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手段
如同劉砺懷所言,在走過一段官道之後,前面河岸道路漸窄。
因着這兩天淳安地區陰雨綿綿路面泥濘濕滑,好幾個官員都得靠随從的攙扶才勉強行進,形容狼狽。
唯有謝瑾白同蕭子舒主仆二人,身子筆挺,步子都未見踉跄,如行在平地之上。
不同于赤丈河上游高大的堤壩橫跨河流兩岸,一派壯觀的景象,行至河流的中下游,河岸越窄,而河道越寬。
這麽寬的河道,河岸兩側卻沒有修建像樣的防水堤,好幾河段防水堤岸只是用泥土壘高一些,連用磚塊夯實都沒有,一看便是年久失修。
這樣的河堤,別說是防汛,就算是平日裏一場普通暴雨,都能夠導致河水上漲,大水漫灌,沖毀良田。
上輩子,謝瑾白在巡按淳安之前,一直都是在都城穎陽為官,縱然再天資過人,始終缺乏足夠的官場經驗。
當年謝瑾白初次巡按地方州縣,見到橫跨在赤丈河岸上夯實的堤壩,仍是不放心,日日親自監督赤丈河上游堤壩的修建工作,哪裏想到最後當汛期來臨,最先被沖垮的會是防汛壓力較小的中下游河段?
偏偏那一年淳安遇上百年難得一遇的特大暴雨。
年久失修的河堤,遇上百年的特大暴雨,河堤的全線垮塌不過是一瞬的事情。
中下游河流暴漲、失控,上游防汛壓力驟然加大。
最終,耗了大量人力物力財力以及時間修建的赤丈河堤壩也被洪水沖垮,洪水漫入城中,整個淳安都浸泡在了水中。
城中百姓流離失所,死傷者不計其數……
淳安一衆官員被問責,謝瑾白身為巡按,因為監察不力,也被問罪降職。
不僅如此,因為謝瑾白這次的失誤,以國舅康伯侯為首的薛用一派借機向少帝季雲卿發難,帝黨乃至宣和帝的處境一度非常艱難。
“這中下游的防堤是怎麽回事?赤丈河的監丞是誰?來人,去把赤丈河的監丞給我叫過來!”
劉砺懷不愧是久經官場的老狐貍,不等謝瑾白問責,他便率先作出一臉怒容,着令随行的吏人去把赤丈河的監丞給叫過來。
都水司掌營繕、水利,水壩修建,河堤修護一事是直接歸其督辦的,赤丈河監丞更是直負責赤丈河所有相關的防汛事宜。
何況小小一個都水司監丞,連品級都入不了,用來背鍋再合适不過了。
這個鍋那個小小監丞不背,還能誰背?
劉砺懷滿心以為,找來赤丈河監丞就能找到人頂缸,他也就能夠把自己給摘出去了,他至多是監管不力罷了。
哪曾想,這麽一大口鍋,也得看人家願不願意背。
不巧,劉大人這次比較倒黴,赤丈河河域監丞蕭吟還偏就不是一個喜歡背鍋的,而且對憑空砸下來的這口鍋很是深惡痛絕。
都水司就設在淳安郊外,距離赤丈河不遠,騎快馬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也就到了。
這位都水司監丞卻遠比大家預計的時間趕到的時間要快。
幾乎是劉砺懷才着人去将叫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一身束袖深色便服,身材消瘦,面目俊朗的年輕人便随傳話的吏人河堤那邊走來。
“赤丈河河域監丞蕭鳳鳴見過謝巡按,見過諸位大人。”
蕭吟是個聰明的。
他在來的路上已套過傳話吏人的話,知曉在場的人都有哪些人,是以即便他從未見過謝瑾白這位巡按,也從在場唯一的生面孔當中準确判斷出對方應該就是京都來的監察巡按。
蕭吟,蕭鳳鳴?
謝瑾白先前還只是隐隐覺得這個都水司監丞過于眼熟,直至蕭鳳鳴自報其名,謝瑾白這才将人認出。
蕭鳳鳴,那個以東啓國布衣身份,卻搖身成為蒼岚國八千龍山鐵騎的傳奇軍師。
因為蕭鳳鳴東啓國人的身份,他對東啓的布兵排陣十分熟悉,故而前世在蒼岚與東啓的幾次交戰之中,即便東啓數量乃蒼岚數倍之多,始終輸多勝少。
後來,謝瑾白督軍北野,東啓國同蒼岚國交戰偏居下風的局面才有所轉變,但贏得的那幾次小規模的戰役也始終打得非常艱難。
未曾想,前世那個令東啓各名将乃至連他都十分頭疼的,東啓國的傳奇軍師蕭鳳鳴竟是淳安人,在此時竟還只是一個小小都水司監丞。
謝瑾白如何能夠想到他會在淳安這個小小地方,前後碰見唐未眠以及蕭鳳鳴這兩個日後的強勁敵人呢?
事情,還真是越來越有趣了,不是麽?
蕭吟能夠察覺到有一道極具存在感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似在打量他,不過,他問心無愧,故而并不如何在意。
他躬身,不卑不亢地開口問道,“不知同知大人傳喚下官,所為何事?”
