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上篇
林嘉睿醒過來的時候,天色仍是半明半暗的,只雲層裏滲出些微微的霞光。因窗戶正對着海,能聽見窗外傳來沙沙的海浪聲。
……海?
林嘉睿記得他搬出林家大宅後,住的是市區的高級公寓,四周車水馬龍,哪裏來的海?
他一下清醒過來,赤着腳下了床,伸手拉開半掩的窗簾,看見透明的落地玻璃窗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海。
此時初升的太陽已躍出水面,映得海水波光粼粼,一如許多年前,他年少無知時的一場隐秘夢境。
林嘉睿看得怔神。
床上傳來窸窣的聲響。有人下了床,從身後走過來環住他的腰,在他耳邊道:“小睿,今天怎麽起得這麽早?”
林嘉睿茫然地轉過頭。
他看見一張熟悉的、英俊無比的臉。他已有許久不曾見過這個人了,只在午夜夢回時,偶爾記起自己也曾那樣奮不顧身地愛過一個人。
“叔叔……”
林易揉了揉林嘉睿的頭發,笑說:“你是睡糊塗了嗎?多久沒這麽叫過我了?”
一邊說,一邊已落下親吻來。
林嘉睿被他壓在落地玻璃窗上,看着窗外的海景,問:“這是什麽地方?”
林易動作一頓,在他頸邊嗅了嗅,反問道:“你昨晚究竟喝了多少酒?連自己家也不認識了?”
昨天新電影殺青,林嘉睿在慶功宴上喝了不少酒,但他還不至于醉到自己住哪兒都記不清,他明明是住在、住在……
他的記憶忽然有些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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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易親得夠了,直起身道:“回床上再躺一會兒,我去給你煮醒酒湯。”
林嘉睿看着他轉過身,走路時,左腳微微有些跛。
林嘉睿心中一動,出聲道:“叔叔,你的腿是怎麽受的傷?”
林易頭也不回,擺了擺手道:“不知是誰非要向家裏出櫃?氣得老爺子差些打斷我的腿。”
他這麽一說,林嘉睿就想起來了。
十八歲生日時,他借着酒勁向林易告白了。之後他倆的事情被家裏人發現,他打定主意要跟林易在一塊兒,氣得爺爺大發雷霆,将他們兩個從林家趕了出來。他跟林易都是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在外面很是吃了一些苦頭,直到林易自己開了公司,日子才漸漸好起來。二十八歲生日的時候,林易買下了這幢海邊的別墅送給他。
他跟林易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以後必然也會白頭偕老,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了。
但林嘉睿總覺得不對勁。
那件事情……沒有發生嗎?
那改變他一生的、可怕的噩夢,真的僅是一場夢?
林易很快就端了醒酒湯進來,林嘉睿喝下之後,覺得頭腦清醒了不少,而夢中經歷過的種種,遙遠得只如上輩子的事了。
這麽一番折騰下來,天色已經大亮了。林嘉睿還想再睡一會兒,卻被林易強行拖了起來。
“你再睡下去,上班又得遲到了。”
“昨天新戲才殺青,上什麽班……”
林嘉睿說到一半就頓住了,想起他确實得去上班——他當初考上了心儀的大學,畢業後如願當了醫生,現在在市區的一家醫院上班。
他想到這裏,只好掙紮着爬起來,進洗手間洗漱了一番。等他出來時,林易早已穿戴齊整,身上西裝革履,只将領帶扔了給他。
林嘉睿接過領帶,手法熟練地替林易系上了。
林易看着他烏黑的發頂,道:“晚上一起吃飯?”
