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悲聲
楚穆泱看着對面坐着的江敏詩， 還是有些震驚。
一個人竟然可以蒼老得如此迅速，明明不久前見她，還是自己少年時期的那個美得讓人只看一眼就印象深刻的江阿姨， 可如今卻覺得她是和柳茹女士一樣普通的中年婦女。楚穆泱甚至覺得， 他媽都要比現在的江敏詩好看些。
疾病真的能迅速摧殘一個人。
他心裏難免有些感慨和悲切， 一會兒想到初次見江敏詩時以為江敏詩是韓安晴的姐姐；一會兒想起當年自己揣着所有壓歲錢跑去找韓安晴卻被她告知孩子已經流掉了時的冷酷漠然；一會兒又是此時她滿臉病容憔悴得已經掩飾不住的樣子。
可能是內心所想表現在了臉上， 慕嫣忽然從桌底伸過手來握住他的。他驚愣一下回過神，轉頭看慕嫣， 慕嫣給了他一個笑。
楚穆泱覺得糟糕的心情好了許多。
江敏詩看看慕嫣，對楚穆泱說：“可以我們單獨聊嗎？”
楚穆泱還沒說話，慕嫣主動說自己要去旁邊的超市買點東西。
冬天的深夜，慕嫣又挺着肚子，楚穆泱有些不放心。可慕嫣卻給了他一個安撫的表情， 這是她的體貼。楚穆泱覺得內心溫暖，目送她出門後坐正了身體， 正視江敏詩說：“江阿姨，你有話請講吧。”
江敏詩仔細打量他一番才說：“我大概知道為什麽安晴這些年來喜歡的人始終只有你一個了。”
這話不好接，楚穆泱保持了沉默，但他內心裏其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好， 值得一個女孩子一直喜歡他的， 他甚至有些認同梁玉琦給他貼的渣男标簽。
“穆泱，”江敏詩說：“我今天之所以找你，是希望你能和安晴在一起。”
楚穆泱覺得她這種理所當然的語氣有些刺耳。他沉着臉看着江敏詩說：抱歉，江阿姨， 我已經結婚了， 并且幾個月後我将成為父親。最主要的是，我現在喜歡的人是慕嫣。”
“你別騙我， 穆泱。”江敏詩說：“我知道你還喜歡安晴，安晴也很喜歡你。你們倆經常分分合合的，我都習慣了。雖然這次你們分得确實有點久，但我不信你會喜歡安晴以外的人。”
楚穆泱的表情就有點冷了：“江阿姨，我再說一遍，我現在喜歡的人是慕嫣，不是安晴。我以前确實喜歡她，甚至幾個月前，我還以為我喜歡的是她，但現在我很确定，我喜歡的人是我的妻子慕嫣。”
江敏詩笑了下，那表情仿佛楚穆泱是一個耍賴的孩子，讓她頗為無奈，只好轉移話題說：“好，我們不争這個。我今天找你，是想和你說，你們之間有一個巨大的誤會，你們因為這個誤會才分分合合，鬧到現在這樣。”
“沒有誤會我們也會這樣的。”楚穆泱是真的這樣覺得。他管不住韓安晴，他們兩個如果在一起生活，他肯定會經常性地拈酸吃醋，而韓安晴并不會因為愛他而使自己變得平凡，為他洗手作羹湯。
他們兩個，不是不能因為愛而為對方做出改變，只是，能改變的有限。而且，楚穆泱想要的是安靜恬淡的普通人的生活，韓安晴卻希望每天都過得風生水起。他們倆對未來生活的追求沒辦法統一，也不會為了彼此去妥協，所以最後，免不了不歡而散的結局。
“如果我說，當年安晴其實是想把孩子生下來，是我造的孽讓她流産了，你能因此回心轉意嗎？”
楚穆泱和韓安晴當年關系的轉變就是因為這個被流掉的孩子。他以為是韓安晴要流掉的，而且沒經過他同意，所以心生嫌隙，覺得她不夠愛自己，不然怎麽先妥協了呢？
所以此時聽江敏詩講這個，他着實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說：“不會。我當時雖然很生氣，但真正讓我們分開的，是她嘴上說着喜歡我，卻和別的人在一起。”
