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
周游打了個飽嗝,手疊放在圓滾滾的肚子上,和邊上的莫正楠一笑,道:“福臨的龍蝦還是做得比別家好,夠味。”
他還一拱手,說:“謝謝莫少款待啦。”腿在桌底撞了下阿鼓的腿,正張牙舞爪對付手裏一只龍蝦鉗的阿鼓立時擡起頭沖莫正楠一頓作揖道謝,笑得春光燦爛:“謝謝莫少!謝謝莫少!”
莫正楠僅擡了擡下巴,眼皮都沒動一下,垂着眸子看手機,周游挨了過去,跟着莫正楠看他手機上播的逗貓視頻,一只小貓被主人逗得找不着方向,在屋裏亂跑亂撞一氣,末了在地上打了個滾,翻出肚皮對着主人撒嬌,旁白音是一連串罐頭笑聲。莫正楠笑了,周游也笑,空蕩蕩的餐廳裏,只有他們這一桌坐着人,也只有他們這張桌子上方的頂燈開着,莫正楠和周游笑得輕松自在,待到他們的笑聲漸漸輕了下去,兩人身後傳來了陣輕飄飄的笑聲。周游說:“看下一段啦。”
莫正楠轉過頭去,問道:“很好笑?”
他把手機蓋在了桌上。
周游側過身子望了眼,五個勁裝馬仔靠牆站在他和莫正楠的座位後頭,那裏光線有些黯淡,他看到其中一個馬仔在笑,他的笑臉誇張,連滿嘴參差不齊的爛牙齒都露了出來。
莫正楠第二遍問:“很好笑?”
周游趴在椅背上看着這個馬仔,馬仔還傻笑着,老實地點了點頭。周游拍了下莫正楠,說:“有沒有更好玩的啊莫少,诶,你都哪裏看到的這些視頻啊?”
莫正楠甩開了周游的手,站了起來,抄起桌上一個啤酒瓶走到那個爛牙馬仔面前,掄起胳膊就往他腦袋上砸去。酒瓶碎了半截,爛牙的身子往前一傾,扶住額頭勉強站穩了。
莫正楠接對準爛牙的頭頂砸了三下。爛牙跪在了地上,滿頭都是血,他雙手抱頭,手指根都發白了。他左右兩邊站着的馬仔挪遠了,給莫正楠讓出了位置。
莫正楠手裏攥着玻璃酒瓶的長脖子,看着爛牙,說:“起來。”
他的頭發亂了,聲音還很穩定。
爛牙渾身發抖,人縮成了一團。
“起來。”莫正楠重複道。
那爛牙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可不等他站穩,莫正楠一腳踢翻他,爛牙摔了個人仰馬翻。莫正楠丢開酒瓶,踢了爛牙一腳。
“起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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爛牙扶住鄰桌的一張椅子,掙紮着往上爬,他的小腿不停打顫。
莫正楠将他往前踹了半米有餘。
“起來。”他又說。
他一遍又一遍地讓爛牙爬起來,又一遍又一遍地弄倒他,那爛牙連滾帶爬,仿佛成了顆皮球,滾到哪裏是哪裏,人确實想要從地上爬起來,可莫正楠一腳又一腳,不給他任何機會,不留任何餘地。他追着他,一路将他踢到了餐廳門口。爛牙已經完全爬不起來了,任憑莫正楠怎麽說,怎麽踹,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周游不看了,低頭玩打火機,阿鼓小聲問他:“游哥,要不要勸一勸,不太好吧……條子在外面盯着呢,要是鬧出了人命……”
他正說到這裏,餐廳大門被人打開了,竹叔帶着兩個馬仔進來了,一看門前的場景,示意身後的人把爛牙齒拖到一邊去,攬過莫正楠,拍了拍他,道:“要不要來碗綠豆爽清清火啊?年輕人,火氣不要這麽大嘛。”
周游眼角一斜,對阿鼓道:“你吃你的,管那麽多幹嗎?”
