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課
盛微語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去回憶那個家的事了。
那個家,就是她內心深處最腐爛的淤泥,不管何時,都是醜陋的、不堪的、惡臭的。
淤泥之中,永遠不會開出花。
只會深陷黑暗,被惡心的臭蟲包圍。
自出生開始,盛微語就被寄養在姥姥家,和舅舅一家人生活。
她從沒見過自己的父母。
嚴格來說,她見過,甚至每天都能看見——
從各大經濟頭條和娛樂頭條中見到。
他們外表光鮮,名聲顯赫,各自有着自己的家庭或事業,在陽光下都覺耀眼,使人豔羨。
而她,是被遺棄在陽光背後的……
棄子。
一個商業富豪和熒屏影後偷情的産物,一個生于意外的私生女,永遠見不得光。
甚至戶口都上在了舅舅名下。
盛微語在姥姥家生活了十年,十歲的時候,姥姥去世,房産證上換了名字,監護人也換了名字,姥姥家變成了舅舅家。
舅舅酗酒,舅媽打牌,家裏沒人有正經工作,唯一的經濟來源,是來自盛微語生母每個月的彙款。
舅舅一家都待她不好,姥姥還在世的時候,有姥姥護着,也還算活得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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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歲那年,姥姥癌症去世,沒人再護着她了。
每天都在挨罵。
他們每天都有新的原因罵她,各種各樣,層出不窮。
起床做早飯做得遲了,會挨罵,罵她懶。
吃飯吃得慢了,會挨罵,罵她磨磨蹭蹭;吃得快了,會挨罵,罵她比豬還吃得多。
舅舅喝醉了酒,會罵她煩人精;舅媽打牌輸了錢,會罵她晦氣鬼。
比她大一個月的表哥,也學着舅舅舅媽罵她。
盛微語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她咬着牙去把事情都做好,都做得完美,可依舊還是被罵。
一年兩年三年,她在咒罵聲中長大,才漸漸知道。
她不是做錯了什麽,她的出生,就是一個錯誤。
可偏偏,她遺傳了那兩人的基因,且明顯地繼承下來。
初中的時候,盛微語漸漸地露出美人苗子,被學校裏的男生偷偷評為校花。
但這對她來說不是一件好事。
她長得越來越像盛夏了。
盛夏是她的生母,19歲就獲得百花獎影後稱譽的天才演員,娛樂圈當紅的女神。
無論走到哪,都有人開她的玩笑,說她像極了盛夏,是不是盛夏的私生女。
說者無意,卻偏偏正中事實。
那段時間,盛微語成了一只暴躁的小獅子,怒火的起點,就是盛夏這兩個字。
她開始逃課,開始打架,她的成績一落千丈,而這次,舅舅舅媽沒有罵她。
他們從不在這種事上管她,甚至樂意見她堕落。
甘于深淵的人,總能不遺餘力去把其他人也拉入深淵。
可偏偏盛微語沒有完全讓他們如願,初中混了兩年,她還是考上了重點高中。
而他們的兒子盛強,是花了重金送禮,才勉強塞進去的。
盛強是盛微語的另一個噩夢,也是她厭惡自己漂亮長相的源頭之一。
盛強喜歡她。
所有男生都喜歡漂亮女生,青春期的男生,都有一兩個性幻想對象,說得再惡心點,他們可以把所有中意的女生當作他們的性幻想對象。
而盛強,則是幻想她。
起初只是目光騷擾,看她的眼神透出那種惡心的心思。
到後來,他越來越變本加厲,語言侮辱,甚至總想趁沒人的時候,對她動手動腳。
在一個下大雨的晚上,盛微語去客廳倒水喝,被盛強攔住。
盛強只穿着一條褲衩,攔在她面前,笑得不懷好意,“微語,我一想到你就硬了,你幫我口吧。”
盛微語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厭惡地看着盛強,“你瘋了?”
盛強朝她走近了兩步,“今天晚上,我媽還在外面打牌,我爸喝醉了酒,正好不會來打擾我們,微語,你……”
“你閉嘴!”
盛微語氣得渾身都發抖,死死盯着盛強,“你敢再對我說一句那種惡心的話,信不信我馬上讓你去死。”
聞言,盛強輕蔑地笑了,“你裝什麽純呢?”
“你胸這麽大,不就是給男人摸的嗎?”
