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睿,我愛你。
林嘉睿又回到十年前的那個夢境中。
那天是爺爺的壽宴,客廳裏燈火通明,這以後許多年,林家大宅再沒有這樣熱鬧過。一個個熟人走過來跟林嘉睿打招呼,恭喜他考上了心儀的大學。林易站起來敬了一圈酒,然後走過去開了電視機,按下按鈕時,他回過頭來笑了一笑。
林嘉睿望着他英俊的側臉,也跟着微笑起來。他聽見林易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我愛你。”
這定是世間最叫人刻骨銘心的情話。
林嘉睿這樣想着,安靜等待着屏幕上出現不堪入目的畫面。
……正如他從前的每一個夢境一樣。
但是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撥開喧嚷的人群沖出來,一拳打在了電視屏幕上。畫面霎時消失不見,屏幕寸寸碎裂開來,将那個人的手也割傷了。
夢境仿佛就此定格,林嘉睿眼前的色彩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那個人手上淋漓的鮮血。随後那個人轉過身來,林嘉睿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唔……”
林嘉睿睜開眼睛,看見雪白的天花板和雪白的床單。他剛從夢中醒來,愣了一會兒神,才意識到自己身在醫院。
守在旁邊的林嘉文欣喜道:“小睿,你總算是醒了。”
“三哥……”林嘉睿逐漸回想起先前發生的事,問,“大哥呢?”
“大哥沒事。受了點皮肉傷,臉腫得像豬頭而已。”
“那兩個綁匪呢?”
“已經被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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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睿閉了閉眼睛,又問:“他呢?”
他們倆都知道他問的是誰。
林嘉文頓時沉默下來。
林嘉睿平靜道:“……死了嗎?”
林嘉文一臉惋惜:“像他這種禍害哪有這麽容易死?他剛進手術室,應該沒有生命危險,要過去看看嗎?”
林嘉睿攥緊床單的手松開來,道:“不用了,我先去看大哥。”
他有些輕微的腦震蕩,剛下床時頭還是暈的,好在林家大哥的病房也離得不遠。林嘉睿推門而入,見大哥果然只受了點皮肉傷,而且傷口基本集中在臉上,導致他的形象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了。
二姐坐在床邊,已将大哥狠狠訓了一頓,訓得大哥灰頭土臉,見了林嘉睿就直喊救命。
林嘉文朝二姐使個眼色,兩人就去外邊說話了。林嘉睿走過去問了問大哥的傷勢,安撫了他幾句。
他們兄弟倆的關系本來就不怎麽親密,再加上大哥這副鼻青臉腫的樣子,實在不利于交流兄弟感情,所以林嘉睿坐了一會兒就起身走了。
他走到門口時,聽見林嘉文和二姐在門外小聲說話。
“你還沒把那件事告訴小睿?”
“不就是斷了條腿嗎?又死不了人,有什麽好說的?”
“可他畢竟是為了救大哥和小睿才受的傷……”
林嘉睿拉開門問:“出了什麽事?”
兩人都被他吓了一跳。
二姐朝林嘉文努努嘴,自己躲進病房裏去了。
林嘉睿問:“有什麽事瞞着我?”
林嘉文撓了撓脖子,說:“林易那家夥雖然死不了,不過醫生說他的左腿……可能保不住了。”
邊說邊偷觑林嘉睿的臉色。
林嘉睿面無表情,點點頭說:“哦。”
他趕去手術室的時候,只有刀疤一個人守在外面。
刀疤也受了傷,一只眼睛上覆着紗布,見了他就問:“小少爺,你沒事吧?”