“那是……那是因為她……”江敏詩想起那天，自己就坐在客廳裏，卧室的門沒有關，女兒最開始向自己求救，可看着自己無動于衷，眼裏的光漸漸地滅下去，最後又漸漸亮起來，所有的愛全都轉成了恨。
那目光好似一把火，要把她焚燒殆盡，屍骨不存。江敏詩不敢與她對視，然而那雙仇恨的眼睛卻一直留在她心裏，日日灼燒着她的心髒。
她艱難地将這隐藏多年的醜事朝着楚穆泱說出口，從頭至尾不敢看楚穆泱的眼睛，怕他的目光也像那天安晴的目光一樣。
楚穆泱看着她的目光确實充滿仇恨。這世界上，母親難道不該是天生呵護自己的孩子的嗎？為什麽這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母親，親手将自己的孩子推入火坑，讓孩子從此墜入深淵，終其一生都無法逃脫出來？為什麽這樣的人居然能當母親，就因為母親這個身份不需要發證嗎？
他終于明白那麽多個午夜，韓安晴驚叫着從噩夢中醒來時為什麽會有那樣稱得上可怕的雙眼；終于明白她為什麽不願意向自己訴說的災難和痛苦，而選擇了遠離自己，和別的人在一起；也終于明白為何一夜之間，韓安晴的變化會那麽大。
楚穆泱極為艱難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但還是忍不住站起身，雙手握拳在桌上捶了兩拳。
冬日深夜的小餐館裏，人少的可憐，楚穆泱捶桌的動作被放大，捶得江敏詩驚吓似地擡起頭，看他一眼又趕緊将視線移向別處；也捶得說好了去旁邊超市買東西，卻站在店外沒有離開的慕嫣看向了店內。
楚穆泱眼尖地看見了慕嫣，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暴怒的心情漸漸平靜，慢慢坐了回去。但他心裏還是充滿怨恨，雙眼如同銳利的尖針，直直釘入江敏詩的身上。
他啞聲說：“你怎麽能……你怎麽能……你簡直喪心病狂！！！”氣得話都不知道怎麽說了。
那咬牙切齒的聲音讓江敏詩想從這裏逃走，或者躲到桌底下去。
但她還是坐住了：“我知道我有罪，所以現在這麽個病，我也覺得自己活該，是我罪有應得。這幾年來，看着你們分分合合，我也很難過，可是我又沒有別的辦法，我不能把這件事說出來，一說出來她在你心裏的好印象就沒了，我想安晴也是這樣想的，所以她寧願看着你越走越遠，卻不肯告訴你真相，從你那裏獲得憐惜和疼愛。”
“你确實該死。”楚穆泱氣得眼睛都紅了，已經管不了對方是長輩，還是個生命即将走到盡頭的長輩。“你根本不配做母親。”
“我确實不配。”江敏詩坦然承認，無情無緒地看着楚穆泱說：“但請你不要放開安晴。她是愛你的，她當年是想把孩子生下來的，她還和我說，想和你一起把他養大。一切都是我的錯，你無論怨恨，還是責怪，都算到我頭上，但安晴是無辜的，她愛你，她希望自己在你心裏是好的，沒有任何污點的，所以她不敢告訴你，甚至要遠離你。”
“所以，請你不要放開安晴，好嗎？我沒幾個月好活了。這輩子我做了很多錯事，只希望能在最後能盡力彌補安晴一點。”
“你想彌補我就要答應你嗎？”楚穆泱冷漠地說：“你以為你彌補了，就能夠抵消一點你所犯的過錯了嗎？你以為你想彌補，安晴就會讓你彌補嗎？”
他雙手拽得死緊才讓自己沒用對一個癌症晚期的婦人動手。他一秒都待不下去了，怕自己下一秒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拳頭，所以說完這句話後他轉身就大踏步走，到了門外将那個能讓他內心平靜的人抱住，把臉埋進她懷裏說：“慕小嫣，你給我抱一下。”
