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破陣子(14)
這一天,囑咐完公府屬官,又招來百裏子如等人,一撥走了,一撥又來,把個東柏堂弄得集市一般,放眼望去,加上扈從們,盡是黑壓壓人頭了。那羅延就倚在廊下柱子那,把一張張面孔,生的,熟的,在心裏過了個遍,凡是能召進東柏堂的,都算的上是自己人,仔細一扒拉,從壽春回來,世子爺又提拔了不少漢人官員吶!鮮卑與漢,一視同仁,這是世子爺的準則,一想到這個準則,那羅延心裏怪怪的,不大服氣,又不能不服氣。
直到崔俨從裏頭出來,拍上那羅延肩頭:“世子讓你進去。”
那羅延神色一肅,進門時,瞧見晏清源正揉着兩邊太陽,一旁的茶水見空,怕是連着這兩個時辰,坐也坐酸了腰,說也說幹了舌,上前給續上熱茶,又趕緊在晏清源身後站定,給他捏起肩頭來。
“不用你,”晏清源睜眼一笑,嫌棄他手勁大,把在稍間的歸菀叫過來,一個眼神丢過去,見人羞答答垂首攥緊拳頭,一下下捶打下來,便重新挑了個舒服坐姿,倚住了。
如此一看,她也分明是自己人了,那羅延古怪地想道。
但他現下不關心這個,世子爺要去晉陽,他只在乎幾時動身,一面憂心着大相國,一面又莫名含着期盼,畢竟六鎮鮮卑多駐晉陽,他好久沒見那些老朋友了!一想到說不定可以烤肉喝酒,最好再來場大雪……
“那羅延,你留守邺城。”
那羅延滿腦子裏都已經是晉陽的山山水水了,忽聞自己名字被點到,愣了一瞬,然後,他錯愕地看着晏清源:“世子爺?”
“這一回,讓劉響跟着我去,你留在邺城替我看好家,另外,有個什麽風吹草動的,有你在,我也放心。”
可那羅延還不能轉過彎,多少年了,他可從沒離過世子的邊兒,哪一回有要緊事,不是他那羅延形影不離的跟着?就是刀山火海,他也得先替世子蹚過了知道是什麽滋味了再說……他腦子一懵,情不自禁的,就朝前湊了兩步:
“世子爺,我不,我得跟世子爺去晉陽!”
他調子一揚,急的上臉,跟撒潑刷賴孩子似的,哪裏還像那個鬼精鬼精又心狠手辣的那羅延,真是罕見,歸菀詫異地擡眸看看他,手底動作不覺停了,晏清源輕咳一聲,歸菀忙又趕緊拾掇起來這項活計。
那羅延幾乎要哭了,夢游般轉着眼珠子:“世子爺讓劉響去,不讓我去,我……”餘話未完,不說,臉上的表情,也足以讓晏清源他在想什麽,他也無須隐藏,把一肚子的質疑、不解、委屈都曬臉上了。
晏清源“撲”的一聲輕笑,頓了頓,蹙眉睨他一眼:“留你是為的什麽,你真不清楚?段韶都來了邺城,你自己琢磨琢磨,除了你,我還能找出第二個更恰當的人選嗎?不要這個時候跟我再鬧脾氣。”
半撫慰半警告,那羅延腦中的理智慢慢地回來,知道這是莫大的信任,可到底舍不得世子,只得把心裏頭的失望咽下去,一呲溜鼻子,甕聲甕氣地說道:
“那世子爺可得保重自己,也替屬下跟大相國主母問安。”
Advertisement
晏清源點頭:“你去把左仆射請來。”
等人一走,晏清源手往肩上一伸,握停歸菀的手,把人拽到眼前,攤開掌心,摩挲了一番,眼睛垂着,不知在瞧個什麽勁,未及,擡頭笑問她:
“東西都收拾差不多了?”
見歸菀點頭,他起開身,跟她一道來到稍間,見打點出的包裹就擺在案上,上前解開了,一連兩個,全是歸菀的,再翻另一個,才有自己幾件衣裳,一股腦全抖開,歸菀好生疊放的成果一下化作烏有,她默默看了半晌,忍不住輕聲說他:
“大将軍……”
“你也喊我世子罷。”晏清源忽貿然丢這麽句出來,頭也不回,還在在翻來覆去找着什麽,歸菀一愣,這兩者有區別嗎?
仿佛知道她疑慮所在,他也不解釋,只是回眸問她:
“那一件呢?”
歸菀摸不着頭腦:“哪一件?”
