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連青做了一個夢,夢裏全是小師弟。小時候瘦弱的小師弟,認真習武到天黑的小師弟,為他燒飯把自己弄成了黑臉的小師弟,彎着眼睛看着他像是得了最昂貴珠寶的小師弟,紅着臉對他表白的小師弟,把他推開說不願折辱他的小師弟……
所有的畫面在眼前停留後又消逝,最後出現在他眼前的是融在血色火光與銀色月輝之中那個人離去的背影。
他的師弟啊,全天下他最珍愛的人啊。
“師兄,這輩子能遇到你,真好。”
好嗎?連青睜開眼,臉上冰涼一片。他起身,入眼是熟悉的場景,他回到了這個自己和蕭寒一起長大的地方。
他張開嘴,說了句什麽,但是嘶啞的喉嚨沒發出什麽聲音。
遇到他真的好嗎?
連青咽了一口口水,用力地叫了一聲,如刀割過喉嚨,不成字的音節從嘴中跳出。
他從頭到尾都未曾回應過他的愛慕。
連青聲嘶力竭,他用盡全力最終終于說出了兩個字,可惜這聲音太小了,小到如同耳語,聲音還未傳出便已消散。
遇到他哪裏好了?
連青一把推翻了擺在房中的桌子。
不好,一點也不好。蕭寒你為什麽就不要得再多一點,再多再多……
連青瘋了一樣舉起凳子砸向窗戶,嘴裏喃喃着聽不見的字句。
他的師弟死了,再也回不來了……回來啊。他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荒誕的噩夢,前一刻明明還好好的人,前一刻還有情有義的師門,在一下一個瞬間全都變了樣。
不過短短一天,他所珍惜的,他所信任的,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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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師兄你怎麽了?”
恍惚間他聽到有人在叫他,那一聲師兄讓他神志一清,轉過頭卻沒有看到他想的那個人。門外站着的不是他的小師弟,是另一位師弟。
“師兄得了風寒,要好好靜養。小師弟叛逃師門……”
—滾!—
連青發不出聲音,只能用盡全力抓了什麽東西扔了過去。門口的同門往一邊一躲,“大師兄還請節哀。不過,小師弟雖是被魔教之人唆使,有此下場也是他咎由自取。”
連青抓起放在放在一旁的簪子運氣一擲,尖利的簪尾在對方的臉上劃出一道痕。
“大師兄你這下手也太狠了吧!”
對方捂着臉叫着跳着逃跑了。
連青跪倒在地上,啞了的喉嚨發不了聲,只能無聲地哭得撕心裂肺。
阿寒,你看,喜歡師兄多糟糕,明知道你是冤枉的,卻連為你說句好話都做不到。
傻孩子,不過是被他給予了一點點的溫暖,就把心都給了他,還以為自己是幸運的。
真傻……
連青捂着跳動着的心,他曾想要成為大俠,然後……然後就要給師弟找個漂亮媳婦,看着師弟好好的,好好的……
他還想要有朝一日隐退江湖,給自己找個可心的伴侶,尋一處桃源鄉,安安靜靜地過完餘下的一生。
可他還未功成名就,師弟就走了。他還未去尋心上人,就已經遇上了最驚豔的人,自此以後他所遇到的人都将寡淡無味,再難在他心上留下印記。
阿寒,師兄哪會娶妻生子啊,師兄只要你,可你怎麽就走了呢?
他哭着哭着又忽然笑了起來,只覺得過去二十七年的自己如此荒唐得不可理喻。
“師父師父,快來看,大師兄這是不是得了失心瘋啊?”有人在門外說道,“他還傷了我。”
“不用擔心,青兒只是得了風寒,又受了刺激,神志有點恍惚罷了。你先下去,我跟你師兄說說。”
“是。”
連青看向門口,他看着自己一直敬重的師父走了進來。
“诶……”師父嘆了口氣,他穿着一身青灰色道袍,手裏拿着一柄劍,還是那副正道武學宗師的樣子,“阿寒确實是個好孩子,可惜了。”
連青看着師父的嘴巴一張一合,他說了很多,但是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看着師父像是看着一尊會動的雕像。
窗外秋葉已紅,染盡了整個院子,阿寒看到怕是會很喜歡吧?
