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周游穿過茂記大堂,一屁股坐在後廚過道的一張紅色塑料凳子上,他翹着二郎腿抽煙,珠珠腳底生風,揮舞着菜單在他面前跑出跑進。
“加單!牛肉腸粉!”
“魚片粥加蛋!”
“不要蔥花啊不要蔥花!”
“少鹽走油!金沙苦瓜少鹽走油!”
“我操,少鹽走油這麽健康那跑來吃什麽金沙苦瓜啊!自己家裏開水燙苦瓜啦!珠珠,你們店裏來的都是什麽奇葩?”
“哎呀拜托你啦游哥,不要坐在這裏擋路好不好啊!!要吃什麽你去外面點啊!”
“哇珠珠,是你自己一直往我身上撞啊,惠姐,倪秋,你們都看到了吧?你別看我很好說話就老是吃我豆腐啊,菩薩都有三分火啊我和你說。”
“懶得理你!”珠珠翻個白眼,扔了塊抹布過來,跳過周游身邊,就去和倪秋抱怨,“都忙不過來了你還給他開小竈,怕他找兄弟砍你啊?報警啦報警!抓他蹲號子!”
“黑話說這麽溜,看不出你是個女阿飛,報警了對你對我都沒好處,你想想好啊。”周游笑着把抹布扔了回去。
倪秋這時揭下來張單據問珠珠:“這張是不是要外賣的意思啊?”
周游湊過去看,和倪秋大眼瞪小眼:“我看看,這個字寫的……珠珠,你們茂記什麽時候流行下單寫英文了?”
“一定又是Alex!!神神怪怪的!”珠珠往廚房外一喊,“Alex,你這張單寫的什麽??”
Alex一颠一颠跑過來,打眼看到周游,腳都踏進廚房了,又縮了回去,杵在門口說:“take out……”
“啊?”珠珠道,“你說什麽??”
“是啊!英文!外賣!”Alex吼完就跑了,周游一聳肩:“去跑堂也不錯啊,他在廚房也是添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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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開點啦!沒你添的亂多!”珠珠大聲喘氣,惠姨幫腔道:“半斤八兩。”
“啊,惠姨,話不能這麽說啊。”周游搖着手指閑逛到了後門口,“我前幾天不也有幫你洗碗?”
“現在你洗不洗啊?”
“茂記又不發我人工。”
“那就別在這裏和我廢話啦!”惠姨把周游攆開了,他撇撇嘴,只好去逗倪秋。
“你熱不熱?”周游問,指着自己的額頭,“你流好多汗!”
倪秋抓了把菜往熱油裏扔去,用圍裙擦汗,說:“今天茂老板生病,又是周末,我可能沒辦法那麽早走……”
周游看他人要往粥爐那裏走,搶先過去,道:“我幫你看着這裏好了。”
倪秋說:“不用了不用了,你坐着吧。”他抓了抓耳朵,怯生生問周游,“你剛才點了什麽?事一多,我忘記了……對不起……”
珠珠這時又從外面竄了進來,拿了湯勺舀粥,周游給她幫忙,往粥上撒了蔥花,備好小菜,珠珠眼睛一眨,拍了下他:“不錯啊,以後改邪歸正都可以來我們這裏幫手,手腳夠快,皮也夠厚,不怕燙。“倪秋張望了過來,大聲問:“你燙到了??周游你燙到了??”
他着急要看周游的手,珠珠哭笑不得,拉他回去,周游卻捂住了手指,在原地上蹿下跳,嘴裏嘶嘶抽氣,倪秋又要顧着鍋上的菜,又擔心周游,分身乏術,汗出得更多了,珠珠看不下去了,踢了周游一下,瞪着他道:“他膽子小,拜托你別吓他行不行!茂記還要靠他撐場面!被你吓死了怎麽辦!!”
“那給他漲錢啊。”周游說。
“你和茂記說啊!和我說有什麽用??”珠珠看着倪秋,端了菜往外走,高聲道:“他沒事啦!逗你呢!”