劉砺懷急于找人頂缸,他也沒心思去想為什麽他才叫人去傳話,蕭吟這麽快就出現了,更沒有去細想對方這一身的污泥是怎麽一回事,他板下臉,“蕭鳳鳴,這赤丈河兩岸的防水堤是怎麽一回事?你看看,這樣的防水堤岸,能擋得住暴雨,能擋得住即将到來的夏洵麽?”
在官場混的大都不是傻子,是傻子也根本做不了官。
蕭吟見到河岸周遭垮塌的防水堤已然心裏有數,再一聽劉同知這一番诘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柿子專挑軟的捏。
這是拿他當軟柿子了。
蕭吟心底冷笑,面上恭敬地回話道,“回同知大人,去年秋汛過後,我便實地走訪、考察赤丈河全段,向大人提出過赤丈河兩岸防水堤所存在的隐患,建議全面修護防水堤,否則一旦來年雨量增大,中下游河水暴漲,便是上游所築堤壩亦會被沖垮,後果不堪設想。今年開春,同知大人視察河汛時,我便已經如實禀告大人,只是大人以危言聳聽為由,駁斥了下官。”
他娘的,當時你蕭鳳鳴也沒說這防水堤都破成這樣了啊?
當然,這個理由是絕對站不住腳的。
身為地方副手,聽聞地方防水堤存在隐患,便是不同意全面修護防水堤的觀點,劉砺懷也理應讓蕭鳳鳴陪他實地走訪一趟,再下結論,可他沒有。
不過是一介小小都水司監丞,誰會将他的話放在心上?
是以當時他想當然地駁斥了對方的提議。
時值夏至,河岸楊柳依依,清風拂面,劉砺懷額頭卻是冒出了豆大的汗。
劉砺懷張了張嘴,剛想為自己說一些推托之詞,謝瑾白看向蕭吟,淡聲問道,“蕭郎中認為若是這防水堤不全面修護,上游所築堤壩亦會被沖垮?”
“是,今年朝廷對于淳安水患尤為重視,赤丈河上游所築堤壩較之往年更是尤為夯實。但若是中下游河段水量失控,對上游造成沖擊,便是再堅固的水壩,屆時亦是難擋一擊,修建赤丈河兩岸防水堤刻不容緩。”
蕭吟面容肅整地道。
一般在汛期來臨地方官員都得對防水堤進行走訪、查看,但是淳安河域遍布,尤其是這赤丈河河岸線長,官員們為了省事,只視察主要河段是經常的事情。
當年謝瑾白也是在災情過後,花費了大半個月時間的走訪,才發現問題并非出在上游的堤壩,恰恰是出在最不起眼的河岸防水堤。
這個蕭鳳鳴能夠在去年秋汛過後,就發現赤丈河兩岸防水堤所存在的隐患,且在未知後事的情況下,便準确預測出事情可能會造成的後果,實不簡單。
這樣的人才,小小的淳安必然困不住他。
如他姓名所示,只要飛出淳安這個地方,必然會鳳鳴九霄,一鳴驚人。
也難怪,日後會為拓跋瀛那個狼崽所器重,對他言聽計從。
就是不知後來蕭鳳鳴因何變故,會從一個朝廷命官轉而投奔蒼岚國,還為蒼岚出謀獻策,攻打故土。
不管蕭鳳鳴後來發生怎樣的變故,也不論這一世蕭鳳鳴是否還會投奔拓跋瀛,他倒是不介意在這個時候賣蕭鳳鳴一個小小人情。
蕭鳳鳴絕非池中之物,此番提攜對方一番,讓對方承他一個情,他日或可大有用處。
謝瑾白不時點頭,裝出認真傾聽模樣,待蕭鳳鳴說完,他适時地表态道,“如此,赤丈河兩岸防水堤的修護與督促便有勞蕭監丞多加費心了。”
蕭吟先是一愣,似是沒想到這位巡按竟然會這般信任他,繼而拱手極為認真地道,“謝大人言重了,修護河堤乃是下官分內之事,下官定當全力而為。”
謝瑾白越過劉砺懷這個同知,直接将防水堤的工作交代給蕭吟督促,無疑等于正面打劉砺懷一擊耳光。
劉砺懷臉上青紅交加,偏生監察巡按乃是代表天子,有大事請奏天子裁決,小事可專斷處理之權利,不過是委派蕭吟監督防水河堤之事,謝瑾白當然有這個權利。
即便劉砺懷身為淳安同知此時也唯有隐忍着。
“蕭監丞可是剛從上游堤壩而來?”
謝瑾白擺出同蕭吟閑聊的态勢。
對方态度親和,蕭吟卻不敢忘乎所以,他态度恭敬,眼底到底是難掩驚訝地問道,“是,謝大人如何知曉?”
“蕭監丞一身窄袖便服,沒有身着官服,想是為了方便活動。再則劉同知才着人去将蕭監丞請來,不到一盞茶功夫蕭監丞便到了,應是本就在附近。蕭監丞袖口同衣擺以及鞋靴均沾有污泥,想來是在視察赤丈河防汛工作,甚至是親自動手參與上游堤壩的建造,這才連袖口都沾了污泥。
謝某猜測監丞應是在忙碌時,剛好瞧見前去傳話的吏人,認出是劉同知身邊的随從,猜測劉同知或許也在附近,故而将人叫住。得知對方恰是為了找你,這才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随吏人一同前來,不是我上述猜測對否?”