“天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你不就是在勾引我嗎?”
“你媽狐貍精一個,你……”
“啪——”
惡毒的話還未說完,站在他面前的女生忽然揚手甩了他一巴掌。
巴掌聲響亮清脆。
盛微語咬牙瞪着他,眼眶發紅。
盛強被這一巴掌打得臉都偏了,一被激怒,咒罵了一句□□,就沖上去想打她。
盛微語和他扭打在一團,男生的手總試圖去觸摸她的身體,她惡心得都要哭了,紅着眼拼了命地抵抗,邊喊着救命。
可是沒人來救她。
屋外的雨聲沉悶而壓抑,沒人能聽見她的呼救。
她幾近絕望。
這時,玄關處響起開門的聲音。
随後,女人尖銳的聲音劃破空氣。
“你們在幹什麽!”
是打牌的舅媽回來了,舅媽拉開了扭打在一起的二人。
終于得救,盛微語松了一口氣,後怕上來,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四肢都開始發顫。
她吃力地扶着椅子站好,還沒說話,就聽到盛強向她舅媽告狀。
“是微語勾引我的,故意讓我摸她。”
“我說這樣不好,她還當着我的面想脫衣服。”
盛微語難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她又求助地看向舅媽,“舅媽,是他先摸我,他性騷……”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舅媽的一個巴掌給打斷。
牙齒磕破了嘴角,立馬滲出血絲。
舅媽拽着她的頭發将她推到地上,更為尖刻地咒罵,“你看你把我兒子打成什麽樣了?”
“我兒子那麽老實,還會跟我說謊不成?”
盛微語倒在地上,如墜冰窖。
女人越來越惡毒的罵聲切斷了她繃緊的最後一根弦,瘋了一樣舉着椅子砸過去,卻敵不過兩個人的力量,被女人狠狠揍了一頓,關在了家門外。
盛微語蜷縮在屋檐下,渾身是傷,手機也在混亂之中被摔得稀爛,開不了機。
沉悶的雨聲混着雷聲砸進她耳裏,壓抑着每一根神經。
這一次,無論她怎麽祈禱,都沒人來幫她。
那個唯一會幫她的少年,也即将出國,把她丢在這,再也不會回來幫她。
自那以後,她再也不會祈禱了。
壓抑的回憶讓盛微語胸口發悶,像是被壓了一塊巨石,死都喘不過氣。
她緊了緊拳,走出電梯,離開了公寓大樓。
外面的天變成了晦暗的灰色,烏雲沉沉。
又是暴雨的前奏。
盛強在一家破舊的小飯館等她,馱着背縮在角落,眼睛時不時往四周飄。
盛微語走過去,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面無表情。
盛強擡起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像是見到獵物的狼,眼裏都發着綠光。
他咧開嘴,谄媚地笑,“微語,行啊,你現在在b市混得可以啊,瞧瞧這打扮,真是越來越漂亮……”
他邊說着邊伸出手,想去抓住盛微語的手臂。
盛微語一側身,躲過他的觸碰。
她嫌惡地看着他,冷冷地開口:“你找我有什麽事?”
盛強手的動作一頓,讪讪縮回手,又盯着她,笑得猥瑣,“怎麽幾年沒見,就這麽見外呢?哥哥在勞改場,可是天天都想着見你呢。好不容易出來了,想跟你這個好妹妹,借點錢吃吃飯。”
盛強沒考上大學,高中畢業後就沒再讀書了,他繼承了他父母的所有特點,喝酒賭博。
前幾年,他喝醉了酒鬧事,打架傷了人,被抓進了局子,這陣子才終于被放出來。
沒想到,他一出來就又找上盛微語了。
盛微語被他的笑惡心得反胃,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關節都泛白。
她沉着聲音開口:“怎麽,你嫌牢底沒能坐穿,又想着敲詐勒索再進去一次?”
盛強臉上的笑僵硬,表情瞬間猙獰,讓人幾乎以為,他下一秒就要站起來動手打人。
然而下一秒,他卻忽然笑了,那笑容裏幾分咬牙切齒,幾分得意洋洋,“微語,好歹我也是你表哥,你還在我家戶口本上待了十幾年,不要這麽絕情吧?”
他側過身,背靠在牆上,從兜裏掏出一根煙叼着,“表哥也知道你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你看你在周家住了這麽多年了,還冠着咱老盛家的姓,你這麽孝順咱老盛家,肯定也不會放着表哥餓死的,對吧?”