“你……”掌門說了半天看他一副癡癡呆呆的樣子,嘆了一聲,“你好好靜靜吧。”
仿佛到此時,連青才清醒過來,他跌跌撞撞連爬帶跑的到了師父面前抓住他的袖子,不斷地說着兩個無聲的字。掌門辨別了半天才認清,那是屍骨二字。
“你說他的屍骨?”掌門搖了搖頭,“沒有,寒兒的一切都沒有了。青兒,我知你心中怨恨,可我也是沒辦法,寒兒他留不得。”
連青聽了這話,呆呆地松開了手退後了兩步。青山派掌門,他敬重的師父看到他這樣子臉上終于露出一些不忍來,“我原以為你像我,胸懷天下,沒想到你像你蕭師叔更多點,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出山去吧,我不留你,想通了再回來。”
兩天以後,青山派掌門的大弟子悄悄地離開了青山派,自此一生再未回去。
連青離開了青山派以後一路往南,不曾停歇,像是在逃避什麽洪水猛獸,又像是要尋找什麽歸處。
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到了一處終年常春之地。那裏的人與中原的人穿戴已不一樣,言語也不相通,不過管理這一方土地與人的父母官還是朝廷委派的漢人。
連青不知怎麽想的,在那裏的山上蓋了間不結實的屋子,就這樣住了下來。
他在這荒郊野嶺的地方一住便是兩年。
雖是獨居,但連青的屋內總擺着兩副碗筷,櫃子裏也一直挂着一些與他尺寸不合的衣物。
有時與他相熟的村民們會問起他是否婚嫁,想給他牽牽紅線。他只是笑着說,已有家室。別人再問,他就閉口不言了。
第二年他院子後面的海棠花開的時候,他這破茅屋裏來了一個他以為永遠不會來的客人。
連青揉了好幾次眼睛,直到那人捉着自己的手,一雙丹鳳眼彎的像是天上的月牙,“師兄別揉眼睛了,都揉紅了。”
“你……你……”連青抖着嘴唇看着眼前的人,說話都不敢大聲說,生怕自己動靜大了,眼前的人就不見了。
“是掌門師叔心有不忍,救了我。只是為了不讓人起疑,沒告訴其他人。”蕭寒眉眼溫潤,一如往昔,“師兄瘦了。”
只是一個瘦字便讓連青淚如雨下,他狠狠地撲上去抱住蕭寒嗚咽着說,“你怎麽,怎麽現在才來找我,你知道,我,我……”
蕭寒的手摸上連青脖頸,“師兄,我知錯了。師兄,我喜歡你。”
連青聽着這喜歡,想到過去種種,只覺心疼,“我也是……阿寒,不要再走了,跟師兄過一輩子好不好,嗯?”
“自然是好的。”蕭寒把臉埋入了連青的發間,“這是我此生最大的欲求。”
一陣風吹過,繁花飄落。連青抱着他突然出現的師弟,直覺有些古怪,可他不敢多問也不在意了。
若結果是師弟待在他身邊,那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麽又重要嗎?不,這不重要了,這早就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後一生他們将相依相伴,再不分離。
“你啊,做人要自私點,不要總想着別人。”連青哭了許久又說了許久,直到眼睛腫了嗓子啞了。兩人從屋外到了屋內,他還是抱着蕭寒不肯松手,“以後再不許這樣。”
“我知曉了,師兄。”蕭寒的眼裏閃過一道白色的微光,面上還是一派乖巧溫柔的樣子。“便是你以後趕我我也不走了,只是師兄許了我一輩子,可不要反悔了。”
山腳下,因大師兄久出未歸而來尋人的青山派弟子忽然神情恍惚地打包起了自己的行李,他放在桌上寫了一半要寄給門派的信随着一陣平地而起的風,化為了灰燼。
“哪來的反悔,我這是……求之不得。”
兜兜轉轉,他與他終究是得到了此生最想要的東西,人生如此,便也算是一種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