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江戶的歌舞伎町,近些日子流傳着這樣的傳說——柑館住進了一位從鄰國來的豪客,最愛聽那各色離奇怪談,若是講得好,少說也能拿上一個裝滿金葉子的小荷包。
于是,江戶城中的民間藝人歌姬游女聞風而動。
“知道嗎,東街的顏奪又出現了……”
“郊外的河邊,住着亡者蜈蚣,您聽說過嗎……”
“為什麽會吃不飽呢,為什麽會吃不飽呢?怪物如此苦惱地想着……”
“……其名為,奪皮蜘蛛。”
“吾之名為……奪皮蜘蛛。”講述着怪談的游女後背緩緩生出八條長長的蜘蛛腿,每條腿上遍布銳利如針的尖刺,嬌媚的人臉不知何時已經剝落了一半,半面是美女,另外半面如蜘蛛,眼睛處生着巨大的複眼。
它的腹部發出嗡嗡嗡的聲響。
“聽到嗡嗡聲時,就要開始逃跑了喲。”方才它是這樣講述的。
乳白色的蛛絲在空氣中發出嗡嗡嗡的聲響,絲絲縷縷黃色粘液挂在上面,帶着讓人頭暈目眩的香氣。
“會殺了你喲。”
八條腿靈活地追擊着目标,足尖銳利如刀,輕易穿透了桌子。
“毒液啊,是從眼睛裏注入進去的哦。”
口器裏噴出毒液,滴落在地板上,腐蝕出一個個焦黑的深坑。
“然後鑽進你的腦袋裏。”
“換上一張新的人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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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名為……”豔紅的長槍貫穿了口器,翻轉着從脖頸處穿出,“奪皮蜘蛛。”
大量黑棕色的膿血從傷口處湧出,像是紮破了氣球一樣,奪皮蜘蛛飛快地萎縮下來,膿血一灘灘噴得到處都是,不多時地上就只剩了一個背上有八條蜘蛛腿的人皮。
一只只有指甲蓋大小的蜘蛛從皮下爬出來,借着血腥的掩護沖向門外。
外面有數不清的人類,只要咬住一個,它就能接着存活下去。
然而突如其來的黑暗打碎了它的幻想,沒了人皮它的戰鬥力還不如一只蟑螂,根本敲不破那堅不可摧的囚牢。
小太監打扮的少年面無表情地封好蝈蝈罐子,雙手呈給京極彥,見京極彥沒什麽興趣,便捧着罐子回了固有結界,拿去給陛下的獵鷹做零食。
如他這般打扮的宦官,當年皆是侍奉陛下養得奇珍異獸的好手。
迪盧木多坐在京極彥身邊,還有兩個黃衣婢女跪坐在他身旁,拿着絹帕擦拭槍尖上的污漬。
“已經是第五個了。”他算了算這些日子來襲擊的妖怪,接過京極彥遞給他的大福,在手上轉了一圈,又送回京極彥的嘴裏。
#論蜂蜜魔法的正确用法#
有時候他真覺得毒死京極彥只需要一個糯米團子就夠了。
白糯米皮沾上蜂蜜的甜香,京極彥一邊吃一邊說道:“正主快來了。”
正主可不就是快來了嗎,黑色和服的男人自稱圓潮,為他們送上了一張極其精美的請柬。
“在下的主人将在明晚召開以怪談為主題的宴會,還請您屈尊駕臨,定會使陋室蓬荜生輝。”圓潮臉上挂着不多不少的微笑,雖然會讓人感覺到虛僞但是卻無可指摘的微妙弧度,眼神也讓人覺得有些不适,但是他一張嘴說得舌燦蓮花,幾句話就能讓別人對他産生信任感。
“非常會說嘛。”京極彥哼了一聲,微微揚起下巴,迪盧木多會意,起身接過圓潮手中的請柬,打開放在京極彥面前。
“承蒙您謬贊。”圓潮伏低身子,說道,“在下的主人聽聞您對各色怪談非常感興趣,這才派在下冒昧前來邀請,雖是陋室寒肴,卻也會盡力使您賓至如歸。”
京極彥沒說話,手支着幾案把玩着一個白瓷茶盞,視線連瞟都沒往請柬上瞟一眼。
圓潮轉轉眼睛,又道:“這次我家主人還邀請了江戶怪談大師京極一郎前來助陣,藤原家的小少爺以及柳生老爺也都已經确認出席。”
“是嗎……”京極彥終于放下了茶盞,像是被打動了心思,沉吟片刻,“取紙筆來。”
迪盧木多沒有動,從內間裏魚貫而出幾個侍女,各自捧着筆墨紙硯等物,素手研墨紅袖添香,鋪開一張灑金雲紋短箋。
京極彥折折袖口,毛筆在硯邊輕舐,提筆落墨寫下一張回函,他的字算不得多麽好看,不過勝在狂放二字,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也可稱大氣。
圓潮領了回函,低着頭老實往外走,經過門口時狀似無意地看了一眼繪着梅蘭竹菊的牆壁,那裏本應是一幅極美的浮世繪仕女圖,聽說這一位看着不喜歡,幹脆花了大價錢自己找人漆了牆壁,重新畫了花紋。
新畫典雅秀美,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況且還有大筆錢做賠償,柑館當然不會阻攔,還殷勤地安排了新房間在繪畫期間給客人暫住。
什麽不喜歡。圓潮把目光移回地板上,心知肚明是那牆上的美女抵不住誘惑,想爬下來吃頓好的,結果反被當成了飯後的餘興節目,被徹底抹消了存在。
柑館的生意依舊好得讓人羨慕,圓潮揣着手走了幾步,回頭眯着眼看向那高大的樓船,除了他們誰還會記得這裏百餘年前曾經伫立過一艘更加奢華的樓船,夜夜笙歌來往盡是權貴豪紳。
那可真是人生中最好的光景了啊。圓潮咂咂嘴,背過身去接着快步走了起來,他的腳步看起來并不十分匆忙,步伐也不大,但是幾步就已經走出了歌舞伎町,一閃身蹭進條小巷子,再也沒有出來。
江戶城中天光正好,迪盧木多跟在圓潮身後探查情況未歸,京極彥換了出門的常服,攏起鶴氅,初春沁涼幹淨的氣息恰好适合散步。
在他眼裏,這座城市當然是比不上京城來得大氣精致,不過熟悉又陌生的風景也別具一格,沿街栽滿了櫻花樹,這個季節正是櫻花盛開的時候,片片飄零如雪。
“那邊的年輕人,要不要吃鲷魚燒?”京極彥愣了個神的功夫,就被街邊戴鬥笠的矮小老人叫住了,老人推着輛雙輪車,厚厚的棉被蓋在上面,阻擋住熱氣流逝。
“又香又甜的鲷魚燒喲。”老人踮着腳尖拉開被子,從裏面拿出一個裝在小紙袋裏遞給京極彥,“賞花的時候不吃點東西可就白來了。”
鲷魚燒像是剛出爐沒多久還熱乎着,魚形殼子裏裝着滿滿的抹茶餡料,滿得魚尾巴處都裂開露出一小抹綠色,甜香的氣息頗是誘人,京極彥從腰間的荷包裏取出幾枚銅錢,老人搖搖頭,笑呵呵地說道:“我請你吃的,這個的味道可是江戶第一等的好!”
