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這人嘴裏的話,虛虛實實,十句裏九句都當不得真。幾回接觸下來,許芳菲已經勉強習慣了那麽一丁點。
怎麽講呢。
用老人們的話說,敢在淩城混的哪個不是刀尖舔血喝,他這種人,沒有真心也不說真話。但因為知道他本性不壞,沒什麽惡意,所以許芳菲不會真跟他生氣。
只是有點無奈。
這種玩笑開多了,就顯得有些過分親昵,好像她和他……很熟悉很親密一樣。
許芳菲臉蛋燥燥的,擡眸看鄭西野一眼,難掩不悅,悶道:“你老是這樣逗我,是覺得很好玩兒嗎?”
鄭西野又恢複那副沒什麽表情的樣子,整個人冷淡又涼薄,戲谑反問:“天底下哪個男人不喜歡看漂亮姑娘養眼?”
聽他這麽說,許芳菲胸腔裏猛的噗通兩下,臉也跟着更紅。
這好像……
已經是他第二次誇她好看了。
十八歲的小姑娘,等同于半大孩子,心思簡單,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想到什麽,有時候不過腦,直接就會脫口問出來。
比如這會兒。
許芳菲望着他,無比認真地接了句:“那你看到我,真的會開心嗎?”
聞言,鄭西野視線凝在她白皙的小臉上,略微一怔。
滴答滴答,時間悄悄溜過去三秒鐘,周圍連風都跟着安靜下來。
許芳菲見他不說話,心頭已經浮現出答案——人家哪兒是見到她才開心。分明是逗趣她,拿她當猴尋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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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她忽然感到一絲微不可察的失望和低落,再說話時,态度也不再那麽友好,硬邦邦道:“為了給你選這個禮物,我認認真真挑了好半天。你呢,你就知道騙我。”
明明是不開心的言辭,眼角眉梢也流露出責難意味,但這天生軟細的嗓音,柔柔婉婉,沒有任何攻擊性,聽在鄭西野耳朵裏,就跟貓崽子似的。
夜這樣靜,風這樣柔。
鄭西野盯着眼前的少女,眼皮突的一跳。
這小姑娘太乖了,而且懵懂青澀,美而不自知,一颦一笑都介于成熟女性和稚氣女孩之間,說話時濃密的睫毛會不自覺輕抖,那種楚楚的況味,容易催發人的破壞欲,也會讓人從骨頭縫裏生出恻隐和憐愛,想把她摟進懷裏可勁地疼。
這種極致的妩媚和矛盾,對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而言,吸引力都是致命的。
鄭西野黑眸沉沉,又看了她幾秒鐘,眼神不露痕跡地移開了。
他說:“我沒騙你。”
許芳菲才不信他的鬼話,輕哼兩聲,悶頭悶腦不搭腔。
鄭西野頓了下,直視遠方如墨的夜空,輕嗤一聲,嗓音不自覺便輕柔下去:“有時候覺得,這他媽不是人過的日子。可是再不爽,一見到你,好像又什麽都緩過來了。”
許芳菲不知道,今天鄭西野能囫囵個兒站在這裏,純粹是閻王殿裏撈回來一條命。
他去泰城七天,辦事只花了一個鐘頭不到,其餘時間就都躺在齊老頭的地下診所。
左肩位置被劃了一道,皮肉傷,本來死不了人。糟就糟在刀口被人抹了神經毒素,導致他高燒四天退不下去。
齊老頭急得團團轉,眼瞧着他昏迷不醒,已經準備通知蔣建成這邊去泰城處理後事。
好在鄭西野命夠硬,閻王爺不敢收,他愣是咬牙扛了過來。
這幾年風刀雨劍,他死磕至今,已經坐上蔣建成身邊的第二把交椅,表面光鮮,身體精神卻都已疲累不堪。像是一個苦行僧,獨行于一條看不到盡頭的幽長隧道,四周盡是黑暗迷霧,荒寒刺骨,結果、命運、答案,一切都是未知數。
泰城之行,九死一生。幾乎令鄭西野産生了一種懷疑,懷疑自己所做種種,是否具有與之匹配的價值和意義。
可這種疑慮,在3206的房門被敲響時,煙消雲散。
他打開門,穿淺色連衣裙的小姑娘手捧飯盒出現在眼前,朝氣蓬勃,亭亭玉立,宛若一輪初升的小太陽,渾身洋溢着奪目的希望。
鄭西野幾乎出神。
這片肮髒的罪惡之地,開出了這朵幹淨頑強的小花。
姑娘才十八歲,學習刻苦,勤勞懂事,一定會擁有光明燦爛的未來。
那時,他看見許芳菲整個人都在發光,屬于這個堅韌少女的溫暖光束,穿破重重黑暗,也照在了他身上。
許芳菲心情忽然變得輕盈而愉悅。
可能是因為成功送出了禮物,也可能是因為鄭西野後面的那番話。總之,她就是歡喜,嘴角彎彎,幾乎是一路蹦蹦跳跳地小跑回家。
“你不是說出去買筆記本嗎?”
