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西江月(5)
半夜就聽見了落雨聲,啪嗒啪嗒,打在烏油油的芭蕉葉上,歸菀夢魇,猛地被驚起,被衾裹身,連帶着晏清源也被吵醒,睡意朦胧的,鬧不清是幾更天,他把人往懷中一掼,手指無意滑過臉頰,一片的水澤。
“做噩夢了?”他呢喃着把嘴唇往歸菀耳朵跟前湊,歸菀無言,只從他懷裏爬出,下床穿鞋,摸索着點了燈,一轉頭,看晏清源已經安然無恙坐起,哪是個身首異處的慘狀?
果然是夢。
歸菀摸了摸脖頸子,一手的汗涔涔,便又去拿手巾,濕了水,輕輕擦抹起來,心口猶在悸動不止,說不出是懼是悲。
這一番折騰,晏清源徹底沒了困意,迷離的雙眸,早如晨星般清亮了:
“你這是故意讓我睡不安生,舟車勞頓一路,你就不累?”
歸菀把手巾一折,挂了起來,剛走回,就被晏清源翻身壓在了床上,歸菀一下驚回神,眼角還有幾點晶然:
“我累……”
晏清源把她碎發一撩,溫柔問道:“方才怎麽了?是不是做噩夢了?”
他這雙眼,裹着蜜糖一般,歸菀一聲哽咽,不知為何,只想流淚:“我夢見你被人追殺,到處都是血。”
晏清源眉頭一蹙,手指在她花瓣一樣的唇上輕輕揉開,:“哦?那你在夢裏,是傷心呢?還是歡喜?”
歸菀搖了搖頭,傷感道:
“我一點不想看人流血,也不想死人,什麽時候能不打仗?”
這個問題,她也曾問過爹爹,然而爹爹那裏,是沒有答案的。
“這個啊,等我一統天下,自然就無仗可打了。”晏清源笑一聲,自信十足,仿佛父親的死,颍川的不利,危機四起的一切,都不能影響他的鬥志。
歸菀一陣恍惚,眼裏似有水光:“你一統天下,是要殺很多人的。”
“那你跟我說說,青史上,誰一統天下,不用費一兵一卒,兵不血刃?”晏清源在她鼻間一點,看歸菀又愣住了,分明迷惘,分明無措,他心頭一陣憐惜,就去吻她,耳鬓厮磨片刻,壓了幾個月的愛、欲,就像猛獸一樣從桎梏中掙脫了出來。
“世子還在守孝……”歸菀被他親的昏頭昏腦,身子發熱,晏清源低喘中擠出一句,不答反問:“這麽久,你就不想要我麽?我不信……”
他莫名就上來一股倔勁。
手摸到要害,歸菀一聲嬌吟,腰身就軟在了他掌間,她臊得難耐,幾個月未經他的邊,身子愈發敏感,根本不是晏清源的對手,彎彎秀眉,突然一蹙,就承受了他施與的飽漲,麻麻澀澀的,兩人都是久違的一聲輕籲,晏清源卻停下了,忍不住的笑意:
“要不要這樣呢?”
歸菀咬唇,一張小臉嫣紅一片,腰身不易覺察地在他掌間動了下,把臉一別,埋進枕間,留一段雪白的頸子給他,晏清源咬噬上去,底下跟着動了起來。
她被他肆意折疊,換着花樣颠簸,歸菀哭着告饒晏清源也渾然不聽,最後,兩人都沒了力氣,歸菀下意識要避開他,晏清源不讓,把人一拉,還是擁到了懷中,交頸而卧,歸菀臉貼在他緊致的胸膛上,一陣出神,忽問道:
“世子如果一統天下,就不會再殺人了麽?”
晏清源手裏揉娑着她纖秀肩頭,一時失笑:“你不恨我想要滅你故國?”
歸菀暗道,已不知有多少無辜性命喪你手,你真的就心安理得?她似有所動,只覺身軀沉重,深深的疲憊從魂魄裏升騰而起,卻只是低喃一句:
“既是我生辰,世子再給我唱一曲《敕勒歌》罷。”
晏清源不由一笑:“唔,是不是以後每年生辰,我都得給你唱《敕勒歌》?”他握着她的手,并沒拒絕,沉沉地哼出了第一縷長調。
一夜風狂雨驟,落紅滿地,等到一早,堪堪停了,晏清源便踩着一地的枝折花落走出梅塢,途經書房,隔壁後堂就是安頓七郎的地方,讀書聲傳出來,晏清源微微一笑,負手踱進一看,小郎君正鼓着腮幫子,專注地盯在書上,可一旁,分明擺着整套弓箭,一副馬上就能開弓射箭的陣勢。
與他年紀相仿的,還都在玩彈弓而已。
“七郎,還住的慣嗎?”晏清源走到跟前,把弓箭一掂量,壓根也不是孩童用的小弓,他贊許一笑,“你拉得開弓麽?”
晏清澤二話不說,把書往案上一覆,走出房門,對準同樣早起停在枝頭正左右啄毛的灰雀,搭箭就射,只見那灰雀裹着箭羽,撲棱棱掉下來,掙紮兩下,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無辜而又絕望地看向兄弟兩人,定了格。
十歲稚子的眼力又快又準。
晏清源笑意更盛,點了點頭,說道:“我要去你二哥那裏,你也跟着來吧!”