阿鼓吐吐舌頭:“哇噻,牙齒都打掉了兩顆。”
周游看了出去,爛牙被人丢在了牆腳,整張臉血肉模糊,往外吐了兩顆牙齒出來。
莫正楠和竹叔往回走來,莫正楠道:“年輕人不懂事,沒什麽規矩,怕擾了大家吃飯的興致,先教教他規矩。”
他掏出手帕擦手,擦臉。他的臉上濺到了一些血,淺色的褲子上也留下了幾滴血跡。
竹叔眼珠一轉,看到了周游,周游咂舌,想回頭時,竹叔人已經朝他快步走了過來,嘴裏道:“聽說昨晚興聯有員猛将一槍結果了條子派來的老鼠?莫少,今年年會評選最佳員工,我投周游一票!”
莫正楠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周游笑,周游也笑。
阿鼓美滋滋地附和:“那可不是!游哥那可不是吹出來的!能文能武!我也投游哥一票!來來來,竹叔喝茶啊!喝茶!”
周游起身給竹叔拉椅子,倒茶,還給莫正楠換了杯熱茶,往桌上派煙,刮了阿鼓一個頭皮,道:“你要是五分鐘內給我搞包香煙上來,最佳員工我投你三十票!”
阿古嘻嘻哈哈地跑開了,莫正楠回到原位,把半邊染紅的手帕往桌上一扔,順了順頭發,眼睛一擡,打了聲招呼:“陳太,言太。”
竹叔道:“欣姐跑去美國掃貨,事發突然,她說不趕回來了,血拼比較重要,這裏的事情她相信莫少能處理好。”
周游道:“那是當然,天塌下來莫少…”他一頓,改了口,“我們大佬都能有辦法!”
這會兒,陳太和言太走近了,陳太脫下外套,放下了皮包,笑着看了圈大家:“我怎麽感覺這飯桌上的馬屁味有些超标。”
周游忙道:“陳太,大家都是文明人,說話不要總是屎尿屁啦。”
言太捂住嘴巴笑,捏着手包坐在了莫正楠邊上。
莫正楠道:“不好意思,白天條子都聚在公司,只好改約了這麽晚。”
“沒事,沒事,大家都理解。”陳太紅光滿面,眼睛精良,她化了淡妝,坐在燈光下神采奕奕的,她還很得意,撐着下巴點煙,說:“我早就和你們說興聯有老鼠!你們都不信,好吧,現在老鼠抓出來了,也沒人來和我賠禮道歉,誇我一句神機妙算。”
言太唯唯諾諾地說了句:“那也是九爺神機妙算啊……”
這話不知怎麽觸了陳太腦門,她秀手一擺,往玻璃圓桌上扔開了打火機,那聲音怪大的,吓得本在倒茶的言太手一抖,茶水溢了出來,弄髒了桌布。陳太擡高了視線看手足無措的言太,道:“言太,最近逛街有沒有條子跟蹤你啊?”
言太無辜更無知地搖搖頭,問衆人:“條子為什麽要跟蹤我啊?哎呀,你們被條子盯梢了啊?”
陳太冷笑:“所以咯,社團的事,外人少說幾句。”
言太低下頭,不出聲了。陳太還不剎車,緊接着又道:“紅蝦從前跟的是費覺,多少年?七八年有沒有?我就不信費覺不知道……我看那小子八成也是條子的人,不幹不淨,怪不得當時選龍頭,他平白無故冒出來攪局。”
陳太啐了口,莫正楠清清嗓子,問道:“紅蝦的幾個場子,大家有什麽意見?”
陳太抱着胳膊,忽然動情,眼淚在眼眶裏打轉:“要不是因為費覺,老九怎麽會走?”