倪秋低了低頭,說:“今天有五十塊補貼。”
“多少?”周游問。
“五十。”
“別做了!”
“什麽?”
“我養你啊!”
倪秋側着臉看他,一只手張開,放在了耳朵邊上問道:“你說什麽?”
周游把砂鍋在桌上擺好,兩勺盛一碗粥,咳了聲,趁鍋爐上的油鍋沒那麽熱鬧的時候,問倪秋:“昨天……你打電話過去,你們聊什麽了?”
倪秋揉了揉眼睛,不等他說話,周游大手一揮:“不提他了!!你別哭啊!眼淚掉下去,菜就鹹了!”
倪秋更快速地揉眼睛,周游見狀,抓了把紙巾過去給他抹臉。倪秋咬着嘴唇炒菜,他沒哭出來,只是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鼻子裏不時抽氣。他問周游:“我媽,還有費覺……是不是都不會回來了?”
周游豎起食指壓住了嘴唇。倪秋一吓,奮力點頭:“對不起,對不起,不說了不說了。”
周游摸了摸倪秋的頭發,正要說什麽,手機響了,阿鼓打來電話,開口就道:“游哥,出事了,竹叔在富士山溫泉會所被人抹了脖子。”
“人呢?”
“死了。”阿鼓說。
“你到了?”
“在路上了。”
周游按住半邊耳朵,想了想,說:“我馬上到。”
挂了電話,他和倪秋指指後門:“我有事先走了,你幫我打包份炸兩,我明天早飯吃,謝啦!”
周游走後,Alex被珠珠打發到了廚房來幫手,他進來前特意先探頭看了看,還把倪秋叫過去鬼鬼祟祟地問:“周游走了?”
“嗯,他有事先走了。”
“不會再回來了?”Alex挑起眉毛。
倪秋說:“今天應該不會再過來了吧。”
Alex吹了聲呼哨,這才摸進了廚房。
Alex的耳朵閑不下來,非要用手機聽歌,音量還要開到最大,自己的手機聽到沒電,還把倪秋的手機也用到了自動關機,聽不了歌了,他就自己唱,yoyoyo了一整晚,倪秋忙到了五點收工,提着外賣到了周游家門口時,頭昏腦脹,耳朵堵得厲害,他拍了拍頭,無奈地笑了笑,摸出鑰匙正要開門,只聽身後砰的一聲巨響,似是有什麽東西從樓上掉了下來,砸到了地上。倪秋把外賣袋挂在門上,走去樓梯轉角處的平臺邊往下看了眼。
大廈樓下躺着一個男人,穿汗衫,四角褲衩,手臂折在身後,右腿的腿骨戳穿了皮膚,突兀地支棱在空中。他沒什麽頭發的腦袋下面是一灘血跡。紅色向外暈開。
倪秋踮着腳趴在平臺上,他呼喚了聲。
“趙生……”
一個路人經過男人身邊時,不小心把一把血紅的尖刀踢到了男人臉旁,路人尖叫了聲,用腳推了推男人。男人的肉嘴唇像兩條肉蟲一樣蠕動了下。
倪秋很确定了:“趙文明……趙先生……”
他轉過身,跑上了六樓。
走道兩邊不少人家都站在鐵閘門後頭張望,倪秋跑到自己家門口,他對門6004的房門虛掩着,他推了下,門就開了。
倪秋沒進去,站在門口敲門:“趙太,我是對門的倪秋,我能進來嗎?趙先生好像出了點事……”
沒有人說話,倪秋把門推得更開,走進了6004。
“趙太?你在嗎?”他問着,回頭看了眼,木門後面有兩個血掌印,掌印拖出兩道血痕,這兩道血痕一直延伸到了地面上。地上到處都是血。
倪秋口幹舌燥,回過頭去,一陣風吹了進來,正對大門的窗戶向外打開,窗簾布在空中飛舞,那窗邊放了張餐桌,上面倒扣着個竹籃子,依稀能看出那竹籃下是幾盤剩菜。餐桌下面一片血紅。一個腦袋上紮滿卷發棒的女人就倒在那裏。
她還在痙攣。
倪秋沖了過去,他抱着女人的肩膀想把她扶起來,女人抽搐得更厲害了,倪秋趕緊将她在地上放平,女人身上都是血,她的肚子上暖暖的,一股股熱血從她腹上湧出,浸透了她的睡裙。倪秋不由分說脫下了襯衣按住女人的肚子,他嘀嘀咕咕地掏手機:“救護車……救護車……叫救護車!”
