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父
下了朝會,姬越單獨留下了一名叫做魏雍的年輕人。
魏雍是魏家近年來最優秀的子弟,并不是嫡支,對于士族來說,嫡庶之別很大程度上跟着人才的上限走,一個強盛的士族首先要足夠開明,有本事的庶子,那就不是庶子了。
作為庶支的偏房庶子,魏雍短短的二十五年人生經歷了相當傳奇的大起大落,只不過傳到姬越耳朵裏,也就剩下一句,還堪一用。
但有這一句就夠了。
姬越把中郎将的位置交給了魏雍,忽然又問道:“你如今還住在魏家?”
魏雍微微低着頭,垂着眼簾道:“外頭置了宅子,但母親還在家中,不敢時常外宿。”
姬越不甚在意地說道:“回去就帶着你母親搬出去吧,孤提拔你,不是因為你是魏家子弟,而是因為你魏雍這個人。”
姬越即位,原本該改口稱朕,但姬豈仍是太上皇,她對一個稱呼也沒什麽可糾結的。
魏雍眼裏一熱,低聲道:“雍知道了。”
姬越想了想,拍了拍魏雍的肩膀,說道:“好好幹,不要讓孤失望。”
魏雍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
天子近臣,一步登天。
姬越交給魏雍的第一個任務是勘查女闾。
雖然魏雍第一反應是懷疑自己聽錯了,第二反應是姬越在和他耍笑,但這的确是一個再正經不過的任務。
女闾制度自春秋時期傳下,春秋之時列國交戰頻頻,有殺男俘女一說,這些俘虜來的女子最開始是嫁給兵丁,後來齊國先賢管子受到齊宮裏的聲色場所啓發,首開女闾制度,把被俘的女人集中起來關在女闾裏,最開始是給兵卒受用,等到人數漸多,就在各地開設,将掙得的銀錢再用回軍費上,齊國因此兵強馬壯,後來列國紛紛效仿,到如今,已經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制度了。
如果不是因為那個飽受冤屈的庶民三娘,姬越也想不到這看似普通合理的制度背後,可能浸潤了無數血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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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雍這輩子都沒進過女闾,倒不是他多潔身自好,而是他少年喪父,守孝三年到二十,娶了嬌妻,過三年,又納一房美妾,這對一個青年來說已經足夠幸福的了,女闾是什麽,他連那兒的紅娘子叫玉憐都不知道。
魏雍出宮之後,直奔玉憐、不是,直奔女闾,臉上透露着升官發財,公款嫖賭的興奮,堪稱滿面春風。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特質,曲沃城作為大晉都城,商貿繁華的同時也決定了女闾的素質,只看庶民三娘明明是在外地被判,卻被送來曲沃的女闾就知道。
有句話叫葉公好龍。
幾乎是一進女闾,魏雍這個正直的年輕人就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對勁,他硬着頭皮走進去,懷裏立刻多了兩個衣着松垮的女娘,聞着劣質水粉的香氣,他僵硬着不敢動彈,打量四周,只聽嬌聲豔語,只見滿眼肉色,他幾乎有些想吐。
正在這時,身後有個人拍了拍他的後背,笑道:“連章兄,好巧啊,怎麽站在這裏?”
連章是魏雍的字,魏家家主親自為他取的,魏雍僵硬地扭頭,見是趙家嫡長公子趙思,他幹巴巴地說道:“我……”
趙思卻是個行家,一眼就看出魏雍生嫩,又被底下白日宣淫的場面給驚着了,臉上不由帶出了幾分笑意,撥開兩個女娘,把着魏雍的肩膀,一邊熟稔地上樓,一邊笑道:“連章該是頭一次來,底下髒亂,都是庶民花銷的地方,你同我來。”
女闾一共三樓,過二樓的時候情景已是好些了,用竹簾子隔着一個個單間,雖見人影晃動,也不過是略有些聲響。
三樓的場景則更加雅致些,如果不是幾個美貌女娘正在和客人調笑,魏雍幾乎以為自己到了清談集會。
趙思一來,立刻就有嬌俏的娘子上前來招呼,聲音宛如出谷黃鹂,趙思把人推進魏雍的懷裏,對一側年紀略長的女子說道:“勞煩開個雅間,來五六個紅娘子,對了,玉憐今日有沒有客?”