盛微語冷眼看着他,“你到底想說什麽?”
盛強叼着煙看着她,故意以一種熟稔親切的語氣同她說話,“微語,你看你,都讀到博士了,這麽聰明,還沒猜到我要說什麽?”
他又故作惋惜地嘆了一口氣,“算了算了,既然你不想借錢給我,那我就只好去找別人借了。姨媽當大明星肯定賺了很多錢,随便刮點零頭給我也夠了,或者我随便爆點料給狗仔,也能賺點錢過日子,你說是不是?”
他話裏有話,故意拐彎抹角。
盛微語已然知道了他的意思。
他在威脅她,威脅她要是不給錢,就去找狗仔,爆出她是盛夏私生女的料。
他知道她最忌諱自己的身世。
盛微語死死盯着他,眼眶氣得發紅,牙關咬得死緊,垂在身側的拳頭不可抑制地發顫,指甲使勁掐着掌心的肉,疼得發燙。
最終,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松開拳頭,擠出一句話,“你要多少?”
**
易言罕見地打了餐廳的訂餐電話。
他一個人生活慣了,平日裏都是自己做飯,幾乎不吃外賣。他對吃這一方面追求不高,一切從簡。
他掃了眼冰箱,裏面擺列着各種肉和蔬菜,瓶瓶罐罐都碼得十分整齊,都是最貼合他口味的食材。
但是今天,這些食材似乎并不适合擺上桌。
回國至今,他第一次打了餐廳的電話,訂餐送到家。
沒幾分鐘,林冀就打來電話“問候”,“易教授,在家做什麽呢?一起出來浪啊。”
易言語氣淡淡,“又閑了?”
“是啊,”林冀在電話那邊故作憂愁地感嘆,“長夜漫漫,我連個共進晚餐的漂亮妹妹都找不到,真是寂寞空虛冷啊。”
聽着他陰陽怪氣的語氣,易言反應過來他話裏的意思。
剛剛訂餐的餐廳,正是林冀公司旗下的。
他薄唇一抿,“你們公司的客戶隐私政策有待加強。”
林冀一點都沒有被抓包的尴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嘴皮子,“哪裏哪裏,碰巧而已,你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剛好在視察。”
其實就是他吩咐下去的,讓下面的人上報易言的訂餐情況。
他并不是要視奸易言平日裏吃的什麽,他吩咐的是,易言一訂雙人餐,就打電話通知他。
雙人餐嘛,當然是兩個人一起吃的,除了他自己,他還沒見易言還和其他什麽人單獨吃過飯,他也想不到還有誰能和易言一起吃上飯。
當然,今時不同往日,不食人間煙火的冰山易教授,竟然也有能一起共進晚餐的人了。
那個幸運的人到底是誰呢?想必他已經見過了。
林冀仰在辦公椅上,翹着腿,一副吊兒郎當地模樣,“就訂幾個菜,那多沒勁啊,哥兒們這裏有幾瓶好酒,過會兒叫人給你送過去。”
像是怕對方拒絕一樣,他又笑嘻嘻開口:“可別說你不喝酒啊,我這可不是送給你喝的,”他笑得不懷好意,“我這是送給微語小姐姐的見面……”
他還沒說完,對方就挂斷了電話。
林冀哎了一句,心道他好不容易從易大教授的黑名單裏出來,不會又要被丢進去了吧?
想是這麽想,他臉上卻沒有一點惱怒或擔憂的意思,反而給拿起座機電話,吩咐秘書,給易教授送上兩瓶好酒,後勁越大越好。
易言挂了電話,就把手機扔到了一邊,沒再去管。
餘光瞥到餐臺,目光頓了頓,他走過去,把杯架上的幾個杯子都拿到洗碗臺,一一重新洗淨,又擦幹。
訂的餐很快就到了,一起送來的,還有兩瓶威士忌。
易言面無表情地看着送餐人員把東西擺上桌,又拿出蠟燭點上,正要把也玫瑰擺上桌,他出聲阻止,“這些收回去。”
送餐小哥記得這位林總裁的朋友,一時有些為難,“易先生,這是林總的吩咐。”
他來之前,林總可是特別吩咐了他,不管這位易教授說什麽,一定要把用餐環境給布置好,關鍵時刻,就搬出那一句話。
頂着男人壓迫的目光,送餐小哥咽了口口水,壯着膽子開口:“林總說,這是他為易先生您的女朋友準備的。”
雖然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準備這些的不是易先生,而是林總,而且,林總給易先生女朋友準備玫瑰花什麽的……這不是明擺着挑釁易先生正牌男友的權威嗎?