周游埋頭吃炒面,竹叔問:“有沒有新洲炒米啊,加一份。”
莫正楠看了看陳太:“您想要?二十多個場子,做什麽的都有。”
陳太沒說話,但是人是笑着的,她喝了口茶,品了品滋味,那邊言太又擡起了頭,冒出來句:“這不合規矩吧?再怎麽說也該大家平分吧……再說了,二十多個場子……也不一定管得過來啊……”
她看着莫正楠,手裏抓緊了手包,一動都不動。
周游往面條裏加辣椒醬,大口吃面,陳太陰陽怪氣地說:“不是管不管得過來,是會不會管,言太,地方分給你,你會做嗎?我知道出賬你手腳很快,進賬你就不一定搞的定了吧?按照合同,你每月拿分紅不好嗎?我們也不建議養你這樣一個游手好閑的寡婦啊。”
言罷,陳太一扭頭,看着竹叔,語氣頗為興奮:“竹叔,我知道紅蝦有兩間店離你那裏很近,以後還要多麻煩你啦。”
言太說:“我聽說紅蝦有間保齡球館阿,我蠻喜歡打保齡球的……”
陳太不言語了,看着莫正楠,往餐碟裏抖煙灰。周游說:“陳太,室內不能抽煙。”
“啊?”陳太送了半邊耳朵過去,“你說什麽?”
周游放下了筷子,一抹嘴,笑了笑:“陳太,二十一世紀啦,室內禁煙。”
莫正楠問道:“竹叔,那您的意見呢,這裏您資歷最老,輩分最高,經歷的風雨也比我們多多了。”
陳太眉毛豎起,怒道:“周游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現在是站在她那一邊了?”
“我也覺得平分比較妥當。”竹叔說道。
陳太一拍桌子,跳了起來,指着周游的鼻子道:“興聯雙煞死了一個,你現在是頭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是吧?你當然最好紅蝦的場子都歸你啦!”
周游作投降狀:“陳太,我只是說室內禁煙啊,紅蝦的事,我pass啊,你們做主,你們都是長輩,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我聽你們的。”他轉頭給莫正楠斟茶,“來來來,大佬,喝茶。”
莫正楠敲敲桌子,和周游笑了笑:“我也覺得平分比較……”
陳太一雙火氣噴薄的眼睛對準了莫正楠:“阿楠,你小的時候,九爺和我都待你不薄吧??!”
“我們就事論事啊陳太。”莫正楠說,“您先坐啊,有話好好說,今天我們大家能在這裏聚個餐不容易。”
竹叔道:“我再給條子找點事情做做吧,怕他們今天還不夠忙。”說着,他招來一個馬仔耳語了兩句,那馬仔立刻出去了。
陳太坐下了,但人還是生着氣,她道:“以前都喊嬸嬸,現在叫我陳太這麽生疏。”她抽了口煙,一咬嘴唇,在碗裏掐滅了香煙,兇道:“我查過了,紅蝦二十四個場子,其中六個是九爺先前留下的,我要這六個,另外再加六個,剩下十二個你們分。”
“這算什麽?你老公死了,社團還要付你精神損失費啊?要是他不和人争龍頭,他也……”言太一口氣說了許多,意識到桌上的人都看着她後,她似是怯場了,臉紅透了,聲音明顯輕了下去,沒人聽得清她的話了。
“你說什麽?”陳太冷冰冰地問。
“我說得大家都聽得很清楚了。”言太把手包放到了桌上,莫正楠側着眼睛看她,周游碰掉了桌上的筷子,笑着打了個手勢,彎腰去撿。他看到桌下言太的膝蓋上放着一把槍,她那兩只纖纖玉手握緊了那把槍,這把手槍和言太那一雙手很快消失在了周游的視線範圍內。
桌上一聲槍響。
周游找到了自己的那雙筷子,他直起身,把筷子扔到桌上。他的炒面染了血,血色濃過辣椒醬。
陳太仰面摔在椅子上,眼皮翻起,瞪着天花板,身子抽搐了陣後,她不動了。
阿鼓從外面進來了,小跑着過來,滿臉愧疚地和周游說:“不好意思啊游哥,被條子逮着問東問西,我……”
陳太的屍體從椅子上滑了下來,不偏不倚跌落在阿鼓腳邊。阿鼓往後跳了半步,傻了眼。
周游站起來,說:“幫忙收拾一下吧。”他同莫正楠和竹叔打了個招呼,“大佬,竹叔,我先走了,到點睡覺了。”
“言太,我先走了啊,再見。”
外面的雨下得很大了,可樂仔跑到自己車前上了車,他的頭發和外套已經濕透,随手就從後座抓了條毛巾過來,毛巾臭烘烘的,他皺着鼻子随便抹了把臉,把眼睛裏進的水擦掉後就把毛巾扔了回去。他的後座還堆了好些毛毯,幾件衣服,一個枕頭和半箱礦泉水,聞上去都帶着些汗臭味。可樂仔撥動雨刷,車前玻璃裏外都是水汽,怎麽擦都擦不幹淨,看什麽都是朦朦胧胧的,可樂仔坐了陣,丢開背包,下了車,跑到馬路上攔了輛出租車。
司機問他:“要去哪裏?”