林嘉睿“嗯”了一聲,給林易打好領帶後,自己也匆匆收拾了一下,兩個人一塊出了門。
地庫裏停着好幾輛車,林易随便挑了一輛,開了副駕駛座的門坐進去。林嘉睿怔了一下,默默坐進了駕駛座。
他在車裏發現了自己的駕照。
照片上的人面容青澀,應當是好幾年前考的證。
這次不用林易提醒,林嘉睿也已想起來了。林易的腿受傷後不方便開車,他悄悄跑去考了駕照,自告奮勇地充當林易的司機。林嘉睿想起夢中那個堅持不肯開車的自己,忍不住笑了一笑。任憑誰也是要向現實世界妥協的,那麽驕傲的林嘉睿也不例外。
他發動車子,汽車穩穩地駛出了車庫。
海邊的別墅什麽都好,就是離得市中心太遠,早上又遇到堵車高峰,林嘉睿把林易送去公司後,幾乎是踩着點進了醫院。
同事徐遠穿着身白大褂,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問:“你昨晚被灌了不少酒吧,今天身體怎麽樣?”
“早上喝了醒酒湯,已經好多了。”
徐遠不無羨慕的說:“有人同居就是好。”
林嘉睿笑說:“那你趕緊也找一個。”
“別別別,我這個周末相了四回親,現在提起找對象這三個字就頭疼。”
林嘉睿跟徐遠閑聊了幾句,就開始忙碌起來。他畢業後便在這家醫院上班,明明是最熟悉不過的工作環境,卻總覺得一切都像是隔了一層,有種形容不出的陌生感。林嘉睿知道自己狀态不好,怕因此影響到工作,下午就跟同事換了班,提前離開了醫院。
他沒去公司找林易,而是開車回了趟林家大宅。
大哥早就結婚搬出去了,三哥又整天跑得不見蹤影,如今只有二姐一個人住在家裏,見了林嘉睿倒是一愣,問:“林醫生,你這大忙人今天怎麽有空回家?”
“嗯,剛好有點事。”林嘉睿竭力回想一下,記起林家老爺子已在幾年前過世了,就問,“爺爺的遺物放在哪裏?”
“二樓的書房啊。怎麽了?”
“我要找樣東西。”
林家大宅仍是林嘉睿記憶中的模樣。他熟門熟路地上了樓,推開書房的門走進去。塵封已久的書房裏有股潮濕的黴味,林嘉睿目光一掃,先從書架上找起來,翻遍了書架上的書後,又去開了書桌的抽屜。抽屜裏多是些文件類的資料,他找了半天也是一無所獲。
難道不在這裏?
或者……根本沒有那樣東西?
林嘉睿想了想,記起爺爺以前藏東西的一個習慣,就将書桌整個搬來了。
書桌與牆壁的夾縫裏果然還藏着幾份文件。
林嘉睿把東西取出來的時候,聽見“撲”的一聲響,一本黑色硬殼筆記本掉在了地上。
林嘉睿的心也跟着跳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撿起筆記本,翻開來一看,見扉頁上寫着一行娟秀的小字,應當是林易母親的筆跡。他想起在那個夢裏,綿綿的細雨将林易的頭發也打濕了,雨水順着他英俊的臉孔淌下來,他的聲音沙啞又溫柔。
他說,我後來無數次想,如果從來沒有發現過這本日記,會怎麽樣?
如果……
林嘉睿輕輕合上了筆記本。
許多事情沒必要再去确認了。他沒有仔細看裏面的內容,只将筆記本夾進那幾份文件裏,重新塞進了牆縫中,然後把書桌搬回原處。
書房又恢複成了原來的樣子。
林嘉睿走出去時,正好撞上給他端茶過來的二姐,兩個人都吓了一跳。
二姐看了看已經關上的書房門,問:“東西找到了?”
“沒,可能是我記錯了,沒放在這裏。”林嘉睿接過茶杯,走了幾步,又回過頭道,“我看書房裏放着不少文件,最好把門鎖上吧,萬一進了賊就糟了。”
二姐想想也有道理,就去樓下拿了一把大鎖。
書房的門被鎖上的一刻,林嘉睿的一顆心終于安定下來,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他在林家大宅裏喝過一杯茶就告辭了,開車路過一家電影院時,看見外面挂着巨幅的宣傳海報,是一位知名導演的作品,大明星顧言主演的。林嘉睿看看時間還早,就買票進去看了一場電影。
電影講的是一個愛情故事,顧言的演技尚需磨煉,但那張漂亮的臉實在賞心悅目,只當一只花瓶是足夠了。演到最後是俗氣的大團圓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若是再年輕十歲,林嘉睿肯定要嫌棄這結局太過老套。而如今的林醫生呢?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個俗人而已。
所以他心滿意足地走出了電影院,散場時正好趕上飯點,林易已在餐廳裏訂好了位子。林嘉睿開車趕過去,路上又遇上了大堵車,等他到君悅餐廳時,林易早已點好了一桌子菜。
“今天下班好像比平常晚?”林易一邊布菜一邊問。
“不是,下午請了假,跑去看了場電影。”
“好看嗎?”