他地手機還是打不開,倪秋踉跄着起來,撲到沙發上,抓起電話座機報了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麽回事!我住在……我住在他們對面!我在樓下的時候聽到有人墜樓,你們快過來!趙太要死了!趙太!”
趙太已經不動了。
倪秋又打了急救電話,趙太還是一動不動,雪白的瓷磚地上布滿了血腳印,血手印。倪秋想站起來,腳底打滑,站也站不穩,一路摸爬滾打地回到了趙太跟前,他抱住趙太,把她放在自己腿上,不停掐她的人中,不停喊她:“趙太!!趙太!!”
趙太的嘴唇毫無血色,臉白得像紙片,卷發棒上也都是血,她睜着眼睛,瞳孔渙散,眼中一點神采都找不到了。
倪秋忍不住哭了起來,眼淚掉在趙太臉上,他捂住了臉,扭過了頭,他手上的血弄到了他的眼睛和鼻子上,他搓着眼睛爬起來,往外爬,扶住門框站了起來,他的腿在發抖,強撐着扶住牆壁往外走。他挨家挨戶地求救:“趙太要死了!有沒有醫生?救救她啊……救救她!”
一扇又一扇門關上了,倪秋走到了電梯口,他再走不動了,一屁股坐在了過道上,血腥味嗆得他不得不張大了嘴呼吸。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警笛聲,起先還很微弱,後來伴随着陣腳步聲,愈來愈響了。倪秋一個激動,擡起眼睛看了出去。他看到了周游,吊兒郎當叼着煙站在樓梯上,一臉費解。
警笛聲很近了,周游往平臺外一看,又望向倪秋,眼神一凜,三步并作兩步到了倪秋面前,拉起他,捂住了他的嘴,四下察看了番後将他拖到了角落暗處,對他道:“你只要點頭搖頭就好。”
倪秋茫茫然地眨眼睛,周游戒備地守住他,将倪秋抓得更緊:“你殺了她?用什麽殺的?刀??刀呢?還在你家?”
倪秋過電似地推開了周游,用力搖頭。周游将他護在身下,他的人高過倪秋一頭,影子更像一張遮天蔽日的毛毯,把倪秋完完全全包裹了起來。
周游問他:“你告訴我!刀在哪裏??!警察到樓下了!!沒時間了!”
倪秋還是搖頭,周游急了,眼裏一狠,打了倪秋一巴掌,倪秋捂着臉打起了嗝,他想說話,張開嘴卻全是打嗝的聲音。
周游咬牙,捂住了倪秋的嘴,道:“你聽我說!仔細聽好了!倪秋!你看着我!”他脫下了外套披在倪秋身上:“你穿我的衣服!去我家裏!冰箱裏有二十萬!你拿了錢去南碼頭找一個叫阿青的,讓他送你去泰國!你聽到了嗎?!”
說着,他擦了把倪秋的臉,要往過道上走,倪秋拽着他,好不容易咽下了個嗝,急忙問周游:“你去哪裏?”
周游推開他:“我手上不差這一條人命,你快走!”
“你在說什麽呢??!”倪秋抱住了周游的胳膊,死活不撒手,“你別胡說八道!”
周游一轉身,握住倪秋的雙肩,聲音壓得很低,眼中劃過道冷光,起先還很嚴厲,說着說着,他就溫柔了下來。
他道:“你冷靜點!冷靜!倪秋……你先去我家裏躲一躲,等警察走了再出來,聽到了嗎?聽到了沒有?”