“容山墓園。”可樂仔說。
司機打了個冷顫,裝模作樣看手機,道:“不好意思啊,我看雨下這麽大,這麽晚了,你也沒帶傘,我才停車的,我老婆下夜班了,我本來是要去載她的,要是你去的地方順路……诶,年輕人,不是我不做你生意啊,你也別投訴我啊,我們大家互相理解一下,對吧?”
可樂仔說:“說錯了,去容山寺。”
司機聽了,更不解:“半夜三更你去上香?”
“我女朋友在那裏做義工。”
“啊?都這麽晚了,她肯定已經回家了吧?你打個電話問問啊,還是他們今晚有通宵法事?”
可樂仔頂着下巴看車外,說:“去容山寺吧。”
司機一拍胸口,道:“好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看你也是叫不到車了,算了算了,我讓我老婆搭她工友的車回家好了,我送你上山。”
“謝謝。”
車開出去了會兒,司機閑來無事,和可樂仔搭起了話:“你剛才說你要去上墳,真是吓死我,下這麽大的雨!昨天才拉了暴風警報,我看今天也差不多五級臺風了,你說,《陰陽路》都不這麽演吧?”
可樂仔一時無話,風呼啦啦地吹,雨點密集,噼噼啪啪敲打着形單影只的小車,兩條雨刷瘋了似的清理雨水,向外打開,又重重合攏。
可樂仔問道:“《陰陽路》是什麽?”
司機從鏡子裏打量可樂仔,大跌眼鏡:“啊??《陰陽路》你都不知道啊?”想了想,司機誇張地笑了,“也對啊!你們這一代看什麽龍婆啊,都是打喪屍,打怪獸,宇宙飛船飛來飛去,鬼故事早就不流行啦。”
可樂仔挺直了腰杆,後背離了座椅,湊上前說:“說說看吧,我想聽聽。”
“啊?”
“鬼故事啊,你說的那個《陰陽路》,你說說看吧。”可樂仔又說。司機來勁了,關了廣播,打開了話匣子。
“我記得啊,有個故事,也是大雨天的,誰演的來着,那個女的,身材特別好,叫什麽,鐘什麽……鐘麗缇!對!鐘麗缇!她吧,打算和她老公一起慶祝結婚紀念日,兩人約了吃海鮮,她那個老公不是什麽好東西,他在外面還有個女的!你說老婆都這麽靓了,還搞什麽小三?”
“老婆不靓,也不能搞小三啊……”
“對對對,哈哈,你說得對!唉,我說到哪裏了啊?哦哦,這天不是下雨嘛,他老公之前和那個小三……”
司機講起故事來頗為投入,說到興奮處,手離了方向盤在空中揮舞,又是拍大腿,恨鐵不成鋼,又是破口大罵,恨不得親手教訓一些故事裏的男男女女。他們不講規矩,不懂規矩,把規矩都破壞了,什麽都不尊敬,什麽都不忌諱,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想去懂。
“诶,年輕人,你還在聽嗎?”司機說得口幹舌燥,擰開了保溫壺喝水。
“在啊,然後呢?龍婆後來說什麽了?”可樂仔答應了聲,出租車已經開進了容山,雨比先前小了,司機一張嘴,吸飽了氣,繼續侃侃而談。
盤山公路上找不到第二輛車,駛過兩個彎道後,司機減緩了車速,搓搓胳膊,鬼祟地往外指了指,說:“不講《陰陽路》了,不講了,我們說點別的吧,怪陰森的。”
可樂仔問他:“你信鬼嗎?”
