真正掌權,她的心态卻又不同以往,首先她發覺再熟悉的人也有可能會背叛,其次在她将康王府滅門之後,戰戰兢兢的韓闕讓她升起了另外一種念頭,原來不必依靠虛假的男子身份,她仍然可以令人畏懼臣服,只要天底下的人都像韓闕,她想以女子之身立足朝堂,也就不再是問題。
扶持寒門是同樣的道理,寒門根基淺薄,靠她坐穩官位,這就天然和士族站在了對立面上,利益永遠比忠誠來得動人。
女闾案在朝堂上已經告一段落,但後續的處理還是需要姬越親自過問,倒不是交給別人就辦不成,而是姬越自己放心不下。
白起這些日子忙得團團轉,才處理了成批的士族案犯,就要忙着整理包括曲沃女闾在內的大晉六十二郡官辦女闾所有營娼的案檔,真正有罪的只占其中十分之三,剩下的要麽是奴子出身,要麽已經家破人亡,奴子自然不能發回原籍等死,平民女子還能尋到家人的優先翻案送走,最後剩下兩萬多人,都還住在女闾裏等候聖裁。
按照白起的意思,沒什麽好折騰的,都是些年輕貌美的女人,送去配給軍營裏的士卒,既解決了這麽多人的安置問題,又讓士卒不花錢娶妻,簡直兩全其美,但他的提議還沒到姬越面前就被屬官攔住了,這名屬官也是女闾常客,這次抓的是首犯,牽連雖廣,卻還沒有到連嫖客都要一并抓捕的地步,也是因為這個,這屬官對女闾的事情比較了解。
見白起準備拟奏牍,屬官連忙壓低聲音對白起道:“大人不知,這些女闾裏的女娘一進去,就會灌藥弄壞身子,讓她們不易受孕,普通士卒有那閑錢給她們喝藥調理,都不如娶個黃花閨女的了!”
白起驚得半晌沒言語,過了許久,才嘆了一口氣,說道:“也罷,讓陛下頭疼去吧。”
對于這個新陛下,白起的心态很尋常,他已經過了認定君王就生死不渝的年紀,權且做個臣子,盡到為臣本分也就夠了。
姬越前一陣在觀察女闾的時候也注意到了很多可憐人,她原本就沒打算把事情輕輕揭過,借着大案剛過的餘威,姬越直接讓武媚娘拟旨,将涉案的無辜女子分為兩類,本身是奴子的,改為良籍,由原籍主家賠償一筆安家費,本身為平民的,也由案犯家中賠償,此外由各地女闾補償一筆湯藥費,盡量妥善地做出補償。
最後,也是這道旨意最重要的一部分,姬越決定關閉女闾,她知道,這不光涉及到士族利益,還牽扯到被那些臣子天天挂在嘴邊的所謂社稷根基,因為女闾的花紅錢都是用作軍費的。
可如果将士身上的盔甲,握着的刀兵,騎着的戰馬,都要靠女人的身子來維系,她的大晉還算什麽太平治世?
按理這樣的旨意是需要通過朝會和臣子一并商議的,但姬越準備直接通過大司馬魏灼将旨意下達到各地郡縣,跳過這一過程,權柄在手,她懶得和那些儒生扯皮。
說起來時下雖然挂着百家争鳴的名頭,但自姬皇開始,晉朝歷代皇帝全都有意無意地推行荀子學說,以儒家治世,以法家治國,所謂外儒內法,從而導致了儒家和法家兩大學說在朝堂上興盛,其他學派則漸漸沉寂下去。
姬越不喜歡儒家學說,但不得不承認,儒家在愚民一節上造詣很深,推行儒家制度有利于統治,所以即便她不喜歡也沒什麽。儒家是用來教化臣民的,而非用來約束天子,有些膽子大的儒生除外,這些妄圖用先賢聖言來限制天子權柄的人,在姬越眼裏已經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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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是孔聖人當年面君時都沒有他們狂。
武媚娘在拟旨時神思有些恍惚,來到明光宮的這些日子,她不止一次這樣過了,起初被小皇帝調到身邊時,她還有空想一想別的,随即而來的就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女闾案,不僅小皇帝連帶廷尉府上下忙得團團轉,連她一個只需要整理奏牍和拟旨的尚書女官都忙得兩眼烏青,但就算這個案子牽連再廣,她也沒有想過小皇帝會如此強硬地關閉女闾。
要知道,這裏的妻妾制度是她所見過的最嚴苛的,官職無論大小,士人一妻一妾,因有過殺妾再納的案例,晉律又規定妻妾死不可續,與奴婢私通是連坐全族的大罪,私人不允許開辦妓館,唯有一個可供取樂的女闾說關就關。
武媚娘想起自己做皇後的時候,因為立身不正,反要愈發強調婦人之德,整肅天下女子出行着裝,禁婦人為俳優之戲,令人著書籍教化女子,做了這麽多,才仿佛真正是個母儀天下的人了,可她從沒有想過徹底廢除妓制,因為食色性也,無論男女,但凡有權有勢,基本上沒有不追逐美色的,後來做了皇帝,被牽制得更深,更不可能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這樣的事,卻被一個登基不過幾個月的小皇帝完成了,不是大唐的風氣不如晉,也不是她比不上一個手段稚嫩的小皇帝,而是膽略與眼界的不同。
從皇後到皇帝,她上輩子的路太過艱辛,即便做了皇帝,也因為女子之身在朝堂上腹背受敵,不得已任用酷吏,這樣的權柄得之不易,自然步步謹慎。
但姬越,仿佛天生就不知畏懼為何物,橫沖直撞,随心所欲,像要把天翻過來換個新的,武媚娘落下最後一筆的時候,忽然有了一個奇異的想法,她想親眼看看,這個王朝會被這樣一個主人改變到什麽樣的地步。
魏灼接到旨意的時候差點傻了。
雖然女闾案鬧得很大,不少士族子弟都被吓破了膽子,嚷嚷着這輩子都不去女闾了,但魏灼知道,這種話聽聽就好,一旦女闾重新開張,用不了幾個月肯定會再次紅火起來,抱着這樣的念頭,他還特意約束了族中一些個浮浪子弟,要他們至少等過了年關,風頭徹底過了再去,這下可好,再也不用去了。
平心而論,魏灼是比較支持姬越的,畢竟他守着妻子過了一輩子也沒覺得哪兒膩,雖然也可能和他妻子當年是曲沃第一美人,現如今仍舊風韻動人的緣故,但從根本上來說,他是很不喜歡女闾的,每天那麽多人來來往往,得不得病且不論,魏家子嗣不豐,有那個精神去女闾,沒時間回家睡正經妻妾給家族開枝散葉?
他也知道,這份旨意傳達下去的時候,造成的轟動想必不會亞于女闾案,畢竟這也算是斷天下士族尋歡的根基了。
但這事反倒不比女闾案難辦,只要陛下那邊扛得住壓力,政策一旦實行下去就會變成鐵律,當年姬皇命天下士人一妻一妾,嚴禁與奴婢私通的時候,幾乎是舉世難容,姬皇抱着美人吃吃喝喝也撐下去了,這兩條禁令一直實行到今日,誰敢以身試法?以魏灼識人的眼光來看,這位陛下和太上皇不同,性情更似先武帝,別說扛壓力,怕是磨刀霍霍等着呢。
魏灼一刻都不耽誤,直接把事情就給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