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破陣子(25)
碧秀實在不敢恭維她這份果決,悄聲一攔:“陸姑娘去不成,侍奉大相國的,都是相府裏的一等鮮卑丫鬟,而且,除卻主母世子參軍等人,一般人也不讓見。”
“所以,你們都在這府裏,也不知道大相國到底如何了?”歸菀驚訝道,看碧秀點頭,面上變作個不強求的樣子,低首了半刻,忽幽幽一嘆,“快過節了,不知姊姊怎麽樣了。”
碧秀一聽,一副這有何難的表情,把案上紙筆給她重新拾掇開:“陸姑娘寫一封家書不就成了?郵驿不給尋常百姓送信,還能不給世子的人送嗎?”
“我不是世子的人。”歸菀把腦袋一垂,心底是說不出的煩躁,他要回來了,并沒有死外面,他竟然破了玉壁城,這下可好,不知又有多得意了,他既如此能征善戰,日後鐵蹄過了江,不知多少膏腴之地遭殃,百姓流離……
自然,歸菀念頭急轉直下,江南也有無數他喜歡的美人,在等着他染指。
見她低頭不語,碧秀只當她害臊,抿嘴竊笑,便不打擾,等再進來時,歸菀把信函裝起,拿火漆一封,笑盈盈起身,攜她手道:
“我不好意思勞煩郵差,到底不合規矩,還是去街上找過路的商旅捎帶就好,不過是姊妹間的尋常瑣碎。”
聽她說的也有道理,碧秀點頭不疊,用罷中飯,日頭開始變得灰蒙蒙一片,好天氣不覺變了,不知是個什麽兆頭,歸菀穿戴好氅衣,簇鋒幾要把小臉遮畢,來到門口,侍衛們見過她數次,沒多阻攔,輕易就給放出來了。
“瞧,侍衛都認得姑娘了,世子即便不在,也不敢攔的。”
碧秀見侍衛很有眼色,極為滿意,把杌子一放,扶歸菀上了馬車。
從晉陽到邺城,商旅往來,從不間斷,頭顱昂然前行的駱駝,在九姓胡商的精明引領下,照樣可以穿過賀賴實際難以控盤的西域,不遠萬裏,為晉陽馱起個琳琅滿目,吞吐萬物的世界,于滇的美玉,康國的胡椒,紫髯碧眼的胡人,敲起羯鼓,縱情淋漓,這一切,再由晉陽,傳至邺城,在晴好的天氣下,也不過就是十多日光景。
世子晏清源打下玉壁城的消息送回晉陽這日,半月前出發的商隊,也抵達了邺城。
頭戴氈帽的商客,扣響晏府大門時,晃出來個睡意不清的腦袋,把信一接,翻了兩遍,看不出名堂,嘀嘀咕咕拿着想給老夫人看,半道就被出來找澡豆子的洗月給截下了:
“手裏是誰的書函呀?”
洗月打眼一瞄,瞅見“顧姊姊”三字,一把奪去,丢一句“顧娘子的我去送”,把個腰身一扭,飛奔回碧落軒了。
因晏九雲沐休在家,正圍着明間火爐子幫媛華剝瓜子,不多時,弄出一小捧,仔細吹了浮皮兒,拿帕子托着,剛起身要送進次間,被洗月打簾透進的冷風,給掀掉了不少。
見晏九源變了臉,洗月趕緊一福身,揚了揚手中信件:
“陸姑娘給顧娘子的書函!”
一句話就把晏九雲的火氣澆滅,換作了十分的好奇心,一并跟着進來,早聽到了明間話音,媛華書一放,略覺驚訝,卻多是歡喜,接過來先看一遍,眉頭微蹙,把晏九雲往外一推:
“喉嚨底下煙熏火燎的,勞動将軍給我倒盞茶來,潤一潤嗓子。”
“讓洗月去,”晏九雲嘻嘻一笑,扭頭就對洗月立刻板起臉,“你怎麽一點眼色也沒有。”
洗月立在幾步遠的地方,幹站着不動,笑等着媛華發話,外頭一陣叩門聲,家仆來報:
“将軍,有人來看你啦!”
如此輕快的一聲,也不明說,聽出忍笑的腔調,晏九雲兩眼一放光,拍手叫道:“肯定是那羅延來了!”
自從晏清源去了晉陽,那羅延奔波于府堂兩邊,給晉陽的來往書函如雪花般頻密,晏清源每每回書,則異常簡潔,無非“已知”兩字,偶提及大相國,也是“日漸好轉”語焉不詳的,那羅延一顆懸在晉陽的心,始終在半空飄着,落不到實處,眼見進臘月,若在往常,世子爺早吩咐下來給晏府送新年賀禮,怕是在晉陽諸事纏身,再難顧及。
既然世子爺想不到,那羅延自告奮勇,回禀了公主,攜幾箱子東西往晏府來了。
剛進門,見院子裏正雁翅似的,林林總總擺了兩邊賀禮,一打聽,巧了,才知道二公子前腳剛走,只同老夫人寒暄兩句,便回府忙事去了,連晏九雲也未見。
那羅延搭眼轉了兩圈,蹭蹭蹭上了臺階,朝碧落軒一進,一眼先瞧見的是一地的瓜子皮,還沒來得及清掃,火盆燒的太旺,熱烘烘的,晏九雲正在斟茶,一扭頭,沖他咧開個少年明媚的笑容:
“那羅延,你可有小叔叔的消息了,他幾時回邺城?元日來嗎?”