倪秋問他:“我走了你怎麽辦?你不……不去泰國嗎?你之前殺了人你……”
“別廢話了!你快走!!”
倪秋說什麽都不肯走,坐在了地上耍賴,周游從他腋下抄起他的胳膊,氣極了:“你再這樣我就生氣了!真生氣了!讓你跑個路你都這麽窩囊!”
倪秋一吸鼻子,眼睛一閉,哇哇大哭了起來:“我……我只是想看看趙太怎麽樣了!這樣也算犯罪嗎?我不知道!周游你別給我頂罪,你別去坐牢,我去坐牢……我……我只是脫了衣服給她摁住傷口,我會被判多久?我不跑路,我不走!”
他抽噎着大喊大叫,無論周游怎麽安撫都不聽。
“我媽和費覺也會死嗎?也會這樣突然就死了嗎?周游!我不走!!”
周游松開了他,他把倪秋拉了起來,迷惑地說:“你別哭啊,哎……你哭什麽啊!你說什麽趙太啊??趙太是誰啊??”
“就是住我對面的趙太啊!”倪秋還在哭,抹着眼睛靠在牆邊哭,“趙太死了,趙太不動了。”
周游給他擦眼淚,擦臉,把倪秋的臉擦得熱乎乎的,倪秋睜開了眼睛,用衣擺蹭周游的手:“把你的手弄髒了,對不起,對不起。”
“血是趙太的?”周游看着他。
倪秋含淚點頭。”不是你媽的?”
“我媽……我媽……“倪秋憋不住,一大顆一大顆的眼淚直往下掉,周游沒辦法了,捧起倪秋的臉,和他道:“不許哭了,別哭了!再哭就擾民了啊!”
他沖倪秋彈眼珠,還說:“你要再這樣,我就得和費覺學習了,懶得理你了!”
倪秋吸吸鼻子,點了點頭,末了又問周游:“我媽會死嗎?”
周游嘆了聲氣,一拍倪秋的腦袋,抱了抱他,倪秋掙開了,說:“我會把你的衣服也弄髒的。”
“那你幫我洗幹淨。”周游說。
兩人靠着站了會兒,倪秋又有問題了,擡起頭看周游:“我去坐牢了怎麽辦?”
周游拍了倪秋一下,倪秋低下頭,周游把他拉到身邊,說:“費覺不是不理你。”
倪秋的腦袋動了動,說:“我知道。”
周游拉着倪秋的手,握了握,他的手大,包住了倪秋的手,他的手還很幹燥。
電梯門打開了,倪秋聽到周游說:“他有很多話想說,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說,索性什麽都不說了。這是他的問題。”
倪秋往電梯門口看,兩個警員走了出來,兩人來回打量他和周游,不客氣地問:“剛才是誰報的警?”
倪秋默默舉起了手。
警察倒沒有太過刁難倪秋,問了事情經過,察看了現場後就讓他走了。
不少鄰居都作證說案發時聽到了争執的聲音,況且趙先生和趙太太多年來都因為沒有子女而婚姻不睦在鄰裏間也不是什麽秘密。案情似乎顯而易見了。
救護車姍姍來遲,警察都走了,他們才擡着擔架上來,找了一圈什麽都沒找到,看到渾身是血的倪秋,如獲至寶,把他當成了病號要擡他下樓,還是周游勸走了救護人員,把倪秋帶去了自己家。
“你們家對門現在是鬼屋了,你今晚還是睡我這裏吧。”周游提着外賣袋,開了門,倪秋先進去,人還有些愣愣的,脫了鞋子,一腳下去不知踩到了什麽磕腳的東西,他擡起腳,撿起了地上一個異物遞給周游。
“你掉的嗎?”倪秋問道。
周游一看,那是個蠟黃色的護身符,綁在一根紅繩子上,繩子像是被人扯斷的。護身符裏還有張紙。
“佑徐可樂之平安。”
那紙上寫道。
倪秋看了看周游,又看了看那個護身符,往旁邊走開了。周游站在門後不知在打什麽主意,片刻後,他才對倪秋說:“你先去洗澡吧,最近你就別回家了,我幫你找個地方住吧,警察辦案肯定還要好幾天,別吵到了你,”他又說,“對了,最近,也別來我家了。”
倪秋問他:“可樂……還好吧?”