在說這句話的工夫,送餐小哥已經腦補完一出兩男争一女的大戲。
他說完這句話後,客廳裏明顯沉寂了幾秒。
室內的溫度似乎一下子下降了幾度,讓人背後發涼。
送餐小哥提心吊膽地立在那,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他忽然明白自己來之前,林總說要給他加班費的原因了。林總給的怕不是加班費,而是精神損失費。
一直面無表情的易言沉默了一會兒,嘴角扯開一抹沒有溫度的弧度,“告訴你們林總,送禮這件事,最好投其所好,這種過敏源,沒人願意收。”
說完,就将那束玫瑰花扔進送餐的箱子裏,順手抽了兩張紙将桌面擦了一遍。
送餐小哥戰戰兢兢地應下,也不敢再堅持要擺鮮花了,利落收拾幹淨,就馬上帶着東西滾了。
易言看了一眼牆上的挂鐘,下午六點。
玄關處還沒一點動靜,他回了書房,準備看會兒書,卻不知怎麽的,又開始整理書架。
書架其實不亂,他有用完東西就馬上整理好的習慣,以至于連書桌都幹淨得好像從來沒人用過一樣。
可他還是整理了,将每本書的書角都碼得整整齊齊。
下午七點,手機鬧鈴響起。
易言給金毛倒了些狗糧,順手又把寵物屋裏的玩具給收拾了一遍。
八點半,趙希光在微信上給他打視頻電話,想和他聊天。
易言回了句晚上有事就挂斷了,退出聊天頁面,看到聯系人中盛微語那三個字,猶豫了一下,點進她的聊天頁面,卻又什麽都沒做就又退了出來,關了手機。
十點半,屋裏依舊只有他一個人,金毛趴在他腳邊,安靜乖巧地陪着他。
易言打開手機聯系人頁面,給盛微語打電話,得到的應答卻是“對方手機已關機”。
他放下手機,餘光瞥見桌上火光搖曳的蠟燭。蠟燭已經燃燒了一半,燭淚在燭臺裏層層堆積,完全沒有它剛點燃時的那麽好看和風光,看起來還有些可笑。
易言在桌邊立了好一會兒,自嘲地勾起嘴角,極輕極輕地呵了一聲。
一隔十年,又是這樣。
他去了廚房拿了個廚餘垃圾袋,将桌上的東西全收拾進去,即将燃燒殆盡的蠟燭也吹滅了扔進去。
提着滿滿當當的一個袋子,走到玄關口,準備去扔垃圾,一打開門,腳步卻瞬間頓住。
女人蹲在門口,抱着膝蓋,頭埋在雙臂間,努力把自己蜷縮成一團。
仔細聽,沉悶的呼吸聲裏,帶着些剛哭過的鼻音。
聽到開門的動靜,她擡起頭,眼眶發紅,眼神迷離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有了焦距。
她極緩極緩地眨了兩下眼睛,像是反應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緩過來,拖着尾音诶了一聲,“你是誰?你怎麽在我家?”
易言垂眼看着她,“你又在搞什麽名堂?”
盛微語扶着門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一會兒往前傾,一會兒往後仰,身形不穩的模樣,讓人幾乎覺得她下一秒就要哪邊倒。
聞到一股酒氣,易言輕皺了下眉,扶住她的手臂将她晃晃悠悠的身子給穩住,“我送你回家。”
盛微語使勁将他的手甩開,“滾,這就是我的家!”
