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破陣子(19)
同樣的時令,晉陽比邺城更要冷上一層,歸菀整日除了聽風聲,便是聽風聲,晏清源接連多夜沒來擾她,更讓她确信晏垂的身子,即便沒有病入膏肓,也差不太遠了。
他若是死了父親,是什麽樣子?歸菀念頭一閃,微攥了攥帕子,起開身,給插花換過清水,坐在案邊提筆想寫字,半天凝住不動,再一回神,筆被人抽走,一團陰翳罩下來,晏清源已經坐到她對面:
“不想寫就不寫,白白浪費我家上好的紙。”
一垂首,才發覺原是灑金熟宣上洇了片墨,北地自然難得宣紙,歸菀沒說話,幾筆就點成了朵墨梅,往他跟前一推:
“誰說我要寫字了?”
她剛洗過頭發,青絲半幹,烏雲般散落在肩頭,襯的如玉小臉,越發雪樣剔透,此刻,嬌俏又含羞地看着自己笑,眉梢那抹天然妩媚,更被點染得鮮妍得趣,晏清源目光難移,頓了一頓,才伸手撩過一縷青絲,深嗅了一捧滿鼻的馥郁,猶不滿足,把人拉到懷裏,歸菀身子一軟,就躺到了膝頭。
手無意被他躞蹀帶硌到,且又是涼涼一觸,歸菀忍不住想給他解下來,等意識到自己想法,吓了一跳,在晏清源看來,正無緣無故紅着臉,随手撈起把梳子,給她慢慢梳着,含笑道:
“你老臉紅什麽?”
歸菀嬌羞回望他一眼:“你這躞蹀帶,那麽硬,硌得人難受。”晏清源眸光微轉,把她人一拉,扶起來,抱坐到胯間,摟住一把細腰低笑問說:
“豈止是躞蹀帶呀,是不是這也硌得慌?”
底下隔着布料,都能察覺到那物事抵着自己臀瓣,溫熱的渡上來,歸菀迅速從他懷裏一滑,小鼻子微皺,像是埋怨:
“好好的梳頭,又來。”
說着把梳子一奪,自己坐到妝奁前梳頭發去了。晏清源笑着下來,走到身後,那鏡中便有了兩張極為年輕的臉,一個綠鬓紅顏傾國傾城,一個積石如玉列松如翠,他們都一樣的青春正好,芳華飽滿。
“好啊,那我再給你梳會兒。”晏清源把梳子取回來,歸菀沒拒絕,可梳着梳着,就從鏡子裏看見晏清源兩手扒拉起來,眉間微蹙,瞧着他:
“我頭發裏能有什麽,世子?”
晏清源忍笑,卻裝的很認真:“我看你有沒有生虱子,以往啊,大相國給他的一個故舊百裏子如,就是這麽捉虱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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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菀方要惱,一想那個場景,又噗一聲笑噴出來,捂嘴對着鏡子裏的人道:
“怎麽會生虱子呀?肯定是髒太久了!”
兩人帶笑的眼睛在鏡子裏心意相通地一撞,歸菀忽的被刺痛,她是在做什麽?和晏清源笑的如此開懷?
那笑意便在兩靥變淡,只化作唇角一抹似有似無的淺笑,垂下眼睫遮住了情緒,晏清源手底也慢下來,搭在她肩頭:
“你這頭上少了樣東西。”
歸菀微微詫異,想了一想,輕聲問:“是金簪子嗎?你家裏過的這麽樸素,我戴了怕不好,招招搖搖的。”
晏清源卻搖頭一笑,半真半假:“那倒無妨,我說的,是一頂花冠,桂枝纏繞,綴滿明珠,戴起來,則滿室生輝。”
歸菀一下明白過來,欲要勸他,轉念作罷,那雙眼睛裏明顯是股欲說還休的勁兒。晏清源在她肩頭一陣揉娑,還是噙笑看她:
“日後,我若送你一頂花冠,你要不要呢?”