弓箭一收,晏清澤吐了吐舌頭,一想到二哥那張臉,難能親近,這才露出個稚童的表情,怪難為情的:
“阿兄,我還沒見過邺城的皇宮呢,想去城牆根溜達溜達。”
見他左顧而言他,又是那個神情,晏清源也不勉強,出了門,一人一騎,給晏清澤的,是匹上好的烏骓,通體烏黑發亮,唯四蹄雪白,故喚“烏雲踏雪”,完全是成年男子所配良駒,晏清澤絲毫不懼,從晉陽到邺城,這一路,都是騎着烏雲踏雪來的,上了馬,視野開闊,頗有個睥睨腳下的勁頭,跟着晏清源,一前一後馳出了東柏堂。
等到司馬門附近,勒住馬,晏清源揚鞭一指:“盡情溜達罷,劉響,你陪七郎!”
說着帶那羅延,朝晏清河的公府去了。
日頭明媚,惠風和暢,晏清澤擡手遮目,另一只還緊扯着缰繩,東看看,西瞅瞅,略覺失望,論規格氣派,似乎稍遜晉陽宮呀,天子腳下,不過如此,他到底小孩子心性,把嘴一撇,對劉響說道:
“不怎麽樣噢,我聽說,小晏将軍就掌管着禁軍?”
“本來是,可小晏将軍啊,随韓将軍他們去打柏宮去了,現下不在宮中。”劉響愛煞了烏雲踏雪,眼睛裏全是它油亮亮的毛,心不在焉答着話。晏清澤一打眼,瞧見了他那個傾慕的模樣,倒沒說什麽,扭頭一瞅,說道:
“劉扈從,咱們拴好馬,你陪我走一圈吧!”
他起了玩心,想步量這禁宮外城,到底比晉陽宮小了多少,正翻身下馬,幾團楊花随風撲簌簌直打臉,無意一吸,鼻間癢透,晏清澤忽打出個驚天泣地的噴嚏,落地不穩,一下摔趴在了地上。
這麽一出動靜,似乎連那邊的守門宮衛也驚動了,不禁朝這邊看了幾眼,劉響趕緊要把人扶起,卻見晏清澤趴那動也不動,手一揚,竟是個不要靠近的意思,劉響看得一頭霧水,只好站着問:
“七公子,你沒事吧?”
晏清澤不語,只把屁股撅得老高,耳朵緊貼地面,一雙烏黑的眼睛,眨都不眨,好半日,劉響搞不清他這是什麽名堂,又不好催,抱肩沉住氣,忽見晏清澤一個起身,也不管衣袍上的灰土,徑自問他:
“這附近有枯井嗎?”
劉響手一揮,拂去眼前的楊花,驚奇道:“七公子找井幹嘛?自然是沒有的啊!”
“那有個坑也行,嗯,”晏清澤朝城門看了看,小手托着下巴,兩只眼睛,一閉一睜,直對城門,似在盤算着什麽,忽往後退幾步,轉過身,眼睛頓時亮了,一仰頭:
“對,就是這個方位,劉扈從,你快随我順着這條線,找個坑出來!”
劉響一臉的懵然:“嗯?什麽線啊?”
“別說啦!你跟着我走!”晏清澤翻身一躍上馬,命劉響帶路,不出幾丈遠,在前朝廢棄的金縷臺舊址那,果真尋到個還未規劃的深坑。
因年代久遠,本朝又無修葺,除卻蔓草亂長,再無他物。晏清澤很有法子,他身量不夠,便順着土坡,骨碌碌滑了下去,弄得一身肮髒,劉響急的在上頭叫:
“七公子,你這是幹嘛?快上來!”
“劉扈從,你給我弄一口大缸下來,再要塊薄牛皮!”晏清澤根本不搭理他,一臉的果決,只管下命令。
真是個小煞神!劉響嘆氣,按他所說,找來幾人幫忙,從最近一戶人家借了大缸,又回府庫取牛皮,好一通折騰下去,一個時辰過了。
晏清澤卻很有耐心,待大缸一擺,把薄牛皮一罩,屏退閑雜人等,吩咐他們莫要出聲,就伏在了缸上。
上頭圍着的衆人,誰也不知道這稚童要做什麽,紛紛好奇看着,等他開口,一盞茶的功夫,晏清澤才起身,長長吐出口氣,一掃衆人,露出個嘻嘻笑臉:
“我鬧着玩呢!這牛皮好臭呀!”
那副小兒無賴的笑臉,令他在這一瞬間,從機敏早慧的相國府庶子,一下變作了尋常人家的頑皮稚童,不管衆人如何反應,劉響哭笑不得,一搖頭,哭喪臉道:
“七公子,你這是尋我等的開心吶!”
晏清澤“嘿嘿”笑兩聲,把手一伸,俨然要他拉扶的意思,劉響只得先把他弄上來,上下噼裏啪啦一陣,替他撣起衣裳。
等把缸還了,人也散了,晏清澤臉一沉,面上一點笑意也無,忽問劉響:
“咱們是從北邊來的對不對?”
劉響見他翻臉的速度,堪比世子爺,那剛才的一臉爛漫笑容,哪裏還有半分蹤影?
“是。”劉響更搞不懂他的明知故問了,正在思索時,晏清澤早一個箭步上馬,雄赳赳的,環視一圈才問:
“你知道二哥的公府在何處嗎?帶我去!”
世子爺讓去時,不去,這會又來了興致,劉響被他小孩子脾性弄的無所适從,暗道陪七公子果真是件風險極大的事,一邊應話,一邊也踩蹬上馬,引着他朝晏清河的公府,一路喝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