山道一邊是濃郁的夜色,另一邊是長滿矮樹的斜坡,車燈照不了很遠,同樣幽黑的樹和同樣幽黑的夜包圍了他們,那司機牙齒都打顫了,重新調開廣播,把音樂開得很大聲,扯着嗓門說:“都說了不說鬼了!!”
可樂仔咬着手指,他靠了回去,人挨着車門,冷聲說:“世上就算沒有鬼,那應該也有報應吧。”
司機念了句:“阿彌陀佛。”加大油門,不出五分鐘,就把可樂仔送到了容山寺門口。
“三百六十三塊八!謝謝!”
可樂仔給了司機三百五十塊:“不用找了,謝謝你。”
司機捏着紙鈔,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地打量可樂仔:“你真的來接女朋友?”
容山寺中不見燈火,廟門倒是向外敞開着的。可樂仔轉身跑開了。
寺中沒有燈,更沒有人,唯有佛和雨。雨珠在屋瓦下連成了線,織成了簾,沿着回廊垂挂下來,各殿房門洞開,佛像在屋檐下露出個莊嚴的微笑。可樂仔身子一矮,按緊了衣領鑽進大雄寶殿,脖子裏還是被灌進了兩滴雨水,水珠涼透了,他縮起肩膀,一腳踩在了門檻上。
大雄寶殿正中央供奉着的是尊觀音金像,左右兩邊是風調雨順四大天王,另有位普賢菩薩,金身簇新閃耀,身披紅袍,在個角落占了個位置,他的金身外頭配有個玻璃罩子,像前供着塑料香花,三碟果品和一只褪色的蒲團。
雨聲淅淅瀝瀝,滴滴答答,可樂仔穿過大雄寶殿,過了一進院子,來到了地藏菩薩的居所。這片廳堂較之大雄寶殿規模小了許多,卻更具人氣,貢品種類頗豐,既有鮮花,還有酒水,瓜果,青菜。
地藏菩薩身旁三面牆壁上密密麻麻挂着許多木頭牌位,有一些挂得很高,就快與天花板接壤了,那些牌位上寫的不是先妣某某某就是先考某某某,也有兄弟姐妹或者父母為親屬立牌祈福的。一道雷光閃過,雨聲又大了,可樂仔繞了大半間屋子,他看到了陳錦江的牌位,立牌者是他的女兒陳玉婷。又一道閃電,“陳錦江”三個烏金小字被照得更亮了,接近刺眼。
可樂仔回到了外面的廊道上,他坐在欄杆上,低下了頭。電閃雷鳴中,他那兩只掌中布滿繭子的大手上滿是紫藍色的光,他看不清皮膚和血色,只能看到密集的血管,藤蔓一樣爬滿他的雙手。
可樂仔把手放到了一邊去,他擡起頭,面前的院子裏種了桑樹和沙羅樹,地上的青石板坑坑窪窪,到處都是大小不一或深或淺的水窪,水裏映出雷光和樹影,放眼望出去,像是一只又一只的眼睛,水盈盈地瞪着他。
可樂仔從容山寺的後門離開了,他去了容山墓園,深更半夜,墓園裏無人看守,他便一條條道,一塊塊墓碑地摸索,他從最低處走到了最高處,從第一塊墓碑找到了最後一塊墓碑,他找到了陳錦江的墓碑,愛女愛妻所立,碑上一個眯縫眼睛的男人沖他笑着。可樂仔沒有停下來,他走得很急,也很焦躁了,爬上爬下五六個來回,好幾次又都經過了陳錦江的墳頭,終于,他在一塊灰碑石前停下了,他松了口氣,站在微笑着的小女孩兒徐可可的墓前,雨往他脖子裏灌,他擦了擦眼睛,擡不起頭來。