一打滾的盡是問晏清源,那羅延把帽子一摘,丢在幾上,撇着個嘴道:“小晏将軍,你這人情可就薄了,我來給你送禮,你不問問我近來可好,只想着世子爺!”
晏九雲臉上一燒,怪不好意思的,其實也就是順口一問,那羅延來,還能有什麽事呢?他把熱茶給那羅延遞上,忽的發覺一件事,方才那一通,倒更像是習慣,至于,晏清源到底幾時回來,元日在哪裏過,他似乎并不是真的關心,他的全副精神,已然放在自己府裏了。
一想到這,自己也被吓一跳,如此一來,憋了個片刻,竟無話可說,好在那羅延也只是打趣而已,捏起剝剩下的瓜子,朝嘴裏卡啦一磕,搖頭嘆道:
“世子爺呀,元日難能回來喽,都這個時候了,肯定是陪着大相國主母過節。”
說着眼睛裏盡是憧憬,把瓜子皮往火盆裏一丢,紅光映着他失落的臉,“我也真想回晉陽吶!不知道世子爺有沒有帶上鹞子去打獵。”
“以往元日,大相國都要來拜會陛下的,今年不能來了,是不是……”晏九雲卻也不傻,同那羅延一交錯目光,滿是征詢,那羅延卻不馬上回應,把腳盆踢遠了幾步,似乎嫌烤的太盛:
“世子爺說了,大相國雖未痊愈,但見了回頭,等開春暖和氣一上來,病自然就好啦!”
聽那羅延說的又輕松,晏九雲兀自一出神,心裏估摸了半晌,然後,驀地把臉一揚,眸子裏寫滿了疑惑不解:
“玉壁打的不痛快,大相國是不是心裏窩火才病了?玉壁到底打成什麽樣了?”
這是他憋了許久的話,早滿肚子臆測,這個時候,晏清源忽的就回了晉陽,隐約覺得,不是什麽好兆頭,可晉陽那邊,又确實如一潭死水,沒見什麽消息遞出來,這邊邺城,朝政等事,也還都在正軌,但段韶率軍入駐,還是讓人不能不多思量一層。
私下裏,百官也早将此議了個遍,就是晏九雲在禁軍裏頭,也時而見人攢聚一起,竊竊私語着什麽,等他一靠近,避嫌似的,又都噤聲不提了。
火苗熊熊,那羅延加上一盞熱茶下肚,額頭開始冒汗:
“跟賀賴作戰,又不是沒失過手,不算什麽大事,大相國哪就能因為這個病倒?大約也就是天寒地凍,染了風寒而已。”
他有意輕描淡寫,晏九雲一聽他這話頭,再看他神色,卻露出有所覺察的目光:
“柏宮帶着大軍早回了河南,我擔憂大相國不能來元會,他要是知道了……”
餘話不提,兩人目光一撞上,那模樣,分明想起了當初從壽春返邺途經柏宮地盤時,他那個不把晏清源放在眼裏的做派,這一語,也恰點到那羅延連日來的心事,彼時世子爺那番話,還能一字不差地翻出來,看樣子,世子爺倒是信心十足。
那羅延輕籲口氣,頓時沒了心思,瓜子丢進果盤,拍了拍手,卻仍是輕松語調:
“柏宮再多的花花腸子,都在大相國眼前晾着呢,放心,他翻不出大相國手心。”
吃的又幹幾分,那羅延咂咂嘴,再仰頭喝了蠱茶,笑道:
“不說這些事了,小晏将軍改天和我一起打狍子去?”
話題一轉,是兩人皆十分感興趣的了,興致盎然說上半天,一壺茶,被那羅延灌的見底,臨走了,往嘴裏摁一把剔透如紅寶石的安石榴,嚼的汁液濺腔,甜潤潤爽口,那羅延才告辭而去。
隔壁次間裏,媛華把兩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全聽了去,再瞧眼底歸菀那一手流麗的小楷,在小晏進來時,人已經拿起前幾日沒完工的一雙襪子比劃着了。
“陸姑娘跟你寫的什麽呀?”晏九雲還沒忘這茬,興興頭頭地就想往跟前湊,媛華乜他一眼,不動聲色往身邊篾籮裏一壓,淡淡道:
“沒什麽,就是菀妹妹在那住的不慣,想家了,死冷的天,幹的人嘴上都起皮,你們一個個皮糙肉厚的,經得起風吹卷黃沙的,菀妹妹可禁不起。”
晏九雲卻不由自主摸了摸面皮,再想小叔叔,忍不住駁道:
“我們哪裏皮糙肉厚了?”