晏清源不說,兀自到衣櫥那放好的一疊熏衣前,翻了兩翻,又給弄的亂七八糟,還是沒有,這才笑道:
“你給我補的那件衣裳。”
歸菀臉一熱,手底勾起腰間絹帶無意絞作一團:“那件當日盥洗後,拿去梅塢熏香,就留在那兒了,也沒聽說世子要再穿。”她順從他的意思,立下就改了口。
說罷好奇,把個柔如春波的眼眸看過去:“又不穿,找那件做什麽?”
“誰說我不穿了?就算不穿也帶着,”晏清源忽促狹一笑,“你的情意,我怎麽能拒絕?”
歸菀急的要辯,晏清源手指在她唇上一按,揉了一揉:“別不好意思,你難道還給別的年輕男人補過衣裳?嗯?”手一滑,又俯身去摸她的腰,過了兩把,歸菀以為他好好的起了興致,慌的直躲,不想晏清源手一滞,卻問道:
“我給你的定情信物呢?”
“什麽?”歸菀臉一白,本桃花般粉致的面孔變了樣,一下被那幾個字定住,只覺萬分刺耳。
晏清源看在眼裏,不以為意:“我在壽春給你的花囊呀。”歸菀明白過來,一提壽春,心頭寒意深深,躲開他目光,忍着搪塞:“大冬天的,穿那麽多層,就給忘戴上了。”
再去看他,見晏清源臉上,挂着似有若無的笑容,餘光無意一掃,卻見他腰上配的還是自己繡的金縷獸頭囊,她就勉強給做過一回,有心弄的粗枝大葉,針腳斜扭,連須子也省沒了,哪是猛獸的頭,分明是個狗頭……
想到這,歸菀有些尴尬,自己也未留心過,難不成他一直戴着?也不嫌寒碜。轉念又想,他寒碜不寒碜與我何幹,這麽一想,頓時釋然,坐到床畔,抿了抿發,挽起袖口,幾根纖指翻來覆去,又一件件把衣裳疊好,忙活半晌,覺得眼前有個陰影一擋,下颌便被擡了起來。
灼熱的吻毫無預兆地就啄在了頰畔,晏清源笑吟吟地逗她:
“原來你很适合給人家當小媳婦呀。”
歸菀含羞把包裹一推,低聲嘟囔句“我才不是”就要起身,晏清源摁着她雙肩,看那蝶翼般的長睫因害羞又垂下去了,顫個不住,更覺憐愛,雙臂把人一箍,氣息不穩:
“你是呢,你可不就是我的小媳婦,晏家的小媳婦。”
兩句調笑話說完,歸菀心中一痛,不禁擡臉看向他,有些譏諷,也有些悲哀:“世子知道我不是。”
晏清源笑意慢慢淡下來,不再說什麽,兩人一時皆無言,氣氛凝滞了般,歸菀慢慢把袖管放下,從他手底站起,說道:
“我去梅塢給世子拿那件衣裳。”
出了門,沒走幾步遠,假山那驀地閃出個人影,一打眼,見是晏清河朝藝圃這趕來,歸菀一驚,下意識就去找那羅延身影,他天天陰魂不散的,這會子,倒鬼影都不見,眼見要碰上,上元節的事情,還歷歷在目,歸菀對他心下幾多猜疑,幾多複雜,只得硬着頭皮,垂首默默過去。
那羅延是在半道上碰到晏清河的,他正往東柏堂來,因值房的事又絆住了那羅延,遂一個人前來,此刻,見這個袅袅纖細的身影近了,晏清河的目光早追随了一路,在歸菀剛現身的剎那,就鬼使神差有預感般,張望入了眼。
即便是含羞低首,也是這世上任何女人都比不上的幽姿,他很久沒再見到她了,不過,仔細算來,他見過她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如今,近在咫尺,又有點不真實了。
晏清河嘴唇動了動,在同她擦肩而過,嗅到那股清新芬芳時,心頭一醉,很平靜地喊住了歸菀:
“陸姑娘。”
歸菀身上寒毛都要豎起來了,心下一惱,他為何要喊住自己呀?又不能不應,擡眸迅速瞥了一眼,連晏清河什麽神情也沒看清,只覺一片灰蒙蒙的白。
“二公子。”她還是不願失禮,淡淡福了一福。
奇怪的是,無須擡首,也能察覺出有兩道難言目光在自己身上滾個不住似的,歸菀忍着不适,擡腳要走,晏清河才問說:
“你要跟我阿兄回晉陽嗎?”