周游把護身符塞進口袋,一拍褲子,笑了:“他能不好到哪裏去啊!”
倪秋還要說話,周游推着他就把他關到了浴室裏,在門外說:“你洗幹淨點啊!徐太要是半夜回魂,別讓她嗅着血味跑到我家來了!”
“是趙太……”倪秋說,擡起胳膊嗅了嗅,把自己熏得夠嗆,脫了衣服褲子就去沖熱水。
用清水沖洗了會兒,倪秋打開了瓶沐浴露,沐浴露沒什麽香氣,聞上去像茶葉,倪秋往手心裏擠了些,搓在胳膊和脖子上,那茶味擴散開來了,到處都是,将他團團圍住。
倪秋臉上一熱,身上越洗越燙,水溫調低了也沒用,心跳更是越洗越快,轉瞬間,他的心就快跳到嗓子眼了,倪秋一着急,跑到了門口,打開了門,看着坐在外面的周游,問他:“你會一直在這裏嗎?”
周游點了根煙,浴室裏的水汽鑽了出來,周游的模樣顯得有些朦胧。他對倪秋笑了笑:“我還有哪裏可去啊?”
可樂仔才走到別墅門口,門就打開了,費覺站在通道的另一頭,手裏提着個酒瓶,褲腰上插了把手槍,肩上披着白襯衣,沒扣扣子。他光着腳,眼神輕飄飄地掠過可樂仔,又輕飄飄地飛走了。
費覺随手關了燈,轉身走開了。
可樂仔進了屋,把鞋規整地放在門口,摸黑走到了客廳。客廳裏借到了些月光,比玄關要明亮些,費覺卻不見了,可樂仔看了一圈,只在一張長長的木頭餐桌上看到一把槍和一只酒瓶。不過沒一會兒,費覺就又出現了,他手裏多了杯牛奶。他把杯子放下,拉開張椅子坐下了。
可樂仔看着牛奶,說:“我從周游那裏過來的。”
費覺劃了根火柴點煙,磷粉味強烈、刺鼻。可樂仔搓搓鼻子,說:“幫我給莫少帶句話吧,竹叔死了。”
費覺甩開火柴,翹起二郎腿抽煙,他的眼神飄忽不定,手裏不是拿着煙,就是拿着酒,零零碎碎的小動作不斷。
“我還殺了莊伯。”可樂仔說。
費覺把牛奶杯推到了可樂仔面前,努了努下巴。
“我殺了九爺。”可樂仔說,低下了頭,他靠在木桌邊沿,手背貼着那打磨的光滑的木料。長桌的中心能看到一圈圈的年輪,緊密地圍繞在一起。
可樂仔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了,他問費覺:“你覺得世上有鬼嗎?”