他說着,自己也拿出來一個咬了一口,把推車停在路邊,“快些嘗嘗,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京極彥停住動作,問道:“你為何要請我吃?”
老人眨眨眼,說道:“我看你順眼啊。”似乎是怕京極彥不相信,他還像模像樣地比劃起來,“你跟我兒子看着可像了,他也跟你似得這麽高,整天在外頭溜達着不着家,讓我一個孤苦老頭子形單影只地守着。”他說着狠狠咬了一口鲷魚燒,接着道,“我也是實在在家裏待得無聊才出來做點小買賣,你嘗嘗看,味道好得很。”
京極彥看了他一眼,說道:“我怎麽不知道,什麽時候大妖怪也開始做這些小買賣了。”
被他拆穿了身份,老人也沒覺得窘迫,笑嘻嘻地說道:“誰說妖怪不能做小買賣的,我們也得吃飯不是。放心好了,我什麽東西都沒加,就是來找你套套近乎,說不定以後還有能點好處能占。”
套近乎的話老人說的光明正大,說完自己還樂呵呵地笑了起來,京極彥也能感受到他沒什麽壞心,雖有所求卻沒什麽壞心,說不定他在江戶住着的這段日子,真能找着不少樂子。
鲷魚燒的确好吃,外皮酥軟裏面的抹茶清甜,小小一個吃起來快得很,京極彥邊吃邊問道:“那你想從我這裏占什麽便宜?”
“滑頭鬼請吃的東西都是很貴的。”老人從懷裏摸出煙鬥點上火,笑得像只偷了腥的老狐貍。
“能有多貴?”京極彥挑眉笑起來。
“唔……”老人摸着自己的下巴陷入了沉思,“這個嘛……我們可能要過一會再談了。”矮小的身影跳上樹梢,輕盈的幾次翻騰就匿去蹤跡逃之夭夭。
而他逃跑的原因,正是不遠處氣喘籲籲跑來的大叔,那人跑得氣喘籲籲,邊跑邊喊着:“給我站住!偷車的小賊!”不出意外就是這輛鲷魚燒小賣車真正的車主。
他似乎真的追趕了很久,跑到車子邊上便沒了力氣,趴在棉被上氣喘不停,嘴裏還不住地罵罵咧咧——任誰遭了這般飛來橫禍,險些連吃飯的家夥都丢了,只怕也會是這般反應。
“拿兩個鲷魚燒。”京極彥從荷包裏倒出來所有的零錢放到那人面前,大叔看到有生意來了,也就立刻忽略了被偷的事情,站直身子挂起熱情的微笑,招呼道:“客人您要什麽口味的,抹茶的紅豆的綠豆的都好吃,今年新出了牛奶的也可帶回去嘗個新鮮。”
京極彥說道:“那就都來一個吧。”反正他吃不完就全部丢給迪盧木多,騎士人高馬大應該非常能吃才對。
……
迪盧木多面對着京極彥剩下來的三個鲷魚燒,雖然還帶着熱氣,卻也沒什麽胃口,無奈道:“我對甜食……有點……”
作為一個凱爾特戰士,他和他的戰友們一樣,都不怎麽喜歡甜膩的食物,尤其是軟趴趴的甜膩食物,天知道他每天只看着京極彥吃糯米團子都覺得喉嚨發堵,更別提比糯米團子更加甜膩的鲷魚燒。
“那就算了。”京極彥支着下巴看他吃毒藥一樣吃完了一個,對他的表情表示滿意,也就高擡貴手放過了他,支使婢女把餘下兩個收好,等到晚上拿來招待客人。
“您又招惹了什麽客人?”迪盧木多問道,嗯……沒錯,是“又”。
“不請自來喜歡蹭吃蹭喝的妖怪。”京極彥答道,給他倒了杯茶用來沖淡嘴裏的甜味,“說不定明晚能帶個免費打手去了。”
這怪談橫行的江戶城,不光招惹了他,只怕鎮守着此處黑暗秩序的人也要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在江戶住了幾百上千年的妖怪們啊。
京極彥推開窗戶,仍是無星無月的天氣,春寒料峭夜深露重,但願有求于人的滑頭鬼不要來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