慕嫣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麽，但她能感覺到楚穆泱身上暴躁的氣息，還有熱燙的淚水沿着脖子往下滾。慕嫣心裏生出擔憂和疼惜，于是老老實實地站着讓他抱，想哄小孩子兒一樣一下一下地撫着他的背。
不知道抱了多久，肚子裏的胎兒先不樂意了，隔着肚子踢了他一腳。那動靜挺大，隔着冬天厚厚的衣服都能感覺到。楚穆泱擡頭，果然看到慕嫣皺起了眉，洩出一點痛來。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先教訓了一番肚子裏那個不聽話的大貢梨，再握住慕嫣的手，果然握住了滿手的冰涼。
“你怎麽這麽傻？！”楚穆泱有些生氣地說：“旁邊那家店進不得，非要站冷風裏等。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特殊時期，萬一凍病了，又不能打針吃藥，到時候難受死你。”
“我……”慕嫣看着他說：“我有些害怕，我怕她把你從我身邊帶走，把你還給安晴。”
楚穆泱一愣，然後很生氣，但心裏又莫名地開心，刮了下她的鼻子說：“你傻不傻！我和安晴就算有誤會，也不可能在一起了，我心裏現在住着的人是你！所以，你大可以自信一點，多相信我一點。”
他一手攬過慕嫣的肩，帶着她往停車庫走，沉着臉把江敏詩的話簡單複述給她聽，目的是為了讓她安心。結果等了好一兒都等不來她的話，停下腳步看她，卻看到她滿臉的害怕。
“怎麽了，慕嫣？”
慕嫣微仰着臉看他，輕輕地問：“你真的不再和安晴和好了嗎？”
她這樣忐忑，這樣小心翼翼，楚穆泱嘆氣，拉着她一只手把她搓熱，認真地說：“不會！雖然我很氣憤，也很自責自己當時太粗心，竟然沒察覺出哪怕一點點；雖然我現在很憐憫安晴，想要安慰她，想幫她從過去的噩夢裏走出來，但這些都不是出于喜歡。我确實對她還有感情，但這種感情被歸為友情，你才是我的愛情。”
慕嫣低頭，說：“可能是我從前看多了你們分分合合，所以哪怕你說你現在喜歡我，我也還是心生忐忑，不敢把提着的心放下來。”
楚穆泱給她換了一只手繼續搓：“這是我的錯，是我讓你沒有安全感。”
“嗯。”慕嫣又擡起臉看他：“我剛剛在外面想，要是你出來後跟我說，你要跟我離婚，回到安晴身邊，我會怎麽辦。”
楚穆泱有些好奇：“你會怎麽辦？”
“我不會同意離婚的。”楚穆說：“我會把你搶回來，用結婚證把你套住，跟我綁一輩子。”
楚穆泱又忍不住想逗她了：“但我要是鐵了心和安晴在一起，你是綁不住我的，我可以通過法律途徑離婚。”
慕嫣看他眼裏含笑就知道他是在逗自己玩了，于是安心了不少，配合他說：“那我就和爸媽一起打斷你的腿，把你關家裏。”
楚穆泱于是就很開心，握了握她的雙手，終于有些溫度了，又攬着她往車庫走：“你那麽喜歡我，你下得去手啊？”
“就是因為太喜歡你，所以必須下手啊，不然你就和別人跑了。”
“慕小嫣好不矜持了，說她那麽喜歡我！”
慕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被他套路了，一張臉頓時緋紅，看得楚穆泱哈哈大笑，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又湊到慕嫣耳邊輕聲說：“既然慕小嫣這麽喜歡我，那我晚上也好好喜歡你吧。”
慕嫣踩他一腳，說：“禽獸！”
那嬌羞的樣子實在好看得緊，楚穆泱被這一腳踩得身心舒暢，一路哼着曲兒回了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