聽見開門聲,喬慧蘭從卧室裏走出來,目光在女兒身上打量一圈,狐疑地蹙眉,“本子呢?”
許芳菲臉一熱,心虛而窘迫地回答:“旁邊的文具店沒有我喜歡的款式了。老板說明天會到新款,我明天再去買。”
喬慧蘭覺得有些不對勁,對這一說法半信半疑。瞧着許芳菲紅撲撲的臉蛋,眉頭皺得更緊:“我怎麽覺得,你最近怎麽奇奇怪怪的?”
許芳菲幹笑兩下:“沒有吧。媽,我挺好的。”
喬慧蘭沒再多想。她轉身走進廚房,取出一盤切好的蘋果放到桌上,招招手,“去洗個手,過來吃蘋果。”
“嗯。”許芳菲乖巧地點點頭。洗完手出來一瞧,見盤子裏的蘋果個大飽滿,顏色幾近暗紅,不像是普通的紅富士。
她拿牙簽叉起一塊放進嘴裏,沙沙的,綿密甜蜜,口感也很特別。不由好奇地問:“媽,這是什麽蘋果呀?以前都沒吃過。”
“好像是叫蛇果。”喬慧蘭拿出一個小碗,分出幾瓣蘋果送進外公的房間。
許芳菲走到卧室門前。打量着手裏咬出一圈月牙的蛇果,遲疑了下,又問:“這種果子應該很貴吧?”
喬慧蘭正彎下腰,喂外公吃了一小塊,随口回道:“這果子是你大伯媽送來的。我沒買過,不知道價格。”
許芳菲訝然:“大伯媽今天來家裏了?”
“沒來家裏,去的紙錢鋪。”喬慧蘭說着頓了下,似乎有些猶豫,凝滞兩秒才又接着說:“說三天之後你大伯滿六十,請咱們過去吃飯。”
外公聞言看向喬慧蘭,說:“我枕頭底下還壓了400塊錢,你拿去随禮。”
“不用爸。”喬慧蘭笑,“最近鋪子生意好,我身上有錢。”
喬慧蘭和外公拉起家常。
許芳菲悄無聲息退出去。她從兜裏掏出零錢包,打開來,再次将疊得整整齊齊的零錢清點一遍。
今天買禮物,花掉三十塊,還剩下一百七。
許芳菲重新将錢整理好。
過了會兒,外公把蛇果吃完了,喬慧蘭拿着空碗走出來。轉頭看見許芳菲站旁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便柔聲問:“怎麽了菲菲?”
許芳菲把手裏的錢遞出,道:“媽,我這兒有一百七,你拿去。”
喬慧蘭怔了怔,緊接着伸手推開:“你自己留着,買書買文具。”
“媽,我平時沒什麽用錢的地方。”許芳菲說,“之前爸去世的時候,全靠大伯和大伯媽忙前忙後,這次大伯做壽,錢多錢少,是我們一家的心意。”
喬慧蘭:“那也不是你一個小孩子該操心的事。”
許芳菲仍不死心:“媽,這些錢本來就是你平時給我,我攢下的。現在家裏要用錢,你就拿去吧。”
“我說了,我有錢。”
“這麽多年,你省吃儉用,沒有給自己買過一件新衣服。”許芳菲鼻頭湧上澀意,“爸爸去世之後,你一個人操持着這個家,受了數不清的委屈,吃了數不盡的苦。我已經長大了,我想為你分擔。”
看着乖巧懂事的閨女,喬慧蘭眼眶微潤,卻仍是擺擺手,輕撫女兒的臉頰,欣慰道:“傻孩子。有你和外公陪着媽媽,媽媽從來沒覺得苦。”
許芳菲用力抱住喬慧蘭。
她輕輕地說:“媽,我一定會有出息的。”
喬慧蘭破涕為笑:“那肯定呀。”
許芳菲前腳離開沒一會兒,鄭西野也拿着藍色禮品盒進了單元樓。
鑰匙入孔旋兩圈,打開房門,黑咕隆咚的空間霎時飄出一股味兒。
尼古丁,酒精,還混合着一絲男人女人厮混後的暧昧氣味,濃郁刺鼻,實在不怎麽好聞。
鄭西野嫌棄地皺了下眉,眼風冷冷往地上掃過,女人的裙子絲襪內衣內褲扔了滿地,一路蔓延到蔣之昂的卧室門口。
那扇房門還緊閉着,偶爾傳出幾聲做作的打情罵俏。
鄭西野自顧自回到自己屋。
燈也懶得開,他彎腰往床邊一坐,拿高手裏的禮品盒左右翻轉,撩眼皮,饒有趣味地打量。然後微動十指,将包裝紙拆開。
揭開盒子。
借由窗外月色投入的光線,鄭西野眯了眯眼,辨認一番,發現禮品盒裏裝着的,是一個五顏六色的小玩偶。
很袖珍,小巧精致,沒他巴掌大。
鄭西野把玩偶拿出來,用兩根修長的手指捏着,舉到月光下端詳。
這是一個黏土娃娃,穿着一件小蜜蜂套裝,坐在一個漢堡上面,咧着嘴瞪着眼,表情搞怪,看着頗有幾分滑稽。
不知怎麽的,腦海中浮現出少女含羞帶怯的小臉兒,和她那句“希望能讓你多笑一笑”。
想起她,鄭西野眸色變得柔和,勾了勾嘴角。
就在這時,隔壁傳來一聲響動,蔣之昂咬着煙,邊系褲腰帶邊大剌剌拉開房門。扭頭剎那,他瞥見主卧床邊坐着個人,沒看清是誰,“操”了聲,吓得煙都掉在了地上。
“野哥?你啥時候回來的?”