歸菀點點頭,細聲應了個“是”,目光垂地,還是不肯和他對視。
她一縷青絲搭在胸前,晏清河很想伸手也去摸一把,看看是不是如所想那樣涼滑,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樣冰肌玉骨的女孩子,也不知是什麽樣的山水養出來的,晏清河腦中閃過“會稽”兩字,便對歸菀微微欠了個身:
“路途辛苦,還勞煩陸姑娘多照料着我阿兄。”
原是為這個,歸菀有些不好意思,擡起臉,羞赧一笑:“我會的。”晏清河沒想到她肯擡頭看他,也無悲喜,只是冷靜地點頭會意,等歸菀錯身一走,方又沖她背影說道:
“陸姑娘自己也多保重。”
說罷見那個身子一頓,臉只是稍稍偏過一點,柔聲應下,疾步遠去了。
他對着那背影怔了片刻,直到在拐角處一折就不見了,終于把袍子一撩,擡腳進了藝圃。
見他趕來,晏清源把手中筆一丢,直言道:“想必那羅延都和你說了,我即日啓程,有幾句話我得當面交待你。”
晏清河洗耳恭聽的模樣,在底下立着,晏清源也不刻意招呼他,繼續道:
“玉璧到底死了多少人,其實我到現在也沒得個準信,大相國到底什麽情況,也是如此,不用我說,這一回,事态嚴重,邺城你得給晏家穩住了,百裏子如等一衆元老,我都約談過了,左膀右臂一個不缺都給你,你心裏得有數,這個時候,該幹什麽,不該幹什麽,我也就不多廢話了。”
他語氣半是溫和,半是犀利,不容人質疑的态度還是像往日那樣如出一轍,對上晏清河那雙略顯不安的眼,也不管他是真怕假怕,面色微厲:
“邺城要是出了亂子,你知道意味什麽,以死謝罪怕都不夠。”
五六載前因山陽戰敗而懸在頭頂的那把利劍,似乎又明晃晃地指向了晏氏,有時,天命就是這麽難測,富貴冷灰,從來不是玩笑話。晏清河不吭聲聽完,在同他一番眼神交彙後,心如明鏡,忽退後兩步,對晏清源執禮到底:
“弟不敢辜負大相國,也不敢辜負大将軍。”
晏清源神色緩了一緩,起身走到壁前,把寶劍解下,擲到晏清河懷中:“新打出來的,送你,看看罷。”
寶劍出鞘,鋒芒畢露,晏清河得了晏清源示意,揮劍對着案頭砍去,半個案頭瞬間不翼而飛,當啷一聲,不知撞哪兒去了,晏清源微微一笑,一垂眸,想起什麽似的,把領口粘住的一根細軟青絲,對着劍刃一吹,便斷作兩半,輕飄飄墜到地上去了。
“遇事該拔刀拔刀,該亮劍亮劍,”晏清源輕描淡寫揮了揮手,“你去罷。”
等到翌日晏清源上朝,率一衆甲士,堂而皇之,如武庫森森,入殿拜見小皇帝,只是命人傳報一句“臣有家事,須赴晉陽”事畢,晏清源象征性拜了兩拜,轉身就走,然而,兩班文武目送他之際,他卻露出慣有的溫文爾雅,一路寒暄不斷,頻頻回禮,俨然又是最端莊的貴介公子。
小皇帝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再看一幹不少點頭又哈腰的臣下,氣不打一處來,心情激蕩萬分,驀地一攥拳頭,餘光察覺到什麽,投射過去,對上新遷東宮學士盧靜的目光,在他那關切的眼神裏,又緩緩松開了,咬牙切齒暗罵句“亂臣賊子”,一甩袖,折身踏進沒了晏清源,都無端渾然一亮的大殿。
十月底的邺城,漳河一早一晚開始結起薄薄的一層冰,枯幹幹的蘆葦簇作一團,灰絨絨的葦花順風蹈拜,窸窸窣窣響個不住,晏清源馬不停蹄視察了圈入冬各項水利後,才裹着一身的寒氣回到東柏堂。
一切事宜打點妥當,點好的一支輕騎整裝待發,那羅延事無巨細的在那檢查了一遍又一遍,見照夜白馬蹄子一撂,緊跟一聲長嘶,知道晏清源回來了,便從馬車上一躍而下,沖到他眼前,一面接過馬鞭,一面殷勤不行:
“世子爺要不要看看馬車,被褥火盆、枕頭小幾等都給備齊了,不知道還缺不缺什麽,是不是還弄個熏爐?世子爺愛熏香……”
聽他婆子一樣羅裏吧嗦,晏清源腳下生風,兩條長腿邁的步子極快,剛一跨臺階,餘光一瞥,牆拐處一個腦袋立刻又縮回去了,他哼笑一聲,回頭喊道:
“晏九雲,裝什麽探馬,出來!”