“不要。”歸菀回答的果決,可眉宇間清愁上來,“世子能不能送成且不說,送了也不該我戴,世子還是送給該送的人罷。”
“我想送你呀,花囊怕陸姑娘嫌寒酸了,你是江左大族出身,聘禮不貴重些,不是顯得我沒本事?”晏清源把青絲替她一攏,真的在她頭頂比劃了兩下,粲然一笑,“我倒怕你頸子細,弱不禁風,壓壞了你。”
聘禮兩字,紮在心口,半截寒光亂顫,歸菀驀地想起壽春見過的那一幕,那個嬌嬌的少女,穿着新婚的吉服,姊姊問她,到底想嫁個什麽樣的郎君,這個世界上,沒有她的郎君,歸菀眼圈微微泛紅,呢喃搖首:“不,我這輩子都不會嫁人了。”
“傻姑娘,哪有不嫁人的,要不,你看我怎麽樣?”晏清源把她雙肩扳過來,歸菀擡眸,望着他那張在燭光映襯下,溫柔幾許的笑臉,還有英挺的身姿,卻連壽春城中後院的一朵小花也比不上,她含羞一笑,死死壓住心底的不耐,“世子自然很好,只是,世子已經是別人的夫君了。”
“你要是願意,我也就是你的夫君呀。”晏清源卻似有耐心,臉上的笑一直維持着,等了片刻,見歸菀還是把個腦袋一搖,幽深的目中,跳起兩簇火苗,便冷笑一聲:
“早晚有一天,我會叫你心甘情願戴上。”
歸菀心中立時充盈上來股恨意,頓了一頓,也學他一聲冷笑:“花冠有品級,十二樹是花冠,八樹也是花冠,不知道世子打算賞我哪一頂?我要十二樹,只怕世子不舍得給!”
一氣道出,說罷耳根微熱,臉色發白,強撐着不露怯,她真怕他脾氣上來,一下扭斷了自己脖子,白活了這一載。
兩人就此成僵局,卻被婢子及時打斷,那邊穆氏過來催飯了。
晏清源本已不好的面色,很快恢複如常,臨走了,在歸菀臉上輕撫了下:“你不要那麽倔,這是別人求之不得的事,我許了你,自然守信。”
“世子守信?”歸菀忽的怒上心頭,把個梳子往臺上一擲,臉上表情,分明又和壽春那個羞怯的小姑娘重合的一分不差,“你還答應過我,要放我去溫州,我不信你!”
晏清源倒笑了:“你一直沒弄明白,那是要你讓我滿意了才成,我對你,有說過很滿意嗎?”
說着把袖子一甩,給她留一記戲笑,便往穆氏那裏去了。
這一頓飯,吃的索然無味,歸菀草草用畢,也不等他,一瞥眼,他那雙馬靴,不知誰給擦拭的幹幹淨淨,擺在窗下了。招來婢子一問,原是夜裏他回來過一次,卻沒叫醒她,自己坐胡床上把個靴子翻來覆去擺弄了半晌。
“給他收起來吧。”歸菀吩咐說,婢子笑着搖頭:“不必了,世子說過些時候他要穿這雙。”
早就是半新不舊的了,歸菀走上前來,蹲下身子,偏頭打量幾眼:仿佛邊關的霜雪,淩人的風塵,都被光陰斬斷,縫合到這些不太顯眼的針腳裏去了,而駿馬的咻咻聲,皮革的汗氣奇異地交融在一起,她擡起頭問婢子:
“這是他母親給他做的靴子罷?”
婢子不太能确定:“主母早年做的多,如今不大動針線了。”
歸菀複又盯着那靴子出神,忽然問道:“他要出門嗎?”