後來他下了山,跳上輛公車往隆城的方向回去,上了夜班車的人都很少下車,一個酒鬼一個人占了三個座位呼呼大睡,一個瘾君子在車上就迫不及待的用皮筋捆住了自己的胳膊,注射之後他很放松,枕頭掉在了地上,被他一腳踩碎了,一個黑皮膚的女人打着哈欠上車,她抱緊了自己的皮包幹啃面包,吃完面包,她喝裝在礦泉水瓶裏的橙色液體,嗑瓜子,一雙眼睛轉來轉去,瓜子皮磕得到處都是,在香水街時,上來了一對男女,他們沒找座位坐下,站在後門,隔着根欄杆擁抱在一起,女的濃妝豔抹,和男的接吻時睫毛不時戳到男人的鼻梁,男人一口黃牙,兩只胖手鑽進了女人的皮裙底下。女人嬌嗔地和男人講話,拍了下他的手腕,雙腿往他腿上送,她咯咯笑起來,眼睛瞄到了可樂仔。她眼裏有一層霧。
可樂仔下了車,他找了間便利店買啤酒,排在他前面結賬的還有兩個人,一個是個紅毛,仰着脖子,手裏抱着瓶消毒藥水,一卷繃帶,他的鼻子在往下滴血,另一個是個老婆婆,手腳慢,耳朵也不靈光,總是拿不定主意,她問店員:“這個泡面不是買一送一嗎?”
“不是阿婆!不是這個牌子!”店員大聲回話,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哦哦,那我不要了,哦哦,那是什麽牌子買一送一啊?““賣完了啊!我剛才就和你說過了!買一送一的賣完了!十塊七啊!阿婆!““哦哦好的,诶诶,等一下,等一下,這個要過期了,我去換一包。“”你剛才就換過了啊!阿婆!“
“啊?什麽?你說什麽?哪個比較好啊?哪個口味年輕人比較喜歡啊?”老婆婆挪到了餅幹貨架前,慢慢吞吞地彎下腰,掏出了老花鏡戴上,一包一包餅幹拿起來看,嘴裏絮絮叨叨,“香蕉牛奶,什麽口味……香蕉和牛奶……吃了會拉肚子,不要不要,牛奶巧克力,哇,吃了會膽結石,不要不要……雞蛋布丁……布丁本來就要放雞蛋啊……”
“阿婆!你讓下面一個人先付啦!!”店員從櫃臺後面走了出去,去勸那位老婆婆,那等在老婆婆後頭的紅毛把東西啪地丢到櫃臺上,一手捂脖子,一手叉腰站在櫃臺前轉過身看着他們,店員抖了下,趕緊回去了,抱歉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先給你算吧。”
那老婆婆卻不幹了,嚷嚷着往回去:“我先到的我先到的!你幹什麽??!”
紅毛眼睛一眯,大步走到餅幹貨架前,一種口味拿了一包,又大步回去:“一起算錢!”
他指着老婆婆先前拿的一包口香糖,一包切片面包說道。
“一共一百三十塊,謝謝!”
“袋子沒算錢。”紅毛說。
“袋子送你!歡迎下次再來!”