“……”
易言一臉冷漠地看着她大搖大擺地進了屋,把高跟鞋甩到了幾米遠,又搖搖晃晃地往裏走。
他把她落在門外的紙袋子提進屋,關了門,沉默着去撿回被她甩遠了的兩只鞋,放回門口,又跟在她身後,在她差點把自己晃的往後仰倒時,伸手扶了一下。
盛微語卻像是被惹急了的貓一樣,把他的手拍開,她瞪着易言,惡狠狠地警告,“臭男人,不要碰我,我狠起來連自己都……”
她邊說邊晃得厲害,眼看着就要往旁邊倒,易言眉心一皺,上前抓住她一條手臂,将她扶住。
盛微語這次倒沒甩開他,醉酒的人一會兒一個念頭是常事。她向易言傾身倒過去,趴在他懷裏,另一條手臂搭在他肩上。
咫尺距離,呼吸在此間纏綿。
盛微語仰頭望着他,像是只反應遲鈍的貓,緩慢地眨了下眼,彎起眼睛朝他傻呵呵地笑,“言言,你真好看。”
男人垂眼看着她,眸光微沉,喉結滾動。
幾秒後,他移開視線,松開扶着她的手,聲音微啞,“自己站穩。”
然而盛微語卻反而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了他肩上,朝他貼得更近,環住他的脖子,埋在他頸間,悶悶地笑:“我沒骨頭啦,站不起來。”
溫熱的呼吸噴在易言脖頸處的皮膚,炙熱燙人,立馬染上了一層粉色,一路蔓延開來,直至耳根。
男人的身體很僵硬,下颚的線條繃緊,像是在隐忍着什麽。
終于,在女人伸出一點軟綿綿的舌尖,輕舔了一下時,那根繃緊的弦瞬間斷了。
易言拉下盛微語的手,迫使她不能在靠在他肩上,下一秒,又伸出一只手箍住她的腰,教她一下也動彈不得,只能與他緊緊相貼。
盛微語茫然地擡起頭去看他,下巴卻被男人的手指捏住。
男人眸光深沉,情緒在眸子裏翻湧。
“盛微語。”
他低低地喚了她一聲,聲音喑啞,染上了幾分危險的氣息。
醉酒的人卻不自知,自己剛剛惹了什麽事,現在又處在什麽危險的環境。
她眨了眨眼,眼神迷離,低軟地應了一聲。
還打了個酒嗝。
“……”
撲面而來的酒氣讓易言反射性後退了鞋,瞬間拉開的二人的距離。
面前的女人卻好像發現什麽新大陸一樣,驚奇道:“原來你怕這個啊?”
說着,她又故意湊到易言面前,沖他打了個更大的嗝。
“……”
易言退一步,她就往前走一步,兩個回合後,在她又想故意打嗝熏他的時候,易言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冷冷地開口:“夠了。”
盛微語一口氣被堵在嘴裏,生生地重新咽回去。
被易言訓了一句,她忽然覺得委屈,嗚咽了一聲,眼淚說來就來,眼皮子都沒眨一下,淚珠子就摔下來,滴在他手上。
滾燙的溫度讓易言都愣了一下,無意識地松開了手。
她含着淚,委屈巴巴地抽抽噎噎,“你兇我。”
易言看着她沉默了一會兒,稍偏過頭,移開視線,“……沒。”
“你就兇我了!”
盛微語的語氣忽然變得激動,邊哭邊控訴,“你總這樣兇我,天天對我板着臉,天天兇我,你再兇我,我就——”
她話說到一半,忽然就抓住易言還沒完全收回去的手,送到嘴邊,用力咬下去。
“……盛微語。”
手上傳來的疼痛感清晰劇烈,易言加重了語氣喊了她一句,警告意味十足。
盛微語咬着他的手,望着他,似乎是看出了他臉色很差,她終于松開了口,看到他手上的牙印,終于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一樣,心疼地問:“很疼嗎?”
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去撫摸那處牙印,一副做錯事的可憐模樣,不知怎麽,易言心裏一空,方才的怒氣不知所蹤。
他緩和了臉色,看起來沒那麽冷漠,正想安慰她一句說不疼,然而,還沒等他開口,盛微語忽就變了表情,指着他手上那個牙印,耀武揚威,“疼死你最好!你再敢兇我,我就再咬你!”
