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那女孩于迪盧木多也算是有幾分熟悉,幾個小時前他還幫她取下了卡在樹梢間的皮球,換來了一捧沾着雨水的美麗薔薇。
看見迪盧木多從遠處走過來,女孩興奮地漲紅臉,沖他揮揮手,叫道:“先生您也是來散步的嗎?”
“是的,美麗的小姐。”迪盧木多溫和地回答了剛到他腰間的女孩的問話,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發繩,攏起京極彥散亂落在肩頭的長發,被京極彥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
“先生你們認識嗎?”女孩瞪大眼看着他們自然的互動,開口問道。
“我們現在住在一起。”京極彥對着孩子脾氣倒是頗為耐心,“就在那裏。”他回身指了指身後華美的莊園,他們走得并不太遠,在這裏還能看見城堡模糊的尖角。
“好棒啊……”女孩驚嘆道,踮起腳尖往莊園的方向看,一雙圓滾滾的藍眼睛極為可愛,京極彥低笑,揉了揉她卷曲柔軟的鬃發,指尖輕輕滑過女孩鬓角的薔薇,道:“願你以後像薔薇一樣美麗。”
“謝謝您的祝福,先生。”女孩像模像樣地扯起裙子行禮,“請允許我為您唱一支歌作為答謝。”
她說完,啓唇輕輕唱起一首民謠,調子悠揚歡快,極襯女孩甜美圓潤的嗓音,京極彥聽她唱完,撫掌道:“非常好聽。”
女孩笑嘻嘻地說道:“我可是小提琴家的女兒啊。”正說着,她聽見不遠處傳來“克裏斯汀——”的呼喚聲,心知是家裏人來找她了,也就不再和京極彥說話,擺擺手做別後提着裙子向着聲音的方向跑了過去。
空曠的原野裏,又只剩下兩個人,京極彥和迪盧木多。
誰也沒有說話,一前一後踩着雨後微濕的土壤緩步前行,天際呈現出黃昏與夜晚交織的色彩。
“今晚沒有月亮。”迪盧木多忽地說道,似是有些遺憾。
“沒有月亮的話,也可期待一下滿天繁星。”京極彥接道。
“那若是連星星都沒有呢?”迪盧木多又道。
“那還有涼風習習,蟬聲蟲鳴。”京極彥反身看向他,眼中帶了些淺淡的笑意,“不也一樣是個很美好的夜晚嗎?”
迪盧木多停下腳步,說道:“也許吧……可對于從早上就開始期盼滿月的人而言,卻是糟糕透頂的噩夢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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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不如常想一二,會過的快活些。”京極彥轉身繼續往前走,語調裏仍是笑意,“既然事情再難轉圜,又何苦庸人自擾。”
便是知道故土難回,做了浮萍一朵,他也不過大醉幾日,醒來就抹去了所有痕跡,該吃吃該喝喝,權當自己做了離家出走的叛逆子。
身後迪盧木多沒有跟上來,他也不急,慢悠悠自顧自走着,不等迪盧木多,也不故意走快,足印在小道上排成整齊的一整排,漸漸泛起水一樣的漣漪,似是一道月光傾瀉而下,落在水面上。
迪盧木多擡頭看去,漆黑的天幕上明月高懸,四周映照着無數繁星點點。
月明,則星稀,繁星滿天,則不見月影,此般星月交輝的場景,唯獨在京極彥的固有結界裏才能看得到,迪盧木多四周環視,身邊還是英國鄉村靜谧的原野,前方京極彥的背影纖瘦挺拔,淺青色的薄紗罩衫籠着他,像是要融化在這般月色裏。