紅毛捂住鼻子,他的指縫裏都是血了,扔下錢,拿了自己的東西就走了。他在便利店外面往鼻子上澆消毒藥水,痛得跳腳。
可樂仔結賬時又要了包煙和一只打火機,他在店門口站着喝酒,一口下去,他就把酒扔了。他點了根煙,沒有抽,他看着那個紅毛,他還很年輕,脖子上和手指上能看到紋身。
w、o、r、s、t。
他的手指上刺的是這五個字母。一根手指一個。
紅毛的傷口包紮好了,他仰着脖子坐在只玩具小馬上,先前那個老婆婆坐在他邊上的玩具小車上,兩人在吃一包雞蛋布丁味的餅幹。
紅毛想點煙,打火機不聽使喚,怎麽都擦不出火。可樂仔走過去,給他點上了煙,把才買的煙和打火機都給了他。
紅毛和他打了個手勢:“謝啦。”
他用雙手扶住玩具馬的腦袋,兩只腳踩在馬蹬上,往空中噴出了一道青煙。
雨已經停了。
老婆婆拆了草莓味的餅幹遞給可樂仔和紅毛。
“吃啊,吃啦。”她說。
可樂仔回進便利店裏買了盒牛奶,他站在路邊,問紅毛:“這是什麽意思?”
紅毛一挑眉:“什麽?”
可樂仔指了指他的手指。
worst。
“哦,最差。”紅毛說。
他們三人分着吃完了一包餅幹。
天還沒亮,霓虹也還沒熄滅,可樂仔在隆城游蕩。他不看路,也不看人,他看天空,空中沒有雲,天色又青又紅,他看樹,樹葉綠得發亮,像是上過一層蠟,雨珠壓彎了葉片,從葉尖墜到了下一片葉子上,他看到烏鴉從空中飛過,鴿群落在一個酒鬼身邊,他和鴿子們分享一塊面包,麻雀在地上跳來跳去,遇到人時飛上電線,飛上枝頭,一朵花從樹梢飄落,被一雙大腳踩過,融進了粉灰色的落花堆中,鮮黃的花蕊跟着那雙大腳經過了兩條街,最終停在了一張舊報紙上,一個乞兒撿起了這張舊報紙,他用它抱住一只破碗,放進了他身邊的小推車裏,他從垃圾桶裏挖出了包薯條,抓了一大把塞進嘴裏,一條野狗颠着腳走到他身邊,乞兒捂住嘴咽下薯條,往地上啐了口,趕跑了那只野狗,野狗嗚咽了聲,在街邊扒拉垃圾袋,在人和人之間穿行。穿着短裙的年輕女孩兒在馬路上奔跑尖叫,她們被男孩兒抱住,男孩兒們為她們打架,她們跑開了,男孩兒們互相點煙,蹲在路邊罵街。一輛汽車差點撞到那條野狗,車主停在馬路上大爆粗口,野狗叼着半只菠蘿包走進了一座公園。可樂仔和一個路人撞了個滿懷,他說了聲抱歉,路人彈彈衣服,看也沒看他。他跟着那條野狗進了座公園,晨起的老人們聚在一起喝茶,探讨太極手法,人工湖邊一對男女裹着衣服跑進了樹叢裏,野狗喝湖水,咬面包吃。
可樂仔看着它,他靠在一棵樹邊,他摸到了樹幹,又伸長手去摸一片樹葉。樹冠上傳來了陣騷動,可樂仔擡起了頭,他隐約看到一只毛發蓬松的動物在枝桠間穿行,似乎是只松鼠,它往高處攀爬,它爬得很高很高。
可樂仔往湖邊掃了眼,野狗吃完面包了,他盤着身子在湖邊休憩,舔自己的爪子,可樂仔走了過去,他離那只野狗很近時,野狗擡起了眼睛看他,它龇了龇牙,露出了發黑的牙肉,可樂仔蹲下了,朝它伸出了手。野狗吠了聲,一對男女驚呼着跑出了邊上的樹叢,可樂仔撫了撫野狗的腦袋。野狗慢慢躺下了,它睜着眼睛把肚皮翻了出來,它嗚嗚地又叫了兩聲。野狗的皮毛很順滑。
這時,他們身後忽然響起了太極操的伴奏音樂。
“第一式……”
一個女人溫溫吞吞地講話。
可樂仔望了出去,老人們穿着棗色的運動服打起了太極,早班的校車停在公園門口,孩子們背着書包往車上擠,他們穿藍色的校服,背各色書包,到處都是他叫不出名字的卡通人物,路上的汽車開過來一輛又一輛,通宵營業的水果店裏的水果千奇百怪,電影院門口的海報被人偷走了一張,剩下些金發碧眼的老外隔着玻璃看着他。
奧斯卡獎提名演員。
戛納最佳處女作。
柏林電影節影帝。
一群哭喪的人在十字路口招魂,燒紙,燒車,燒別墅,燒一雙又一雙女鞋。
“阿美啊,你快回來啊,你快回來啊,這雙鞋子你不是一直說要買嗎?你回來看一看啊,媽媽買給你了呀。”
可樂仔小聲地問:“這是什麽鞋子?”