“……”
易言額角的青筋頭一次跳得這麽歡快,室內的溫度唰唰地往下降,趴在沙發旁邊的金毛敏感地嗅到危險的氣息,悄無聲息地把自己往不顯眼的角落藏起來。
而始作俑者對這一切毫無感覺,她大搖大擺地往沙發那邊走過去,邊往那邊走,兩只手邊伸到背後,隔着外衣一擠,又把手伸進自己衣領裏,似乎在掏什麽東西。
易言不知她要做什麽,見她顫顫巍巍走路的模樣好似下一秒就要摔跤,正要跟過去,卻見她從衣服裏掏出了什麽,往他這邊一扔。
幾乎是反射性地,易言擡手接住——
女人的胸.罩穩穩當當地被他抓在了手上。
黑色,蕾絲。
“……”
客廳死一般寂靜。
男人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青,不知是隐忍着多大的情緒,下颚的線條才顯得那麽緊繃。剛從角落探出個頭的金毛又立馬縮了回去,重新窩在隐蔽的一角,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而黑色蕾絲的真主人此刻卻什麽也不知道,她晃晃悠悠地走到沙發前,往上面一倒,就像是被抽了骨頭一樣,癱在沙發上,上下眼皮子立馬開始相親相愛,瘋狂地想和對方擁抱在一起。
她是真的醉了,連自己穿着極易走光的短裙這件事都忘了,大大咧咧地躺在那,露出兩條筆直勻稱的長腿,教絕大多數男人看了都會覺得口幹舌燥。
易言卻是那少部分之一,他沉着臉走過去,将她帶過來的那件風衣外套從袋子裏拿出來,扔到她身上,遮住随時都可能外洩的春光。
那件黑色蕾絲則是被他丢進了裝風衣的紙袋子裏。
女人睡得很不安寧,眉心緊皺,似乎夢見了什麽煩心事。
易言坐在她旁邊,靜靜地望着她的睡顏,眉眼裏不見剛才的冷漠。他伸出手,替她撩開唇邊粘住的碎發,指尖觸碰到她臉頰時,她低聲夢呓,“小結巴……”
易言動作一頓,修長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她又閉着眼咕哝了一聲,“我的指甲……”
含糊不清的一聲,教人聽不出她到底想說什麽。
易言卻是心中明了,低頭望向她身側的手,茭白般的纖細手指指尖染着明豔的紅色,惹人注目。
向來波瀾不驚的眸子裏多了分好笑與無奈,他覆上那只手,拇指指腹輕撫光滑的指尖,“嗯,好看。”
男人的聲音壓得很低,似乎是怕擾了佳人清夢。
唇畔一抹淺淺的笑意,将往日裏的冷漠化成了一汪春水,令整個客廳的燈光都黯然失色。
一直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金毛探出頭來,眼神茫然地在客廳的男女身上打量幾圈,似乎很是不懂冬天為何突然竄到了春天。
盛微語睡得很不老實,在易言面前,她似乎一刻都沒有老實過,就連睡覺,都像個混世魔王一樣。
才消停下來,她又開始折騰,皺着眉,在狹小的沙發上動在動去,似乎在找一個最适合的姿勢,卻又沒見她最後換了個什麽新睡姿,反倒是蓋在身上的風衣外套被她折騰得滑落到地上,兩條修長筆直的腿又暴露出來。
易言撿起來,重新蓋在她身上,沒幾秒,又被她踢下去,裙擺也一點一點被蹭得往上移了幾公分。
重複幾個回合,易言眼中無奈更甚,卻不像剛才她醒着時那樣生氣與不耐。他抿着嘴角,重新撿起大衣罩在她身上,俯下身,環住她的腰,微微擡起,将大衣的兩條袖子從她腰下穿過,綁了個結。
知道她沒穿內衣,他做這動作時,始終偏着頭,沒去看她。
打完結,正要起身,手卻忽然被人抓住,下意識擡頭,一擡頭就撞見女人濕漉漉的眼神。
盛微語望着他,張了張嘴,聲音低柔軟糯,“言言。”
易言一怔,抿緊的唇角松動,這麽一聲低軟的喚,竟輕而易舉地将他心裏的一方攻陷。他語氣緩和,“我吵醒你了?”
盛微語搖了搖頭,又一臉羞澀地看着他,嬌滴滴開口:“你是不是想趁我睡着非禮我?”
“……”
對方忽然的調戲,讓易言重新抿起了唇。他試圖扒開她的手,對方卻抓得更緊。
“松手。”
“不要嘛~”
易言皺着眉警告,“再耍酒瘋,我就不管你了。”
這句話不知是觸到了盛微語什麽地方,她整個人都僵硬了一瞬。
她連忙松開手,跪坐在沙發上,像個認罪的犯人一樣,低頭朝易言認錯,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慌張,“我、我不……我錯了……不要不管我……”
話說一半,便已有了哭腔,卻不似方才耍酒瘋故意唱戲一樣假裝委屈,聲線都不可抑制地在顫抖,仿佛在恐懼着什麽。
“我、我以後不吵你了。”
“你說的話我都聽,我再也不塗指甲油了。”
“再也不去你班上堵你。”
“也不發消息騷擾你。”
她擡起頭,淚眼婆娑地望着易言,低聲下氣哀求,“小結巴,你別出國好不好?”
