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丁千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苦着臉将那一日赫連秋語如何将她擄出赫連府,如何将她送進公主府,那個瘋子公主又是如何折磨她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嗬嗬,最毒婦人心,會咬人的狗不叫,赫連秋語那婆娘果然也不是什麽好貨色,難怪我一直看她不順眼了。”聽到最後,赫連白下了結論。
丁千樂又是一陣無語……你也是女人啊姑娘……
還有……除了家主之外,您老人家看誰順眼過啊……
“被放光了血,又在地底下埋了這麽多天都不死,你是什麽怪物?”赫連白突然又問,語調微揚,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
丁千樂被她鲠了一下,喂喂,什麽怪物啊,你也太直白了吧,稍微考慮一下我的承受能力啊,這樣被人直指是怪物很令人受傷啊……
“……事實上,我也不知道,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因為此時還有求于她,丁千樂只得放棄了和她擡杠,老老實實地悶聲道。
“哦,那你比我好一點。”赫連白淡淡地接口。
“為什麽?”丁千樂好奇地問。
“因為你傻。”赫連白冷哼一聲。
丁千樂瀑布汗,但她還是忍住了沒有反駁她。
“傻人有傻福,不像我,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怪物。”赫連白又道,她說自己是個怪物的時候,那語氣十分的淡漠。
只是聽在丁千樂耳中,卻顯得有些可憐。
雖然此時她自己也很凄涼,沒有什麽立場去同情她,但丁千樂還是有些為她難過。
“那……你是什麽呢?”難過歸難過,丁千樂終究還是沒有忍得住自己的好奇心。
會吃腐屍的……會是什麽呢?
Advertisement
只是問出這個問題之後,丁千樂就後悔了,因為赫連白沉默了,丁千樂在長久的沉默中開始不安,她後悔不該口沒遮攔地問出這樣犀利的問題。
都是剛剛那莫名其妙的友好氣氛讓她一時拎不清自己的處境,忘乎所以了……
萬一赫連白惱羞成怒将她丢下怎麽辦……
她下意識看了看四周,開始思索如果赫連白這個時候将她丢下,她有沒有自救的可能,看了一圈之後,她不禁有些氣餒。她們還沒有走出荒野,休說她此時根本沒有力氣自己往回走,就算有力氣,她也不認得路啊……再看看這四周渺無人煙的樣子,她想找個人問路都不可能啊……
就在丁千樂萬分後悔萬分糾結的時候,赫連白忽然開了口。
“你知道屍蠱麽?”
屍蠱?丁千樂愣了一下,蠱倒是聽說過,屍蠱她就聞所未聞了。
“沒有聽說過也不算你孤陋寡聞。”他輕輕笑了一下,“因為這東西,是我的父親赫連藏水的傑作。”
……不知道為什麽,雖然還沒有鬧明白屍蠱是個什麽東西,但是丁千樂卻忍不住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也許是赫連白的語氣……太過蒼涼了吧。
“我的父親,赫連藏水,是第三族上一任族長,他是一個巫術天才,一生癡迷于創造新的巫術,然後有一天,他突然異想天開,覺得可以把蠱術和巫術結合起來,創造一個新的東西……”赫連白背着丁千樂一邊走一邊道。
“他成功了麽?”丁千樂又好奇了。
“失敗了。”赫連白淡淡地道。
“哦……”
“那個失敗品,就是我。”赫連白又補充了一句。
丁千樂呆住了,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很驚訝麽?”赫連白低低地笑了一下。
丁千樂抱緊了她的脖子,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了。
她不想去問屍蠱的制作過程,可是單從“蠱”字上,便可以隐約猜出一些來……
“按着我父親的想法,其實一開始他想制作的,是人蠱。人蠱的材料最好是未足月便催生下來的嬰兒,将這樣的嬰兒泡在一種名為‘玄雪’的毒草汁液之中,再由母親用自己的血喂養,這樣的孩子會天生帶有毒性,将這樣的嬰兒與各種毒蟲混養在一起,讓嬰兒吸收毒性,滿十歲神智開明的時候,便是人蠱制作成功的時候。”他一路走一路詳細地說着人蠱的制作方法,用一種旁觀者的陳述口吻,說完,她略略頓了一下,又道,“可惜的是……長到九歲的時候,還沒有等到神智開明,我就死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她甚至嘻嘻笑了一下,帶着一點幸災樂禍的味道,可是她說的人明明就是她自己啊……明明是那麽悲慘的一件事情……她非得用這樣喜氣洋洋的語調來說麽?……
“人蠱是做不成了,我父親覺得有點浪費,便廢物利用,開始試驗他的新想法,他覺得作個屍蠱出來也不錯。”赫連白又開始興致勃勃地講述着屍蠱的制作過程,講完之後,又意猶未盡地道,“這一次我還蠻給他面子的,他覺得他成功了,第三族多了一個秘密武器,他開始躊躇滿志,覺得下次家主大選的時候,他一定會因為這個強大的秘密武器而勝出。”
丁千樂默默地盯着她的後腦勺,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可是很快他便發現不對了。”赫連白舔了舔唇,眼睛裏帶了些詭谲的笑意。
“……怎麽了?”
