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逐客
唐小棠将臉扭開,抿着唇,不說話。
謝瑾白活了兩輩子,還是頭一回有人敢拿後腦勺對着他說話。
不知怎麽的,謝瑾白竟也沒生出任何的氣性來。
大概是這樣的唐未眠太“新鮮”了!
唐未眠擅長辯論,且言辭犀利,滿朝文武,鮮有與之匹敵者。
但凡是有大臣跟他對上,沒有不被氣一肚子血的。
謝瑾白幾次同唐未眠交鋒亦是未占過什麽便宜。
唐未眠面嫩,三十幾歲的人面上胡須都不見幾根,謝瑾白故意以在稱呼面前“加”個小子,惡心惡心人。
“可是後悔了?不喜歡我,就不會憑白遭這一頓毒打,不會有這一番剔骨剜肉的痛楚。你的腿也會好好的,能跑能跳,斷不會落一個不良于行的腿疾。不鐘情于我,所有你今日所遭受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小唐大人擅辯論,謝少傅最擅長,殺人誅心。
唐小棠瞪着眼睛,不說話。
眼淚卻不知怎麽的,大顆大顆地砸落下來。
謝瑾白臉上的笑意消失不見,眸中更是閃過一絲錯愕。
半晌,恨聲道,“怎的哭了?你這人……唐未眠,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你可是日後那幫淳安黨人之首,堂堂文淵閣大學士,這般動不動落淚成什麽樣子?!
唐小棠咬着唇。
他怎麽沒出息了?
挨板子的時候,那麽疼,他都忍住了,不願被他小瞧了去;剔骨剜肉那般疼,他疼得只想要咬舌自盡,也生生忍住,未掉一滴眼淚。
他既是從未有過同他結秦晉之好之意,他哭與不哭,又同他何幹?
唐小棠轉過臉,面朝裏頭,仍舊是哭他的。
謝瑾白讪讪。
誰能想到呢,東啓國說一不二,雷厲風行的內閣大臣,少年時竟是個哭包!
兩人上輩子他們哪次碰面,不是面上談笑風生,實則劍拔弩張?
好幾次吃了那幫淳安黨人的暗虧,可曾有過任何犯怵?
倒是眼下面對這個哭包版的小唐大人,恁憑是上輩子連喝毒酒都眼也沒有眨過的謝少傅生生出幾分莫可名狀的無奈來。
“好了,好了,你莫要哭了。公明——”
謝瑾白喊來一直候在門口的蕭子舒。
蕭子舒很快捧着半人高的禮盒進屋。
他先是将禮盒放在地上,這才對謝瑾白行禮,“主子。”
謝瑾白再一次扳過唐小棠的臉,指着蕭子舒手裏捧着的那些禮盒,“吶,瞧見了沒有?這些都是送給你的,別哭了。堂堂男子漢,動不動就落淚,成什……”
全是,送他的?
唐小棠連哭都忘了,紅腫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禮物瞧。
果然是小鬼頭,見着禮物便不哭了。
謝瑾白忽地起了興致。
他起身,親自從地上拿了一個禮盒,拆開,拿出裏頭的盒子。
又重新在床榻邊上坐下。
打開盒子,裏頭是一塊質地上等的碧玉觀音。
“怎麽樣,喜歡麽?”
唐大學士喜好玉件是穎陽官場上下人人皆知的事情,謝瑾白此舉可謂是投其所好。
唐小棠眼底的光亮黯淡了下去。
他剛剛在奢求什麽?
在朝晖樓,這人明确拒絕了他,還将他打了一通板子。
眼下前來探望,應該也是看在父親的面上吧?
唐小棠的喉嚨因為喊壞了,說不出話,只能以唇形道,“你走吧。”
謝瑾白唇邊笑意微斂,“趕我走?”
新鮮,逐客令呢,兩輩子加在一起,什麽時候收到過?
唐小棠沉默地,再一次将臉轉過去。
就這樣吧……
這人氣他朝晖樓前孟浪求娶,叫他失了面子,打了他板子。
大夫說他日後恐會落下病症,不良于行,他的兩條腿算是賠給他了,這人也該出夠氣的了。
謝瑾白熟悉的是那個上輩子同他争鋒相對,能言善辯的小唐大人,面對眼前這個說幾句重話就能輕易落淚的小唐公子卻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總不能拿這位昔日政敵當瓷娃娃哄着?
“今天天色不早了,我該回了。你也該好好休息了。改日我再來看你。”
唐小棠盯着床榻上雕刻的纏枝花紋,沉默以對。
便是後腦勺都全是逐客之意。
謝瑾白起身,向唐時茂拱手告辭,“唐知府,告辭。”
留下地上的一堆禮物,謝瑾白帶着蕭公明離開了。
這人來的随意,走的也恁的随心。
唐時茂站在原地,愣是怔楞了半晌,才忽地朝唐小棠發作,“你同他……到底是怎麽一回事?為何你今日會忽然出現在朝晖樓?是什麽人告訴你我在朝晖樓設宴款待謝巡按?你又為何敢那般大膽竟當着淳安那麽多大小官員的面求娶于謝懷瑜?”
以他聽聞到的這位謝巡按一貫的行事作風,小棠讓他在朝晖樓淳安大小官員的面前丢了這麽大一個臉,他沒有對小棠,乃至對唐家趕盡殺絕,都算是輕的了,如何肯登門探望,還帶了禮物上門?
這事顯然不符合常理。
唐小棠維持原來的姿勢,依舊只拿後腦勺對着人,可把唐時茂給氣了個夠嗆,“逆子,我在跟你說話,你——”
唐不期對着父親搖了搖頭,“父親,還是等小棠傷好一些再問吧。”
唐時茂氣極,卻也深知小兒子的頑固,這逆子不肯開口,他便是幹了口舌,也斷然從他嘴裏要不到一個字。
臉色黑沉,唐時茂厲聲道,“總之,在謝逾白還留在淳安的這段時間,再不許你去招惹他,聽清楚了嗎?”
就他現在這副鬼樣子,能去哪裏?
況且,他再沒臉沒皮,也不至被人打了通板子,還能再巴巴再貼上去。
“逆子,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沒有!”
唐小棠眼神空洞,麻木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