費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在桌上找到了個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客廳一下被點亮了。中東的戰火在蔓延,絕望的連體嬰在等待拯救,一對新人結婚了,禮堂布置得如同花海,東京的一間拉面店入選了米其林指南。
費覺眼也不眨地看電視,可樂仔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那天可可和我說,她好痛苦,她說,哥哥,我好痛苦。”可樂仔摩挲着額頭,他的手按在領口,抓了抓,空虛地握着。
拉面的湯底不能煮滾,下面條需要用滾水。
可樂仔說:“我殺了太多人了。”
費覺切到了動物頻道,一只憨态可掬的熊貓正在草地上打滾,只有黑白兩色的身上沾了些青草,它翻來滾去,爬高走低。
可樂仔的手完全蓋在了眼睛上,他說:“我不相信有鬼,但是世上肯定有報應,我殺了那麽多人,他們沒有變成鬼來報複我,只是變成了我的報應。”他滞了會兒,告訴費覺:“是我殺了可可。”
“我給她下了安眠藥。”
“我殺了她。”
費覺站了起來,可樂仔看到他的腳停在了他面前,他把頭垂得更低,兩只手遮住了臉,他的腦袋抵在了費覺身上,他忍不住重複,“我殺了她,我殺了她,我殺了他……““她和他們一樣,變成報應來報複我了。”
費覺輕輕攏住可樂仔,他渾身都是酒味,聞上去像一個流浪漢,一只過期很久的面包,可樂仔靠着他,恍惚間,他聽到費覺在和他說話。費覺似乎說:“沒事的。”
他說了許多遍:“沒事的。”
可樂仔閉緊眼睛,他搖頭,手指碰到了些眼淚,他的嘴唇上鹹鹹澀澀的,他抿起嘴,吃到眼淚,啞然無言。費覺也不說話,他吐煙的聲音變得很大,很響,将熊貓嬉戲的動靜都蓋了過去。再沒人說話了。可樂仔哭了陣也就停下了。他離開了,到最後都沒碰那杯牛奶。
可樂仔開車去了玉婷家樓下。他仰着脖子看着公寓樓給玉婷打電話,忙音響了很長一段時間玉婷才接了電話,她的聲音疲倦,“喂“了聲就沒聲音了。
可樂仔問她:“我現在在你家樓下,我能上來嗎?”
“嗯?現在麽?”玉婷音調高了起來,但随後又懶洋洋地,撒嬌似的和可樂仔說,“現在幾點了啊,你現在上來?”
“我有話要和你說。”可樂仔說。
“好吧。”玉婷說,“下不為例哦,你上來吧,十六樓。”
公寓樓上一格四方格子亮了起來。
可樂仔在槍上裝好了消音器,拿着槍下了車。玉婷給他開門,睡裙外面還穿了件絨外套,人還沒完全清醒,腳步虛浮,她把可樂仔迎進屋,哈欠連連地說:“還好我昨天有去買牛奶。”
她走進了廚房。
“你一個人住,對吧?”可樂仔問道。
玉婷轉過頭和他擠眉弄眼:“平時怎麽沒看出來你這麽不正經?”
可樂仔繃緊臉,在離玉婷不遠的一張咖啡桌邊坐下了。咖啡桌靠窗,上頭擺了盆鮮黃的小花和兩罐香薰蠟燭。玉婷只開了盞不怎麽亮的落地燈,她邊開牛奶盒邊和可樂仔說:“點一點蠟燭吧,西柚味的,我蠻喜歡的。”
“我有話和你說。”可樂仔又說。
“該不會是要求婚吧!”玉婷驚呼了聲,沖可樂仔笑,笑完又嘟嘴抱怨,“也不知道是誰設計的這種盒子,這麽難用……我就沒有一次成功過!”
她打開抽屜找了把剪刀出來,專心對付那只牛奶盒,背朝着可樂仔。
“是我殺了你爸。”可樂仔說。
“你說這種專利……你說什麽?”玉婷肩膀一松,握住剪刀的手垮了下來,但一會兒就又擡了起來。她問可樂仔:“你在說什麽?”
“我殺了九爺,陳錦江,你爸爸。”可樂仔說,“我不知道你是他的女兒,莫正楠前幾天告訴我,我才知道的。”
可樂仔把槍放在了桌上。玉婷側着身子斜着眼睛審慎地打量可樂仔,打量那張咖啡桌,她的視線低了下來,落在了漆黑的手槍上。
牛奶盒打翻了,乳白的奶液順着櫃子往下流。
可樂仔還坐着,玉婷面向他站着了,她緊緊攥住那把剪刀,眼裏是匪夷所思和解不開的迷惑,還有兩股猛然升起的怒火。牛奶淌過她的腳邊,她沖了過去,拿起槍指着可樂仔。
她的手太小了,手腕太細了,槍一直在搖晃。
可樂仔一動不動,他盯着那漆黑的槍眼問玉婷:“你知道,我為什麽叫可樂仔嗎?”