女子為難道:“剛接過一位客人,要是郎君不嫌棄……”
趙思嫌棄死了,面上的笑也冷了幾分,只道:“那讓玉憐好好歇息吧。”
一轉頭看見魏雍嚴肅地按住女娘亂摸的手,忍不住笑出聲來,對那女娘道:“小燕兒憐惜憐惜他,我這位兄臺可是頭一次來。”
至多不過十三四歲的小女娘撅了撅嘴,費力地抽回手,顯然有些氣惱,魏雍本以為她會說幾句難聽話,但小女娘撅了一會兒嘴,到底還是什麽都沒有說。
進了雅間,熏香的氣味讓魏雍輕松了一些,但随即來了幾個美貌女娘,他又再度僵硬起來。
趙思對魏雍說道:“曲沃的女闾比我在別處去過的都要好,最好的地方就是上貨勤,底下那些劣等的女人用盡了,很快就會從各地送來更漂亮的,這二三樓的女娘不得用了,也會下放到三樓去,所以連章要是有喜歡的,記得走之前打聲招呼,免得下次來,找不到人。”
魏雍吶吶地問,“什麽是用盡了?”
趙思忍俊不禁,對身邊的女娘說道:“瞧瞧我這兄臺,真不知是哪來的寶貝。”
幾個女娘也都一起笑了出來,很有些巧笑倩兮的意味,但魏雍覺得那笑聲尖銳難聽,聽得人心口疼。
他想起了來這裏的目的,雖然難受,但還是招了招手,把站在外間的小燕兒叫了進來,讓她坐在身邊。
趙思又道:“原來你喜歡年紀小的,這倒是不太好尋摸。”
魏雍順着他的話道:“是啊,哪來那麽多。”
成為營娼只有兩條路,要麽犯了死罪,要麽被家人連坐,但連坐之罪通常都是很大的,姬豈在位這麽多年,一共也就判了十來起這樣的大案,曲沃女闾最紅的娘子玉憐就在其中,她不是最漂亮的,年紀也漸長了,但還是很紅,客人通常是奔着她前上品士族之女的身份來。
趙思哈哈大笑,說道:“真想找也沒那麽麻煩,奴子,流民,平民,甚至良家子,有專門做這個的人,你還真當這麽多美貌娘子,都是犯了罪進來的?”
魏雍呆住了。
趙思笑完,又嘆道:“朝廷待士人何其嚴苛,娶妻從來娶的是門楣家世,大家閨秀有幾個能伺候人,妾室倒是能尋個自己想要的,可誰又是個聖人,只守着一個女人過日子?也就是這裏,能讓人開心開心了。”
魏雍有些緊張地問道:“沒有人管嗎?這要是上報出去……”
趙思又笑了,他發現魏雍實在天真得有些過分了,“滿朝官員,哪怕貴為三公九卿,男人總歸是男人,誰去告發?誰敢告發?誰敢犯這衆怒?”
魏雍背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上來了。
不光魏雍在觀察女闾,姬越也在觀察他。
魏雍算得上姬越手底下最心腹的人手,如果不是得了姬越看重,魏雍也不可能以一個士族庶子的身份和趙思稱兄道弟,姬越早就查探過女闾,派魏雍去有兩個用意,一是摸清女闾背後的牽扯,二是觀察魏雍這個人能否信任。
如果這一趟,魏雍回來如實禀報,她會給他更大的信任,如果他同流合污,她會非常失望。
魏雍幾乎是落荒而逃。
了解到內情之後,他覺得自己有些不太能夠面對那些滿面媚笑的女娘,只要一想到她們也曾是本分良家,只因為美貌被看中,就遭遇這樣的非人的對待,他就覺得喘不過氣,他和妻子恩愛,也喜歡妾室美貌和順,雖然沒有聖人到守着一個女人過活,可他沒有不把人當成人看過,他也有女兒啊!
但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步子又沉重起來,今日撞見趙思,雖然從他那裏得知了許多內情,但也因為這個,一旦女闾的事情揭開,趙思很容易就能猜到告發的人,就像趙思說的那樣,誰敢犯這衆怒?一旦這件事情抖落出去,他首先要面對的肯定是所有士人的怒火。
可不告發,陛下就真的不知道嗎?
魏雍左右為難,回到家中時,腿上忽然一沉,他低下頭,正見女兒柔軟的小臉上滿是笑容,清脆地叫道:“阿父!”
這笑容不知為何和剛才小燕兒的讨好笑容重合起來,魏雍眼前一黑,踉跄一步,扶着門牆站起來的時候,他忽然就狠下了心,一把抱起女兒,大聲地說道:“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