那白皙俊秀的一張臉,确實不符合,媛華擡眸把他一瞧,眼前緊跟的就是晏清源那含笑清雅的模樣,心中恨造化瞎眼,給他們這麽一副好皮囊,卻沒時間糾纏,扭了扭脖頸子,纖指捏幾下,像是抱怨:
“低了這半天頭,脖子都僵了。”
說着一扒拉篾籮,“呀”的一聲,像是自語:“金線沒了,我正打算給你再繡個荷包呢!”
晏九雲聞言大喜,霍然起身,毛遂自薦道:“我這就給你去後院問婆子要!”
聲音猛的揚起,滿是興奮,媛華一擡眼,一心獻媚出頭的個表情落入眸子裏,她噗嗤一笑,點着他額頭:
“膩膩歪歪在我這多久了,還不快去陪陪老夫人,回頭,不過是讓別人說我閑話。”
她起身把衣裙整了整,一面彎腰收拾篾籮,一面笑道:
“我正坐的腰酸背痛,想出去走一趟,順便買些來,你趕緊去老夫人那裏吧。”
晏九雲趕緊應她,先替吩咐備車去了。媛華等他走開,表情一冷,是尋常無人時的姿态,把大氅一裹,出來吩咐洗月:
“你不是念叨着連着個把月沒回家看你爹娘了嗎?我上街去,你也來吧。”
聽得洗月感激涕零,把手爐一捧,又拿上錢袋子跟在媛華後頭,喜不自勝出來了。
遠在晉陽的歸菀,并不知道她和媛華一般,這個節點上,都在熱鬧的街市上,然而日頭卻漸漸被陰霾遮了去,再沒烏金色的天空,溫柔地籠在頭頂,風也就跟着陰冷了幾分,歸菀鑽進馬車,胸脯還在不住起伏着,簡直壓不住那顆遽跳不止的心。
馬車一掉頭,原路趕回,碧秀歪頭轉着手裏的玻璃燈,愛不釋手摸了又摸,喜笑顏開的:
“陸姑娘真大方,奴婢都不知該怎麽謝姑娘!”
惠而不費,舉手之勞而已,歸菀略笑笑,若無其事說道:“要是有人問起你,你就說陪我給姊姊寄了封家書。”
本來也就是這件事呀,碧秀疑道,陸姑娘去寄家書,自己去買燈,不知她這是什麽意思,并不多想,脆生生應一句,又摸着那個燈收不住眼。
暮色今日下的更早,沒到用飯的時辰,幾點子雪飄,落到鼻間,一霎的沁涼,讓人以為是錯覺,再一辨,才知道是真的落雪了。
很快,暮雪彌漫,深翠的鳳尾被吹的窸窣作響,漸被皚皚白雪覆上,歸菀站在門口,外頭一片寂寂,借着燈光仰首,昏黃的雪花就飛舞在混沌寧靜的虛無大荒間,掉進她頸子裏,迅速的融了。
她不禁眉尖若蹙,心神不寧起來,算來算去,她漏算了這糟心的雪,眼睛再看向那透出燭光的窗紙,渾身一燥,恨不能立下逃離了,可要逃到哪裏,歸菀惘然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什麽也沒握住。
即便這樣的時節,會稽罕見大雪,有時連着幾載一場雪不落也是常事,她眨了眨眼,忽然想起母親的墓冢,此刻,就在黑茫茫的夜裏,孤零零拱起,再也不能和爹爹相聚了呀,歸菀肩頭一抖,洩出絲哭腔,眼淚要掉不掉,眼前身影一閃,碧秀就跑到了跟前,神色激動:
“世子爺回來了!人馬剛到府前頭,陸姑娘沒見,別提多威風了!一衆精銳擁着呢!”
碧秀把個胸口又是一撫,遙望一眼四下裏不住的雪花,夜色沉沉,無星無月,兀自搖頭:
“這該死的天,好在世子爺平安回來!等真下個一夜,就指不定什麽時候才能到家了!”
歸菀身子一錯,把眼淚逼回去,定了定神,滿腦子的哀愁苦恨頓時煙消雲散,前後也不過三四天,他就從玉璧城回來了!
歸菀匆匆“嗯”了聲,折身進來,摸了摸陡然起燒的臉,疾步走到雕花架子前,銅盆裏的水冷卻多時,她拿來手巾,打濕浸透,朝臉上一蓋,清醒幾分,才取下來,對上碧秀一臉的看不懂目光,溫柔笑笑:
“他回來了就好,你幫我裝扮裝扮,也好迎世子。”
碧秀如夢初醒,忙把歸菀引到銅鏡前坐了,把頭發徹底打散,盡情洩下來,烏發如瀑,頓時漲滿了眼簾,碧秀梳子一拿,對着鏡中那雙柔波朦胧的眸子笑道:
“世子爺肯定很想陸姑娘。”
這句話,歸菀聽來,臉上不覺就是一紅,微微怔了怔,才輕聲笑道:
“我也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