“所謂屍蠱,顧名思義就是用屍體做成的蠱,是不應該有自己的思想,不應該有什麽變化的,可是我偏偏就有了自己的思想,還……長大了。”赫連白說到這裏,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你沒有看到他當時的表情有多吓人,笑死我了。”
……丁千樂沉默。
赫連白一點也不在意丁千樂的不捧場,他兀自笑了半天,笑得連肩膀都在抖動,好不容易止住笑,又道,“做出了這樣一個超出了他自己理解範圍的東西,他自然害怕了,便把我封印了起來,悄悄埋在了他的實驗室裏。”
“……你不是他親生的吧?”丁千樂忍不住抖掉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道。
“如假包換,親生的。”
丁千樂沉默了……
“那你是怎麽出來的?”
赫連白沉默了一下,才道,“表哥救的。”
說這一句的時候,她的表情柔軟了許多。
“我到現在都記得他當時的模樣,他将我的封印解開,将我從棺材裏抱了出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溫柔的人。”赫連白一臉夢幻地道。
丁千樂繼續沉默……
這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了那時,連進為什麽會說,赫連白是絕對不會背叛家主的。
原來還有這麽一個緣故在啊。
“你父親呢?”
“我出來之後第一樁事情就是吃了他。”赫連白淡淡地道。
丁千樂又打了個哆嗦。
“誰讓他居心叵測,居然膽敢觊觎表哥的家主之位。”赫連白哼了一聲。
丁千樂瀑布汗,敢情你吃了他不是因為他将你從好好一個娃折騰成人蠱又折騰成屍蠱,又在地底下埋了許多年,而是因為……他威脅到了你家表哥的地位啊……
“對了……你是怎麽受的傷?怎麽會在這裏的?”丁千樂忽然又想起了一個問題,她是因為被瘋子公主折騰死了,才被毀屍滅跡的,可是赫連白又為什麽會在這裏?而且看她這副狼狽的樣子,分明之前傷得不輕。
說起這個,赫連白的臉上就透出了陰狠的表情,“白洛那個卑鄙無恥的家夥給我設了陷阱。”
原來是白洛啊……
丁千樂了然。
說着說着,赫連白突然停下了腳步。
“怎麽了?”丁千樂疑惑地看着她。
“身上髒死了,我要洗個澡。”
丁千樂擡頭,便看到前面正有一條十分清澈的小溪,赫連白将她從背上放了下來,“你在這裏等着,不許偷看。”
“我也要洗!”丁千樂表示抗議。
何況她有的她都有,有什麽好偷看的,丁千樂默默腹诽。
“哼,等你手腳聽了使喚再說吧。”赫連白鄙視了她一眼,轉身走向小溪,還重複了一遍,“不許偷看。”
誰稀罕偷看似的。
丁千樂哼了一聲,背過身去。
身後嘩啦啦的水流聲讓她心動不已,丁千樂低頭聞了聞身上詭異的味道,她的身上又是泥又是血,實在難以忍受得很……
試着動了動腿,雖然還是沒有力氣,但是走到小溪邊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哪怕用水稍稍洗洗手再洗把臉也是好的啊。
這麽一想,她挪動着軟綿綿的腿,走向了小溪。
剛到小溪邊,她便呆住了。
赫連白将自己剝得精光,跟浪裏白條似的在溪水裏嬉戲,末了,“嘩”地一下,她站起身。
溪水其實很淺,她又站在一塊石階上,此時陽光照射在她的身上,将她整個暴露在了丁千樂的視線之中。
呃……不對,應該是他……
丁千樂張了張嘴巴,許久之後,才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毫無意義地“啊”了一聲。
赫連白一下子被驚動了,他轉身便看到丁千樂正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當下不由得紅了臉,指着丁千樂的鼻子大罵,“你這不知羞恥的女人,竟敢偷看!”