被這麽劈頭一問,婢子茫然無覺:“奴婢不知道啊,陸姑娘,世子這段時日常常出府。”
“哦”歸菀順嘴應了聲,站起兀自洗漱去了。
彼時晏清源同穆氏用罷飯,母子正在敘話,劉響急沖沖進來,一看主母在,立時紮煞着手,征詢的目光看向了晏清源,穆氏一雙眸子灼灼地也投向了晏清源,嘴角細紋一顯:
“你有事瞞着我,子惠,鬼鬼祟祟這麽多天了,說罷。”
晏清源把膝頭擱的環首刀一放,笑着對穆氏說:
“家家不問,我也打算說了的。”
“劉響,你先把事情回禀了。”穆氏瞥晏清源一眼。
劉響嘴裏應着“是”,見晏清源微一颔首,才回道:“那兩個從玉璧俘來的校尉,按世子的吩咐,好吃好喝供起來了,屬下也告訴了他們,留在玉壁城的家眷早被王叔武殺了,只是,他們将信将疑的。”
“讓你送去的女人,兩人享用了嗎?”晏清源撇下此節,頗有興致地問起了這個,劉響礙于主母在,本要眉飛色舞敘說一番,男人天生就對此興趣盎然,此刻,含蓄答道:
“用了,可謂夜夜笙歌,醉生夢死。”
“溫柔鄉,英雄冢,他們既不肯一死全節,就是個缺口,”晏清源目中的笑,變得莫測起來,“按我說的,繼續伺候着,你作陪。”
劉響幹脆應了聲,反問道:“世子什麽時候親自去問話?”
晏清源滿懷惡意的笑了:“就等好事剛起罷。”
等劉響一走,穆氏微笑看着兒子:“溫柔鄉,英雄冢,今天晏世子也是被人催請才來的。”
一聽這話,晏清源不禁揉了揉額角,苦笑看着穆氏:“家家自己生養的兒子,自己不清楚?說這個做什麽?”
“兒大不由娘。”穆氏甩他個冷臉,錯開不提,“你要跟我說什麽?斛律金李元之幾個早跟我起你了,鬼鬼祟祟,還敢瞞着我?”
“大相國一病不起,”晏清源神色斂了斂,“家家才是六鎮将士的主心骨,我都要往後排一排,什麽事敢瞞着?”
“算了,不要跟我廢話了,”穆氏懶得跟他周旋,“你打算幹什麽?”
“那日我挑了五十勇士,再求家家給我準備三千精騎!”晏清源一口氣提出,果見穆氏長眉一挑,沉沉質問道:
“玉壁過後,三軍需養精蓄銳,好好休養,你不想着如何補充兵源,侍奉好大相國,還管我要人?”
本喝到一半的酪子,被穆氏重重一放,擱案幾上了,又随手把發髻間的玉簪取下,挑了挑燈芯子,似乎想把眼前這個自己也猜不透了的兒子看的更清楚些。
晏清源不急不躁,複拿過環首刀,手指一錯,蹭的一聲,半截子雪亮亮的寒光,照的一室都跟着刺了下眼,他沖穆氏露出抹冷靜自若的笑來:
“我要給王叔武來個黑虎掏心!”
說的穆氏面上一凜,随即鎮定下來,卻是問他:
“你有幾成勝算?”
晏清源把綠釉貼花連珠紋蓋碗重新呈給穆氏,笑着道:“家家還是把酪子用完,別浪費了。”
穆氏手一擋,擰眉瞪他:“我問你話呢。”
“五五開吧。”晏清源渾不在意,輕松一答,穆氏反手就是一掌,劈到了晏清源臉上,那素來白皙俊秀的面皮上,立時印上了幾道紅印。
“五五開你就敢涉險,大相國不好了,撇下你我孤兒寡母,這個時候,你還要我替你擔這個心!”
穆氏也被震的手掌發麻,見晏清源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是拿手指勾了勾嘴角血漬,莞爾看她:
“這我就放心了,家家還是那麽孔武有力,除了家家,還沒哪個女人能一掌把兒劈到出血。”
穆氏出了氣,見他這般,想起往日大相國一有事不順拿環首刀打他的場景,又不免心疼,叫他大了大了還要受這個罪,忙掏出帕子,給他小心擦了又擦,晏清源頭一偏,握住她手:
“相信我,五成勝算我也能叫它變十成!”
穆氏動作停下來,母子二人目光碰撞了半日,膠在一處,良久,才對晏清源慢慢點了點頭:
“明日你随我去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