林嘉睿走過去道:“沒事。”
“沒事就好,老大最挂心的就是你了。”
林嘉睿沒有做聲。
這一臺手術遲遲沒有結束。刀疤忍不住摸出根煙來叼着,林嘉睿見了便說:“給我也來一根。”
刀疤遞了煙給他,安慰道:“只是一點小傷,出不了什麽事的。有一次老大傷得才重,昏迷了整整三天才醒過來,他在夢裏一直叫小少爺你的名字。那次之後,他就決定收手不幹了。”
林嘉睿沒說話,只是被煙狠狠嗆了一下。
半個鐘頭後,林易被推出了手術室。
林嘉睿先看了看他蒼白英俊的臉,又看了看他的腿……嗯,兩條腿都在。醫生說他的左腿雖然保住了,但肯定會留下後遺症,往後走路恐怕會受影響。
林嘉睿還是點點頭,說:“嗯。”
他沒有跟去病房,而是回了自己房間睡覺,這一夜沒再做什麽夢。
第二天林易就醒了。
林嘉睿過去探病的時候,林易身上的麻藥剛過,應該是疼得厲害,不過他沒有表現出來,只對林嘉睿說:“給我來一支煙。”
林嘉睿道:“病房裏不能抽煙。”
林易只好退而求其次:“那給我削個蘋果。”
林嘉睿當然不會這個,不過他還是在床邊坐下來,拿了水果刀在蘋果上面比劃。
冬日的陽光大好,林易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閑聊:“那天從車上摔下去,你有沒有受傷?”
“有,輕微腦震蕩,可能導致失憶的那種。”
“那你失憶了沒有?”
“很可惜,我還記得叔叔你的臉。”
林易哈哈大笑,笑得傷口都疼了,才說:“聽說你家裏人在給你張羅相親?找到合适的了嗎?”
“暫時沒有。”
“一定是你要求太高。”
“我只看緣分。”
“是嗎?我以為你是看臉。”
林嘉睿擡起頭來,仔細地看了看林易的臉,說:“以前是,現在不是了。”
林易靜了一下,問:“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我可以給你介紹。”
“不用了,”林嘉睿握着那只蘋果,終于找到了下刀的地方,一刀切下去,說,“我不相信你的眼光。”
“怎麽會?我的眼光好得很。”林易直直地望過來,目光裏有種形容不出的溫柔,瞧着林嘉睿道,“嗯,特別好。”
林嘉睿正低頭削蘋果,手一抖,就割破了自己的手指。
殷紅的血珠子一下冒出來。
十指連心。
這句話說得一點不錯,林嘉睿使勁眨了眨眼睛,只覺鑽心地疼。
林易過了一個多月才出院。
彼時林嘉睿手上的傷已經痊愈,只留下一點淡淡的痕跡。出院那天天氣不好,又陰又冷,風刮得臉頰生疼。林嘉睿坐在車裏沒有出來,透過車窗玻璃看見林易走出醫院大門。
他手裏拄着根純黑的拐杖,走路時左腳有些跛,但是很奇怪,背影還是那樣挺拔。
林嘉睿深深嘆息。
充當司機的林嘉文在邊上說:“不下去跟他打聲招呼?”
“不必了,沒什麽好說的。”
林嘉文道:“林易這次為救大哥受了傷,我還以為他會趁機糾纏不休,沒想到……哼,算他還有點自知之明。也不想想他有哪裏配得上你?”