“你為什麽要殺他??誰讓你做的?誰指示的你!!”玉婷歇斯底裏地咆哮,“你回答我!你不要騙我!不好玩兒,一點都不好玩兒!!”
“不是因為我喜歡喝可樂。”可樂仔悠悠然地說話,将玉婷的公寓好好看了一遍。
鵝黃色的窗簾布,淡粉色的牆壁,複古的電影海報,手繪的水彩畫,沙發上挂着件駝色大衣,茶幾上堆着雜志和零食。橘子,蘋果,橙子。一條青色的絲巾掉在地上。茶幾下的地毯是紫色的,像晚霞一樣。
可樂仔說:“是因為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師點名,他喊,徐可樂,我總是很快,很快地回答他,在!我說,在,說得很大聲。”
玉婷的眼淚流了出來。她的手在往下垂,槍在往下掉。
可樂仔笑了。
“在。”他說。這一聲低不可聞。
他從玉婷手裏奪走了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扣下了扳機。
“可樂!!”
槍聲和玉婷的尖叫同時響起。可樂仔從椅子上摔了下來,他看到涓涓白色細流,最後在地上彙成了一條黏稠的河,流向遠方。
他所不知道的遠方。
莫正楠還沒脫下大衣就鑽進了廚房打電話,費覺站在門邊,莫正楠一個勁沖他打手勢,他也不走,靠着門框抽煙。莫正楠按住聽筒,對費覺笑:“我要講你很煩聽到的事情了,興聯的事。”
費覺從果盆裏挑了只蘋果,在襯衣上蹭了蹭,咬了一大口,果汁飙濺,他舔了下手掌心。
莫正楠說:“好吧,好吧。”
他繼續講他的電話:“你說,她怎麽樣了?”
“大佬,她報警了,陳太的事情估計也瞞不住了,她應該很快就會知道了。”電話裏的人說。
“嗯,沒事,”莫正楠看看費覺,費覺大口大口地吃蘋果,咀嚼的動作誇張,卻沒發出太大的聲音,“明天我去看看她,有什麽情況打我電話。”
莫正楠朝費覺走了過去,摟住了他的腰,電話裏的人問了句,“那周……”
莫正楠說:“再說吧,我會聯系你。”
他挂了電話,親了親費覺的頭發,抱緊他說:“你不是不喜歡我在家談興聯的事,一聽到就捏着鼻子走開,怎麽今天非得湊上來聽八卦?”
費覺任他抱着,丢開蘋果核,在莫正楠的大衣上擦手。莫正楠一驚一乍地:“髒不髒啊!”
他脫下大衣,抓住費覺的手逼着他洗手。費覺用水花潵他,莫正楠笑着躲開,瞥到水槽裏的杯子,那杯子上還殘留着奶漬,他問費覺:“可樂來過了?他過來幹什麽?這小子,我打他電話也不接。”
費覺推開了莫正楠,點了煙,對着莫正楠噴了出來。他露出了一個神秘莫測的微笑。
“他和你說什麽了?”莫正楠也點了根煙,和費覺面對着面吞雲吐霧。
費覺還是無可奉告,莫正楠便道:“不說他來幹嗎的了,說說他是怎麽找過來的吧。”
費覺晃了晃手機,莫正楠道:“你知道這裏的地址?”
費覺不作回應,只是咬着煙拉起了莫正楠的手把他往書房裏帶,莫正楠一踏進書房就笑開了:“我出差不到四十八小時你就要把書房給拆了。”
他不怪費覺,不罵他,就是笑。
費覺踮着腳走過一地玻璃碎片,把摔在地上的唱片機擺正了,插上插頭,找了張唱片出來塞進了光驅裏。
唱片裏沒有人聲,只有熱情的舞曲。砰砰啪啪,砰砰啪啪。
費覺跟着舞曲打節奏,打響指,在唱片架前流連忘返,他挑了一張又一張唱片,抱在懷裏搖擺着身體。莫正楠找來笤帚收拾殘局,費覺繞着他轉圈子,不是把玻璃碎片踢開了就是搶走他的笤帚,使勁給他添亂。莫正楠好脾氣,費覺做什麽他都只管笑,他問他:“你是不是很想我?”