……丁千樂默默地轉身。
臉上的表情還維持在石化狀态。
她剛剛……看到了什麽?
赫連白是個男人?
丁千樂低頭摸了摸自己的胸,又看了看自己的腿間,然後又一臉夢游狀地晃了晃腦袋,她不該那麽鐵齒地說他有的她都有的……
赫連白快速地擦幹身子,穿了衣服走上岸,氣得呼哧呼哧的。
“你不是女人啊……”丁千樂還傻乎乎地仰頭看他,問。
“小爺我什麽時候說自己是女人了?!”赫連白瞪着眼睛看她,臉上的紅潮還未退去。
“……可是你穿裙子啊。”丁千樂傻乎乎地又道。
……還是很騷包的七彩長裙呢。
“誰規定男人不能穿裙子了!”赫連白雙手叉腰,理直氣壯地道。
呃也對……最多算是異裝癖。
可是……到底是什麽一直誤導着她,導致她一直深信不疑地認為赫連白是個女人?
丁千樂感覺自己的腦袋有些不夠用了。
見丁千樂一臉呆滞的表情,赫連白氣呼呼地伸手一把将她拉起來,狠狠地甩回了自己的背上。
丁千樂有些驚訝,她還以為他會惱羞成怒将她丢在這裏自生自滅呢。
接下來的一路,赫連白始終寒着一張臉保持沉默,先前友好的氣氛一點也沒剩下,丁千樂也十分識趣地默默閉着嘴,不敢再惹他。
赫連白的腳程很快,在傍晚之前,他們終于走出了那片荒野,走進了東坊區人聲鼎沸的大街。
丁千樂看着街邊熱騰騰的包子饅子燒餅,不停地咽口水,她已經餓了太久了,只可憐她身上現在一個銅板都沒有,赫連白的模樣估計也沒有比她好多少,一樣是衣衫褴褛,錢袋早不知道丢哪兒去了。
在荒野裏還不覺得,一旦走上了鬧市的大街,丁千樂便察覺到周圍的行人見着他們都是一臉嫌惡地掩着口鼻,繞道而行。丁千樂倒并沒有很受傷,因為她知道他們此時形容太慘,又滿身異味,而且比起一般的乞丐又有幾分不同,身上還帶着血跡。
她不知道的是……事實比想象中還要驚人一些。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時的尊容有多可怕,因為長公主的那一頓鞭子,她此時整張臉上都糊着幹涸的血痂,看起來不比鬼娘好多少。
正走着,丁千樂突然發現,前面不遠處似乎有什麽人處境和他們相似,行人對之紛紛掩鼻繞道,不由得産生了幾分好奇。
待走近了,她便聞到了一股濃烈的腐臭味。
赫連白背着她,停下了腳步。
丁千樂擡頭,便看到了被行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源頭。
那是被高高地吊在索架之上的兩具屍體,在日光的照射下,那兩具屍體已經腐爛得十分恐怖,綠頭蒼蠅嗡嗡嗡地叮在屍體上面,還不時有渾濁的汁水從屍體上滴下來,滴落在地上,又被陽光蒸發掉,只留下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
丁千樂忽然覺得自己身上的味道還是可以忍受的……
那兩具屍身因為腐爛程度很高,幾乎已經辨不清原貌,看身上的穿着似乎是一男一女,只是……女屍身上那件鵝黃色的長裙倒有些眼熟。
“嗬,赫連秋語。”自溪水邊開始便一路沉默着的赫連白突然開口。
丁千樂被他一提醒,立刻想起來了。
那正是上回赫連秋語擄劫她的時候所穿的衣服。
“……你還認得出來哦。”丁千樂有點佩服他。
“我一向對屍體很有興趣。”赫連白冷笑兩聲,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那兩具高度腐爛的屍體一眼,背着丁千樂繼續往前走。
丁千樂抖了一下,十分識趣地保持沉默。
執子之手
這個時候,赫連府裏正是一片愁雲慘霧,盡管希望渺茫,管家連進還是打發了幾批人出去尋找失了蹤的千樂姑娘,當然,結果還是一點消息都沒有,而家主赫連珈月已經一連幾日都沒有回府了。
就在管家連進腦袋上白頭發都急出幾根的時候,忽然聽到守門的侍衛來報,說是白大人和千樂姑娘回來了。
乍一聽到這個消息,連進欣喜得簡直快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匆匆趕到前院,便看到衣衫褴褛模樣狼狽的赫連白背着一個更加狼狽的丁千樂走進門來,兩人身上皆是血跡斑斑,白大人臉上倒還算白淨,千樂姑娘那張滿布着血痂的臉簡直可以用驚悚來形容了……
于是連進之前的驚喜一瞬間全都變成了驚恐,這兩人到底遭遇了什麽……怎麽會弄成這副模樣?