林嘉睿說:“至少臉還不錯。”
林嘉文連連搖頭,像是不相信自家弟弟會如此膚淺。不過經過這次綁架事件,他跟林易的關系倒是緩和了不少,見那個人一瘸一拐地上了車,不由得說:“其實事情過去這麽多年,當年的恩怨也算是兩清了。爺爺生病過世,一方面是因為那件事,一方面也是對林易心存愧疚。你若是真的放不下他,不如……”
林嘉睿伸手按在方向盤上,說:“三哥,開車吧。”
林嘉文只好發動車子。
林嘉睿遠遠看見,林易的車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綁架事件到此翻篇,林嘉睿又将全副精力投入到了工作中,新電影很快就開機了。他每天忙得沒工夫想其他事,只覺時間過得飛快,一轉眼就到了春天。
清明那天下起了綿綿細雨。
林嘉睿起了個大早,一個人去了墓園。
雨後的道路有些濕滑,林嘉睿沒備什麽東西,只帶了幾束花放在墓前。他心愛的家人沉眠于此,或許再過一些年,他也會來此相聚。
雨雖然下得不大,但淅淅瀝瀝的落下來,很快将林嘉睿的鬓發打濕了。來掃墓的人也逐漸多起來,林嘉睿在爺爺墓前站了一會兒,正打算轉身離去,耳邊就響起一陣聲響。
篤、篤、篤。
是拐杖敲擊地面的聲音。
林嘉睿的心微微牽動一下。他循聲轉過頭,看見林易正拄着拐杖走過來。
林易穿一身黑西裝,同樣沒有打傘,肩膀已被雨淋濕了一點。他的拐杖敲在地上,走路的速度比從前慢得多,但是一步步朝林嘉睿走過來時,反而有種倜傥的味道。
林嘉睿站着沒動,待林易走到跟前了,才像個老朋友那樣跟他打個招呼。
林易問:“你一個人過來的?”
“下午還有工作,所以早上先來了。”林嘉睿也問,“你的腿怎麽樣?”
“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下雨天會有點疼。”
林嘉睿望了望漫天細雨,說:“上次借的傘還沒還你。”
“那個你還留着?”林易道,“扔了也無妨。”
林嘉睿就說:“好。”
一番話說得客氣又疏離。
林嘉睿想起從前那個傻乎乎地愛着林易的自己,可能做夢也料不到會有這樣一天吧?他最怕應付這種尴尬的場面,剛想找個借口脫身,卻聽林易問:“過來看你爺爺?”
“嗯。”
“正好,我也有東西要燒給他。”
林嘉睿一怔,問:“什麽東西?”
林易揚了揚右手,林嘉睿這才發現他手中拿着個硬殼筆記本,純黑色的封面,看起來有些年頭了。
林易解釋道:“是我母親的日記。”
林嘉睿輕輕“啊”了一聲。
“當年,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什麽要從林氏大樓跳下來,直到找到這本日記。她将我父親過世的真相寫在裏面了,包括她選擇自殺的原因——不是因為她受了仇人的蒙蔽,而是因為,她已愛上了那個人。”
林嘉睿吃了一驚:“她對爺爺……”
“她一開始只為尋求庇護,後來卻真心愛上了自己的仇人。我十分害怕重蹈我母親的覆轍,結果反而錯得更多。”林易從懷裏摸出打火機,可能因為下雨的緣故,點了幾次都沒點着,“我後來無數次想,如果從來沒有發現這本日記,會怎麽樣?如果……”
林嘉睿打斷他道:“這世上的事,沒有如果可言。”
他接過林易的打火機,只聽“嗤”的一聲,火苗就竄了起來。林易果然沒再說下去,只是彎下身來,撕下已經泛黃的紙頁,湊到火邊點燃了。
林嘉睿在旁替他擋着雨,看着那本日記一點點燒起來,那些愛過的、恨過的,盡數被火苗吞噬,化作了片片飛灰。
一切的情仇由此開端,也當在此結束了。
當那本日記在墓前燒盡時,兩人都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
雨仍舊綿綿地下着。
林嘉睿看了看時間,說:“我該去工作了。”
林易直起身道:“我讓刀疤送你。”
“不用,我自己打車就行。”林嘉睿又在原地立了一會兒,看着他道,“再見。”
林易緊緊捏着手中的拐杖,沒有跟他作別。
直到林嘉睿轉過身往前走,他才忽然叫了聲:“小睿。”
他說:“當初……你送我的那張照片,背面究竟寫了什麽?”
林嘉睿腳步一頓,微微的細雨落進他眼睛裏。
他記得那是一個午後,陽光那麽好,風裏帶着點芬芳的香氣,他伏在書桌上,一筆一劃地寫下那句話。
那是十八歲的林嘉睿要對林易說的話。
而二十九歲的林嘉睿沒有回頭,僅是姿态潇灑的揮了揮手,徑直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