蔣之昂一臉驚魂未定的糗樣,撿起煙重新塞嘴裏,埋怨着咕哝:“大晚上的回來也不開燈,給我吓夠嗆,還以為進賊了呢。”
鄭西野把黏土娃娃收回禮品盒,眼神瞬間冷下去,無波無瀾。
他蓋上禮品盒的蓋子,“就剛剛。”
“哦。”蔣之昂吐出口煙圈,往後看,見那女人還死魚似的趴在床上,頓時不耐煩了,催促說:“我哥不喜歡家裏有外人,趕緊滾了。”
女人小口喘氣,渾身綿軟無力,緩了好一會兒才裹着被子坐起來,捏着嗓子喊:“老板,要人家走人,好歹把衣服遞給我,要我裸奔吶?”
蔣之昂拿腳把女人的胸衣踢門邊,說:“自己撿。”
女人嬌嗔兩句,下了床,裹着被子過去撿起衣物,也不關門,在男人眼皮底下一件一件把衣服穿好。
然後拎起包,走出卧室,往蔣之昂腰上一掐,又朝他抛了個媚眼,然後才扭着細腰風情萬種地走了。
大門關上。
回想起迷迷的火辣身材,蔣之昂還有點意猶未盡。他舔舔嘴唇,看向鄭西野,由衷提議:“野哥,這馬子波大活兒好,帶勁得很。不然下次我讓她陪陪你?”
鄭西野冷淡乜他一眼,沒說話。
“咋了,怕你家小嫩妞跟你吵?”
蔣之昂哈哈大笑,上前一把勾住鄭西野的肩膀,低聲道:“野哥,別他媽太把馬子當回事。咱們是過命的兄弟,今天你上我的妞,明天我上你的妞,有什麽大不了的?”
鄭西野還是沒說話。
蔣之昂便繼續:“哥,咱倆這關系,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你那小嫩妞我确實挺喜歡,等你膩味了,把她介紹給我,怎麽樣?”
這番話,半是玩笑半是試探。
自從上次在KTV見過,蔣之昂就對那個小大嫂念念不忘。他這麽說,就是在暗示明示鄭西野,他們是好兄弟,自己可以眼都不眨就把妞送他床上,也希望他能禮尚往來。
蔣之昂說完便定定盯着鄭西野,等待他的反應。
一旁。
鄭西野垂着眼,從褲兜裏摸出煙盒,指尖輕敲,取出一根丢進嘴裏。拿打火機點燃。
緊接着,他咬着煙輕擡手,拂開了蔣之昂放他肩上的胳膊。
蔣之昂微愣了下,皺眉喊道:“野哥……”
話音未落,一記重拳悶頭蓋臉砸過來。
蔣之昂毫無防備,閃都沒閃地結實挨下,牙齒脫落,嘴裏漫開鐵鏽味。
大少爺整個兒都被揍懵了,踉跄兩步倒在沙發上,捂着臉、含着血和那顆被打落的牙,滿臉震驚地仰視着鄭西野。
煙霧迷了鄭西野的臉。
他居高臨下,撣了撣煙灰,開口說話時,表情格外冷靜:“昂仔,這些年我出生入死,你和蔣老如果要我的命,我沒有二話。但是你要碰我女人,除非我死。”
蔣之昂:“……”
“離你嫂子遠點。”鄭西野歪了歪頭,頃刻間,眸中戾氣橫生,“聽清楚了?”