“還行吧,講一對青梅竹馬歷經波折最後在一起的故事,結局還挺甜的。”
林易夾一只蝦到林嘉睿碗裏,說:“那也絕對比不上我們。”
林嘉睿只是笑笑,低下頭去專心吃蝦。
是,恐怕少有情侶像他們這樣,從小一起長大,熟悉彼此如左手熟悉右手,但依然那麽要好。林嘉睿恨不得時光如水,一下子跳到他倆的結尾處,兩個人白發蒼蒼,真正攜手老去了,再沒有什麽好怕的。
吃完飯後林易掏出錢包結賬,林嘉睿瞥見他皮夾裏放着一張自己的照片。他心頭突突跳了兩下,突然伸手搶過了皮夾。
林易問:“你做什麽?”
林嘉睿說:“例行檢查。”
他翻開皮夾看了看,照片上的自己還是學生模樣,眼神明亮,笑容燦爛至極。
林嘉睿屏着呼吸,與過去的那個自己對視一會兒,然後抽出照片,慢慢翻到了背面。照片背面寫着短短一行字,因為時間久遠,字跡有些褪色了,但的的确确,是十八歲的林嘉睿寫給林易的。
林嘉睿看得眼眶發熱。
林易趕緊奪了回去,道:“飯桌上看什麽照片?小心別弄髒了。”
林嘉睿眨一眨眼睛,說:“再寫十張八張給你不就行了?”
林易珍而重之的将照片收起來,低聲道:“那不一樣。”
林嘉睿沒問他到底是哪兒不一樣。
結過賬後,兩人又手牽着手在街上逛了一段,這才開車回了海邊的別墅。回去時夜色已深,這樣寂靜的夜裏,窗外的海浪聲顯得格外清晰。
林嘉睿休息了一下午,到晚上反而沒有睡意了,就坐在床頭看窗外的夜景。
林易洗完澡出來,由身後抱住他道:“在看什麽?”
林嘉睿嘆息道:“海景很美。”
林易不由得笑道:“看了這麽久還沒看膩?”
他下巴擱在林嘉睿的肩上,林嘉睿只要轉過頭,就能吻着他的唇。但林嘉睿忍着沒有回頭,只是望住那一片平靜的海,說:“叔叔,我昨晚做了一個夢。”
“嗯,夢見什麽了?”
林嘉睿隐瞞了一些細節,只挑能說的說了。林易安靜聽着,手指仍像平常一樣撫過他的發,問:“然後呢?”
“然後我就醒了。”林嘉睿不無惆悵的說,“我不知道夢中的自己有沒有走過去。”
“你走不走過去有什麽要緊的?”林易的唇覆上來,終于吻住了林嘉睿,“反正我一定會去到你身邊的。”
林嘉睿的心微微發顫。
他閉上眼睛,任憑自己沉浸在這個纏綿的親吻裏。他沒有說,他真正害怕的是,眼前的這一切才是夢境。
他怕一覺醒來,自己仍是那個脾氣古怪的林導演,身邊躺着叫不上名字的陌生人。而時間已過去太多年,他與曾經愛過的那個人各奔東西,只能在夢裏尋到一點往日的溫存。
林嘉睿簡直舍不得睡去。
但一吻過後,陣陣睡意還是襲了上來,林嘉睿的頭一點一點的,慢慢閉上了眼睛。失去意識前,他靠在那個人的懷裏,竭盡全力地叫:“林易……”
林易親了親他的眼睛,在他耳邊輕聲道:“小睿,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