費覺跑去隔壁換了雙皮鞋,跳進玻璃碎片裏把碎渣踢得到處都是,他換了張碟,跟着一首日文歌,手舞足蹈又蹦又跳,他跳得累了就倒在沙發上休息,氣喘如牛。他手裏還捏着半截香煙屁股,枕着抱枕,看着天花板,說:“還要死多少人你才滿意?”
莫正楠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掃地,直到把地上的碎玻璃都清理完了,他才問費覺:“你在和我說話?”
費覺把手墊在了脖子後面,沒有看莫正楠,問他道:“你現在有的東西還不夠嗎?”
莫正楠把唱片機搬回原位,他在調節音量。
“Taxi!”日本女歌手忽然高聲唱。
費覺說:“你沒了底線,那別人對付你的時候也就不講底線了。”
“你在說我?”莫正楠扭頭看他。費覺自在地躺着,嘴邊帶着笑,他說:“不是,我在說我自己。
“我殺了很多人,有時很殘忍,大家都知道,所以我不能讓自己落在別人手裏,要不然他們也會用很殘忍的方法對付我,死得痛快是很奢侈也很快樂的一件事。”費覺的手挂在了沙發外面,他仰面躺着,說道,“什麽黑社會,什麽龍頭老大,什麽阿公大佬……我們不做毒品,只是坐的位置比毒品更讓人上瘾,你知道嗎?你當老大會當上瘾。”
莫正楠走到費覺邊上,說:“可樂死了,你知道了吧?”
費覺說:“剛才知道了。”他指了指門口,“他來過,又走了,我懷疑那是他的鬼魂。”
“他和你交待後事?”
費覺樂翻了,一彈香煙,什麽也不說。
莫正楠俯視着他,費覺的下巴上落到了煙灰,他伸手替他拂拭開來,費覺的脖子一動,莫正楠按住了他的肩膀,說道:“你這麽關心可樂,這麽關心周游,這麽關心紅蝦,天天短信問候,你這麽關心他們的死活,怎麽不關心關心我的死活?你不和我說話,信息也不回,你看着我的時候眼裏根本就沒有在看我,你在看什麽?費覺,你在看什麽?”
費覺的眼珠轉了過來,他的眼形漂亮,眼黑多,睫毛長,眼神總是很動人,像是會說話,會說溫柔的,冷酷的,若即若離的話。
莫正楠一把抓住了費覺的衣領,将他的人從沙發上提了起來,喝道:“我不先動手,我就會死!你知道嗎?!”
“我會死啊!”
“我還不想死!!”
費覺拿開了他的手,莫正楠欺身上前抱住了他,手伸進他的褲子裏,道:“還是你想做愛?想上床?我對你來說就只有這個用處了是吧?”
費覺踢了他一腳,莫正楠壓得更緊,扒了費覺的褲子,把他的手腕高舉過頭頂,忿忿不平:“我當大佬當上瘾,你就是和人上床上上瘾了!你和紅蝦做過嗎?還是和周游,和可樂做過?一天沒人幹你就受不了吧?我爸才死你就去我媽的會所和人打炮!白紙黑字,警局筆錄寫得一清二楚!你愛他嗎?不要搞得好像你很愛他一樣,什麽他最喜歡你的右直拳,什麽你把自己的手剁下來給他,你以為自己是什麽?情聖啊?放屁,都他媽是放屁!你誰都不愛,你根本不會愛別人!你只愛你自己!!”
費覺抽出手打了莫正楠一巴掌,又用膝蓋頂開了他的腹部,人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