迪盧木多三步并作兩步,踩着京極彥的足印跟上他,腳下一道月輝時刻照耀着,仿佛剛才不見月光的壞天氣是他的幻覺。
“你看,月亮這不就出來了。”京極彥懶懶挑着眼尾看向他,似笑非笑漫不經心,月光下唇色呈現出一種如同豔紅玫瑰般的色澤,又傲慢,又溫柔,勾得迪盧木多忍不住露出微笑,唇從那人的嘴角劃過。
“這是我見過,最美的月亮。”
……
張永新買的莊園京極彥很是滿意,這座莊園曾經屬于此處的豪紳,一位哪怕落魄了仍舊保有着伯爵爵位的老者,作為對他們豪爽買下整座莊園解了他燃眉之急的回報,老者在離開英國前将張永引進了他的朋友圈子。
——別看他落魄了,衡量一個伯爵,一個世襲伯爵,所依靠的不僅僅是錢,還有他的家族世代經營的人脈,這個圈子又高貴,又矜持,寧肯伸手拉一把落魄的朋友,也不願對那些豪富的新貴們敞開大門。
除非,那來自于他們朋友的推薦。
而張永從來都是長袖善舞八面玲珑的那一類人,非但在京極彥到達之前就已經在倫敦的上流社會站穩了腳跟,并且成功經營起一份不大不小卻足夠有分量的生意,在京極彥窩在莊園裏看書賞花的大半個月裏,織出了一張網羅着倫敦新貴舊族的利益網絡,站在他身後神神秘秘卻具有異常存在感的“主子”,也成了倫敦盛夏的新一輪談資。
因此,在這反常炎熱的社交季裏,各色舞會茶會的邀請函,依舊像雪片一樣飛進京極彥的莊園。
“不去。”京極彥說着,提筆在眼前的文件上落下幾行小楷批閱,面目僵硬做大臣打扮的人坐在他下首處支起的小桌子後,将文件分門別類的整理好,做出初次批注,收好京極彥批閱好的文件,送出去下發。
整個過程有條不紊效率極高,就連看不懂那些繁體古字的迪盧木多,都被他支使着磨墨遞紙,拆開請柬的火漆誦讀其具體內容,忙得不可開交。
京極彥向來習慣把一切把握在自己手裏,前世即便在宮外頭住了十幾年,還禦駕親征去了一趟邊疆,朝中諸事也還牢牢握在他的手中,君不見昔年劉瑾權勢滔天,也只是他座前一條狗,看着不順眼,宰了不過是擡擡手的功夫。
所以那些看似是張永做下的決策,背後全部站着京極彥的影子,張永這個大管家看着威風八面,卻一樣是京極彥養着的座前走狗,只不過他聰明些,聽話些,陛下就給他幾分臉面,如是罷了。
迪盧木多走出書房的時候,廳堂裏已經飄滿了食物的香氣,花瓶裏插着清晨摘下的豔麗玫瑰,花瓣間帶着露水,鮮亮的紅很襯白色的桌布,照舊是幾道當地特色菜和幾道大廚拿手菜的混搭,他草草吃了幾口便放下刀叉。
“不合口味?”京極彥問道。
“不,只是不怎麽餓罷了。”迪盧木多答道,起身離去,食物當然是美味的,但是他看見了張永站在門外頭面帶難色地沖着他不停地使眼色,也就起身去問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張永鬼鬼祟祟地帶着迪盧木多走到了僻靜處,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才對着迪盧木多猛躬到地,道:“求先生救我!”
迪盧木多被他吓了一跳,趕緊伸手想把他扶起來,“出什麽事了嗎?”
張永哭喪着臉道:“某不求先生別的,只求您跟陛下提一句,聽說米多福特侯爵家花兒開得極好,便是救了某的性命!”他說着又對着迪盧木多躬身伏下,“求您了!”