易言喉頭一噎,再說不出什麽訓斥的話。
心裏的火氣霎時間無影無蹤,裏頭像是什麽煮開了一樣,翻滾着冒泡,酸澀又難受。
盛微語伸出手,似乎想去抓住他的一角衣袖,卻又在半空中,畏懼地縮回。
小心翼翼,仿佛多做一個動作,都怕惹他生氣。
易言垂眼望着她,心裏的那股酸脹感仿佛要從身體各個地方溢出來。
他伸出手去,勾住她縮回去的手指,牽住,緊握在手中,聲音發澀,“起來吧。”
盛微語以為他還是要趕她走,慌亂地想抽回手,眼淚跟着就啪嗒啪嗒掉下來了,“小結巴,我……”
“去房裏睡。”
易言扶着她的手,想讓她站起來。
盛微語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欣喜地笑,剛才沒流幹淨的眼淚此刻因為激動又嘩啦往下流,又哭又笑的,看起來有些滑稽。
她仰頭望着易言,似乎是斟酌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問出口:“那你以後還會管我嗎?”她咬了咬唇,小聲地補充,“其實我喜歡你管着我,我想你多看我幾眼。”
都說越是心高氣傲的人越不可能向人示弱,即使受了傷也只會躲着所有人,孤獨而倔強地舔舐傷口。
她這般卑微的模樣,讓易言心裏發堵,他屈着食指,指節抹去她臉上的眼淚,壓低了聲音應她,“嗯,你聽話。”
盛微語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
外面陽光正好,從落地窗裏透射進來,将整個房間籠罩在溫暖之中。
盛微語被光線刺得眯起了眼,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想再睡個回籠覺。
幾秒後,她呼吸一窒。
不對。
味道不對。
盛微語閉着眼嗅了嗅,被窩裏的清爽氣息和她的不是同一個香味。
她猛地睜開眼,果然,入眼的不是她熟悉的卧室,而是……
盛微語幾乎是從床上彈起來,昨晚的事如同走馬燈一樣在她腦子裏回放了一遍,她差點沒羞恥得重新鑽進被窩。
她連滾帶爬地下了床,赤着腳跑到門口,聽外面的動靜,又小心翼翼地打開門縫瞧,确定外面沒人後,她立馬開了門往玄關處跑。
剛跑到門口,忽然察覺到胸前似乎空空蕩蕩的,伸手一摸——
哦糙,胸衣不見了!
循着昨晚模糊的記憶,盛微語跑回客廳找了一通,在客廳裏找了個遍,連內衣的一根線頭都沒看見。
“跑哪兒去了?”
盛微語欲哭無淚,又極其害怕易言下一秒就會從外面回來,慌亂之中,她跑回卧室,拿起床上那件風衣披上,就跑到玄關口,穿上鞋就急急忙忙地跑了。
與此同時——
寵物屋裏,金毛叼着個黑色蕾絲的東西在地上拖來拖去,最終塞進了自己的狗窩裏。
盛微語頂着一頭亂毛,不敢去坐電梯,直接裹着風衣從樓梯裏跑到了八樓。
跑到自家門口,才發現,她走得太急,連包和手機都忘了拿,更別說鑰匙。
易言家的門關上就鎖了,她回去也進不去,盛微語快被自己蠢得撞牆,幹脆死馬當活馬醫,按門鈴試試淩希還在不在家。
老天像是聽到了她的祈禱一樣,終于肯眷顧她一次了。
盛微語豎着耳朵聽到屋子裏似乎有動靜,門對面傳來開鎖的聲音。
盛微語欣喜極了,門一打開,她就要去給淩希投懷送抱,“淩——霖霖?”
看到屋內的娃娃臉男生,她傻眼愣在原地。
周霖霖環臂抱胸,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輕呵了一聲,終年面癱的臉上扯開一抹可怖的冷笑。
“盛小姐,夠浪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