沒人理會他,大家哭得更厲害了,一個道士圍着可樂仔打轉,嘴裏不停念咒。
可樂仔問他:“這個人會回來嗎?”
道士翻起白眼,咒語念得更更大聲了。
一個銀發的男子開着跑車經過,車輪濺起半人高的水花,哭喪的人群跳起來追着罵了半條街,跑車早就開遠了,大家又悻悻地回來哭喪了,往盆裏添紙錢。
可樂仔眨了眨眼睛,火光在跳動,哭聲在蔓延,他的手指上還殘留着那潮濕的葉片,那粗糙的樹枝的觸感。他摸到了一條狗,看到了一朵花,他追逐一群鳥。
整個世界都是那麽多姿多彩。
他一無所知。
費覺在書房看雨,手指按在窗戶上,雨一迎上來,他忙縮開了,兀自笑成一團。他的手機放在身邊,鈴聲一響他接了起來,打開擴音器拿着。打電話過來的是倪秋。
倪秋說:“昨晚忙到現在才收工,正好錯開了下雨的時候,不然真不知道要怎麽回去,你那裏在不在下雨?周游說你現在在山裏吃齋念佛,山裏的氣候和城市裏還是不太一樣吧……”
費覺敲了敲窗戶,倪秋清清嗓子,繼續說:“昨晚莫少來了,給你打包的粥你吃了嗎?我多放了些炸蒜頭和炸魚皮,是不是比之前吃上去香一些?他問我要不要去他那裏……嗯,是你那裏坐坐,他可以找人接我去,我說我可以自己去……他就說別的事情了……”
費覺盤起了腿,托着下巴聽倪秋講話。
“我昨天聽到一首歌。我覺得好耳熟好耳熟,我肯定在哪裏聽過,我哼給周游聽,他說不出來,你知道是什麽歌嗎?”
費覺把手機舉高了些,歪着頭,耳朵貼着屏幕,倪秋開始哼歌,哼一會兒就要換氣,他的呼吸聲重過歌聲,重過雨聲。
費覺爬起來,按了按小腿,跛着腳走到了唱片機邊上,他一邊抖腿活動筋骨,一邊在唱片櫃裏翻找,找了陣,他抽了張女歌手的唱片出來,對着唱片碟背後的歌曲簡介,直接跳到了第二首。
歌手唱到副歌部分時,他把音響調高了兩個音量。
“對對,就是這首!”倪秋跟着音樂哼歌,歌詞裏是什麽戀人啊,愛啊一類的。
費覺又找了另外一張唱片出來,這回是張英文碟,中文歌播完,他就開始播這張英文碟。倪秋聽了就說:“啊,是翻唱啊。”
費覺倒了半杯威士忌,坐在地上喝酒,聽歌,聽倪秋說話。
“她唱的是什麽意思呢?”
女歌手唱:“I’m the one who wants to love you more,You will see I can give you…“費覺聳了聳肩,倪秋問他:“你有什麽想去的地方嗎?周游問我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我哪裏都沒去過,外面……別的地方會和這裏有什麽不一樣嗎?或者過一陣子吧,我再存些錢,就去外面走走,我就快存夠錢給我媽買大衣了!我不知道她在哪裏,她從戒毒所逃出來後,我再沒見過她,可是,她會回來的吧?她的家在這裏啊,看到大衣她肯定會很開心!”
費覺把音量調得更高,倪秋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