衆官員順着謝瑾白所說的話,看向蕭吟,果然,在他的袖口以及靴子處均發現了不少的污泥。
劉砺懷更是懊惱地恨不得給自己一大耳刮子。
他此前怎麽就沒能觀察細致一點?
他要是早點發現,也斷不至于貿然發作這個蕭鳳鳴,以致反被蕭鳳鳴在這位謝巡按的面前告一狀!
竟然全中!
就連他認出劉同知身邊的這位随從,叫住對方這樣的細節都沒有任何的出入!
蕭吟目露敬佩之色,雙手作揖,一拜到底,“謝巡按觀察力驚人,着實令下官嘆服。”
“蕭監丞謬譽了。不知蕭監丞是否方便,可否帶謝某在附近随處看看?”
“此乃下官的榮幸。”
謝瑾白此時似乎才想起随行的一衆官員,“今日辛苦幾位大人了,便都先請回吧,由蕭監丞一人陪着我到處轉轉即可。”
話雖如此,可劉砺懷他們又哪裏敢真的就此回去?
若是只有一個蕭吟陪着,萬一前面防水河堤的情況更加糟糕該如何應對?
豈不是為自己辯駁的機會都沒有?
劉砺懷義正言辭地表示,身為地方父母官,定然要将赤丈河沿岸工作視察到底。
通判楊毅也表示自己絕不會離去。
其他官員紛紛附議。
謝瑾白勾唇一笑,“諸位大人如此心系百姓,關心民生,實是淳安百姓之福。”
衆人自然免不了又要說,哪裏哪裏,巡按言重了,諸如這般的場面話。
可憐官員們在寧王季雲緋宴請的那頓午飯根本就動幾個筷子,這會兒還得餓着肚子,陪着謝瑾白跟蕭吟把赤丈河重要防水堤河段給走了個遍。
官員們已經是一個個餓的頭昏眼花,四肢無力,那叫一個苦不堪言。
一直到月上中天,謝瑾白才在蕭吟的提議下回驿站休息。
酉時,唐時茂下了堂,換下身上的官府,從下屬推官李升口中聽聞了謝景白白日同地方官員們一同視察赤丈河堤壩工程建造,以及走訪沿岸防水堤一事。
“真有此事?”
李升點頭,走到房門口。
确定門外沒什麽人,李升這才謹慎地将門關上,返身折回,回話道,“千真萬确。我初時聽聞亦是不信,還趁着出門辦案的空檔,拐道去了趟城郊,那謝巡按果然還同蕭監丞一起在親自動手幫忙修建堤壩,徐通知以及楊通判等幾位大人也都陪着。引得路過的百姓都在駐足圍觀呢,說是難得見咱們淳安當地官員這般齊整的。”
并且将寧王在豐樂樓請吃飯,以及幾位官員都沒怎麽來得及動筷就被叫去了城郊,巡視赤丈河防汛一事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禀告給上級聽。
唐時茂聽後,面色陷入幾分沉思,“這位年輕的謝巡按倒是比我預想中的要有手段。”
身為淳安的父母官,他如何不知想要将這幫官員都給湊齊談何容易?
“可不是,如今這位謝巡按今日可是成了咱們淳安百姓最熱議的話題哩。不過啊,百姓們議論最多的倒不是謝巡按帶着官員們巡視赤丈河防汛事宜一事,而是……”
李升湊近唐時茂的耳畔,把今日在豐樂樓聽到的那段所謂“前朝逸聞趣事”的內容簡要地概括了一遍。
當然,特意隐去了跟唐小公子相關的部分。
“大人您也知道,這些說書的一貫就喜歡打着前朝的名頭議當朝之事。您說那位謝巡按年紀輕輕獨得恩寵,還委巡按地方這般重要的差事,該不會當真……有什麽非同尋常的關系吧?”
“是與不是,同我們有何幹系?再者,妄自議上,該當何罪,身為朝廷命官,李大人你該不會不清楚吧?”
唐時茂的眼神陡然轉為銳利。
李升心裏頭有些不以為然。
他妄自議上,那他唐複榮的兒子還大逆不道地妄想求娶聖上的人呢!
面上卻是連連保證道,“卑職,卑職知道錯了。日後定不再犯!”
唐時茂不是沒有瞧出好友眼底的那點不服氣,不過李升到底不僅僅只是他的下屬,他還是他的同鄉,又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于他是介乎上下級與朋友的關系。
不好把話說得過重,唐時茂點到為止之後也便讓李升退下了。
李升走後,唐時茂雙手負在身後,仰頭望着窗外盤根錯節的茂密槐樹,第一次對小兒子重傷卧床修養一事産生出慶幸的想法來。
那逆子出不了門,自是不知謝懷瑜同當今聖上的那些複雜的是非糾葛。
否則,指不定又要生出什麽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