他沒有時間去思考這兩個失蹤人口是怎麽遇到一起去的,他現在擔心的是若是家主看到千樂姑娘這副模樣,會是怎麽樣一個光景……只一想到那個場景,連進便忍不住開始全身發寒。
雖然如此,人回來了總是比沒有回來的好,連進沒有功夫多問什麽,忙吩咐侍女去準備洗澡水和幹淨的衣服,又另給赫連白準備了一間房,打算讓他們好好梳洗休整一番再說。
将這兩人安排好,連進便打算去通知家主,因擔心其他人說不清楚,他親自打馬出府去報信了。
而這個時候,赫連珈月正端坐在天牢裏,冷眼打量着面前那個癡癡傻傻的紅葉長公主。
閻鳳九察覺到了丁千樂失蹤之事與公主有關,赫連珈月當然不可能沒有察覺,當日公主黨幾乎全滅,紅葉長公主被當場活捉,投進了天牢,赫連珈月将善後事宜交給了赫連雲之後,便直接來了天牢,打算自她口中問出千樂的消息,只可惜當他見着她的時候,往日裏威風八面的公主殿下竟是已經變得癡癡傻傻的,連話都說不全了。
此時,紅葉長公主正盤腿坐在地上,懷裏緊緊抱着一只髒兮兮的黑貓,那黑貓也不知道死了有多久,身上的毛都被幹涸的血跡粘成一绺一绺的,一點光澤都沒有了,看起來醜得驚人,她卻是一臉溫柔地撫摩着它,将臉貼在它的身上反反覆複地摩挲着,嘴裏還嘟嘟囔囔地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話。
“公主殿下。”赫連珈月頗有些不耐地皺了皺眉,跟她磨了這麽久,他感覺自己的耐心已經告罄了。
紅葉長公主還是低頭嘟嘟囔囔地和那只死貓說着話,面上還帶着模模糊糊的笑意,整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仿佛面前根本沒有赫連珈月那個人似的。
赫連珈月眯了眯眼睛,走上前一擡手便拎起了她懷中那只死貓,然後随手便扔進了一旁雄雄燃燒着的火盆之中。
“啊!”紅葉長公主終于有了反應,她驚叫起來,驚慌失措地撲向火盆,試圖将那只貓救出來。
“你把千樂弄到哪裏去了?”赫連珈月伸手架往她,将她甩向一旁,冷聲問。
“夜桑、夜桑、夜桑、夜桑、夜桑、夜桑!”紅葉長公主卻是完全沒有理會他,她十分狼狽地爬起身再一次撲向了那個火盆,一疊連聲地驚叫着,将雙手伸進火盆之中,仿佛要将那只死貓撈出來似的。
這一回,赫連珈月沒有阻止她,只冷眼旁觀着,仿佛要看看她是真瘋還是假癫。
可她卻仿佛全然感覺不到痛似的,一邊喊着“夜桑”一邊兩只手在火裏翻來翻去,試圖摸出那只貓來。
空氣裏彌漫開來一股奇怪的味道,烤肉的香氣加上皮毛被燒焦的味道,聞得人心裏發怵,一旁的守衛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切,一個個都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吱聲。
辦完了事情正急急趕來的赫連雲正巧看到了這一幕,他趕緊沖上前将紅葉長公主拉了開來,又拿了一旁的涼水來澆在了她的手上。
……只見原先那雙白皙纖細的手,已經被燒得漆黑一片,慘不忍睹。
“夜桑、夜桑、夜桑……”她大叫着,掙紮着,哭泣着,仍是往那火盆旁撲。
“放開她,讓她去。”赫連珈月淡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