蔣之昂雖然好色又混賬,卻是真拿鄭西野當兄弟,為個小妞和鄭西野撕破臉動真格,沒有必要。更何況,淩城姓鄭,底下那群亡命徒個個唯鄭西野馬首是瞻,在這兒和這個太歲起沖突,勝算幾近于無。
片刻光景,蔣之昂卻已心思百轉。沒幾秒,他便悻悻擠出個笑容,說:“哥,今兒個我喝多了說胡話,你別往心裏去。”
鄭西野面無表情地伸出一只手。
蔣之昂趕緊抓住,被對方一把拉起。
“今天的事,我翻夜就會忘幹淨,當沒發生過。”
撂下這麽一句後,鄭西野轉身走到冰箱面前,拉開冰箱門,從裏頭取出一罐冰可樂,邊喝邊往卧室方向走,口中淡淡地說,“過兩天你還得去見貢蛇,那群菲律賓的馬仔不是省油的燈,自己多長個心眼兒。”
啪。
門關上。
蔣之昂歪頭吐出混着血的牙齒,揉揉臉頰,疼得呲牙咧嘴。嘴裏納悶兒地嘀咕:“一個小娘們兒而已,至于這麽寶貝麽。”
将近淩晨一點,鄭西野仰面躺床上,盯着天花板,依舊沒有絲毫睡意。
一根煙燃完,他掐滅煙頭丢進垃圾桶,準備放個水接着睡覺。剛有動作,枕頭旁邊的手機卻震動了下,屏幕發出亮光。
鄭西野拿起手機。
—【禮物看了嗎?】
—【……。。才發現已經十二點多了。你應該已經睡着了吧。希望沒有吵醒你T T。】
發信人在鄭西野手裏的備注,是“小崽崽”。
鄭西野挑挑眉,回複過去。
—【這麽晚還沒睡?】
一層樓板之隔的樓上。
許芳菲今晚寫了一張物理試卷,難度系數四顆星,頗具挑戰性。最後幾道大題很考驗思維,她做得入迷,寫完最後一道大題後想起那個黏土娃娃,便随手給鄭西野發去了短信。
無意間瞥見手機右上角的數字時間,才驚覺已經大半夜。
窘意頓生,出于補救心理又發送過去了第二條解釋信息。
此時,許芳菲正窩在被子裏,驚訝地望着短信箱裏這條回複。
秒回……
他居然秒回?
許芳菲抱着手機眨了眨眼,心想:果然是個夜貓子,大半夜不睡覺,指不定又在哪個酒吧潇灑快活呢。
須臾,她再次敲字:
【剛才在做卷子,比較難,最後幾個大題想了很久才解出來,沒注意時間。】
【你呢,這麽晚了,為什麽也沒睡?】
3206內。
鄭西野耷拉着眼皮,面無表情看着手機屏。黑暗中,屏幕的冷光照亮他的臉,光影錯落,隐隐生涼。
【你呢,這麽晚了,為什麽也沒睡?】
為什麽?
因為窗外夜深人靜,連野貓厮打的動靜都消失于無。
安靜。
奇異又溫柔的安靜。
這樣的靜,讓鄭西野的大腦幾乎是完全不受控制地想起,手機彼端,那個叫許芳菲的小姑娘。
想起她泛着紅霞的臉蛋,羞澀的淺笑,和那副特別的、不塗口紅也天生朱潤的唇色。
一絲煩躁的情緒翻湧上來。
他又想抽煙了。
于是坐起身,從床頭櫃上倒出最後一根煙,放嘴裏點燃。
他這個人,天生冷感,加上後天又受過最專業最鐵血的訓練,自控力強到近乎病态。學會吸煙只是從衆需要,他冷感的神經對尼古丁的引誘并沒有太大迷戀。
因此,一直以來,鄭西野的煙瘾都不大。
但是近段時日,他發現自己變得越來越依賴香煙。而背後的原因,說起來,只能用“走火入魔”來形容——因為他想起那個女孩兒的頻率,越來越頻繁。
每每想起她,無論身體還是靈魂,似乎就很渴。
每寸骨血,每根神經,都彌漫着詭異的渴。
渴到煩悶,渴到暴躁,渴到想要尋求一個宣洩口。
有時也會感到迷茫,不知到底要怎麽做,才能平息這種瘾念和渴望。
想看見她,想聽到她,想注視她的笑容,想分享她的悲傷與快樂,想了解她的點滴所有。
……
鄭西野沒有回複許芳菲。
他低咒了聲,熄滅手機屏,閉上眼,夾煙的手重重覆住額頭。
覺得自己被鬼迷了心竅,大事不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