迪盧木多猶豫了一下,道:“只是一句話的話……”他記得米多福特這個姓氏,他讀給京極彥的請柬裏第一張就是來自于米多福特侯爵的舞會邀請,不過京極彥聽都沒聽完便給拒了,當時張永似乎就想說什麽卻沒有說,想來應當是很重要的事情。
聽出他話裏的軟化之意,張永大喜過望,握住他的手一個勁的道謝,那副樣子讓迪盧木多半句拒絕也說不出,只能嘆了口氣,思忖着什麽時候跟京極彥提上一句,能不能讓京極彥改變主意姑且不論,總歸提到了也就是不負所托了。
他沒想到的是,京極彥像是料到他會找過來一樣,并未如往常一般出門散步,而是在書房裏支了張軟榻,側靠在翻閱一本出自禦門院家的咒術秘典,屋子裏散了好些蹦蹦跳跳收拾房間的小紙人,在他推門而入的剎那停了一瞬後,一個接一個放下手裏的活計爬到桌子上,躺平成一疊,“呼”地一聲如同漏了氣,變回了最初毫無生氣的一疊紙。
“來了?”京極彥半支起身,指了指軟榻前的單人矮沙發,“坐。”
迪盧木多老實坐下,心裏頭還是在反複思考着該如何開口,他本來就不是以言辭見長的人,不然上輩子能活生生把自己作死?現在碰上這種情況,就更是叫他頭疼了。
倒是京極彥先于他開了口:“哪一家的宴會?”他翻着書,随意地問道,眼角瞥到迪盧木多訝異又有些尴尬的神情,好笑地勾勾唇角,解釋道:“張永找你了不是?”
“嗯……啊。”迪盧木多摸摸鼻子,“他讓我跟你提一句,就說米多福特侯爵家花兒開得極好。”
“米多福特……”京極彥面上笑意加深,斜眼看着迪盧木多無措的樣子,打消了給他解釋內幕的心思,從手邊書堆裏抽了本書丢過去,“念吧,念得好的話,朕就出門散散心。”
迪盧木多接住書翻了翻,古樸怪異的插圖加上文法用句,告訴他這是一本古早以前的怪物故事書。
他嘆了口氣,放棄探究京極彥的閱讀範圍,把書攤開置于膝蓋,逐行逐句誦讀,“我花了三個月來搜尋這種怪物……”
迪盧木多的聲音很适合讀書,不高不低吐字清晰,京極彥把咒術書蓋在臉上做假寐狀,心裏頭轉悠着各種心思。
米多福特家的宴會當真那般重要?那可不見得,以張永的能力,再怎麽“必須要出席”的宴會,都會變成“無關緊要”的宴會,大費周章地找迪盧木多托人情,事實上是一場試探,一場他和京極彥都心知肚明的試探。
張永在試探迪盧木多的地位究竟如何,這決定了他,還有固有結界裏上千上萬號人該怎麽對待這個空降的特殊人物,以防自己馬屁拍到馬腿上,白白惹惱了陛下丢了小命。
京極彥當然知道他的這點子小心思,雖說那幾個宦官從小看着自己長大,他又何嘗不是看着身邊那幾個宦官成長,并且能夠一點點把他們徹底捏在手心裏,可以說他們眨個眼,他就能猜着是要辦壞事還是要拍馬屁。
只不過是不說不問,看着那幾個狐假虎威嚣張跋扈,稍稍調撥一下就跟瘋狗似的逮着他看不順眼的人死咬不放,不知添了多少茶餘飯後的笑料。
當然,這并不代表着被試探到頭頂上他會不生氣,京極彥閉着眼,聽着迪盧木多故事裏的主人公把怪物抽筋扒皮砍掉腦袋,指尖在軟榻上敲擊出流暢的節奏,時快時慢,一如他那猜不透的心思。
疊在書桌上的小紙人又爬了起來,一個個蹦跶着繼續幹活,有的把京極彥身邊的書放回書架,有的整理書桌,有的扯起輕裘蓋在京極彥身上,甚至還有幾個,殷勤地湊在迪盧木多身邊,為他舉起放在膝蓋上的書,變成合格的書架子。
迪盧木多笑了笑,又翻過一頁泛黃的羊皮紙。
燈火葳蕤窗外蟬鳴,若是歲月就此停滞,也可算是歲月靜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