那牆角後的少年人,面上尴尬,扯了扯衣裳,才故作輕松地走了出來,對晏清源露出個強裝自然的表情,:
“屬下聽說大将軍要回趟晉陽。”
世子回晉陽,倒不是什麽稀奇事,往常一年裏,也有數次來往的經歷,這一回,八成跟玉璧之戰有關,晏九雲覺得自己猜想肯定不錯,又擔憂又挂懷,只是,以往哪一次回去,他都是要身作随從,一路護駕的,如今,這道消息,都得是從其他禁衛軍口中得知,晏九雲渾不是滋味,心裏頭又酸又苦,實在憋不住,灰溜溜的,不請自來了。
“嗯,你來做什麽?”晏清源淡淡一笑,笑裏莫名是疏離,晏九雲鼻子一酸,想上回的事,一時也不知是怪是怨,或是委屈不解,許久沒見着晏清源,小叔叔還是那一派風雅清貴模樣,只是對自己,到底有生分的意思了。
晏九雲摸了摸發燙的耳朵,嘴裏含糊其辭過去,兩只眼睛灼灼地看向那羅延,有幾分求助的意味:
“那羅延,你也跟着回去嗎?”
本心疼他那個左右不是的尴尬樣子,但轉念一想,因個女人,就敢和世子爺翻臉,虧世子爺還給你加官進爵的,你個豬腦子……那羅延便也順着晏清源的臉色,不鹹不淡把頭一搖:
“不跟。”
話都簡潔的過分,晏九雲心裏先是一怔,緊接着又難過又不舒服,垂頭喪氣把臉一垂,口齒不清地對晏清源道:
“大将軍一路珍重,那,那屬下回去了。”
話雖如此,腳尖卻磨磨蹭蹭的,不肯轉彎,要走不走,等着晏清源挽留一句,好歹說些什麽呀,晏九雲心裏急的要死,面上還得忍,這一切,自然瞞不過晏清源。
冷風一過,旋起了地面上幾枚枯枝敗葉,嘩啦啦一陣響,晏九雲猛地一警覺,習慣性地去摸佩劍,眉峰陡然壓低,便是個進入戰鬥的姿态,靜若處子的下一刻,就能動如脫兔。
确是有長進了,晏清源看在眼裏,終于松快一笑:“小晏将軍,怎麽,是覺得有人敢跑東柏堂來搞刺殺嗎?”
要是以往,肯定說的他是尴尬一笑,這熟悉的調侃語氣,此刻,卻聽得晏九雲眼前立下一亮,覺得親切無比,一下又拉近了距離,随即沖着晏清源綻開個少年明媚的笑臉:
“讓小叔叔見笑了。”
那羅延見晏清源松口,馬上見機而上,半真半假的笑問晏九雲:
“小晏将軍,要是真有那麽一日,世子爺身處險境,你敢不敢舍身相救吶?”
“我敢!”晏九雲把臉一揚,分明又還是當初那個單純熱忱的少年人,那羅延撇嘴一笑,有心激他:
“是嗎?到時你別背後捅刀子就好了,畢竟你耳根子軟,被人一……”
“那羅延!”晏清源一聲低喝,那羅延立馬識相閉嘴,知道這是要給小晏留情面,卻還是剜了小晏一眼,完了,覺得這一眼太重,又遞了記不見外的。
晏九雲又羞又愧,不知怎麽接話,晏清源已經笑吟吟說道:
“你不來,我本要去你家裏一趟拜別老夫人的,既然你來了,我就不過去了,代我跟你母親說一聲罷。”
得了這兩句,晏九雲心底一陣雀躍,感激地盯着晏清源直點頭,晏清源走下階來,把他肩頭不知幾時飄的一枚殘葉拂去,鼓勵道:
“你在禁軍好好鍛煉,日後前線有機會了,我還帶你出去。”
且不管這個前景有多遠,晏九雲一聽,簡直要跳起來,心頭已經插滿了得勝的小旗子,強壓着那份激動興奮,眉頭一揚,用力點了點頭,這副孩子情态,看得晏清源啞然失笑,點頭示意他可以去了,目送片刻,拾階而上,吩咐那羅延道:
“我不在,他你也得盯着,要是腦子發昏,敢無端添亂子,”說着似乎猶豫了一下,嘆口氣,“先讓段将軍把他關起來吧。”
那羅延只覺心裏一沉,正在思索時,晏清源已經提步進了府門,霞光鋪在他鶴氅上,忽然就好似個神仙中人,略一恍惚,人已經轉個彎,不見了,慌的他趕緊一路小跑,跳進門來。
東柏堂一下就落入洋洋灑灑的火燒雲中,又冷又幹的風,還在勁勁直吹。直到夜深人靜,案頭,新剪的兩枝黃菊,被時令催發出一陣陣清幽,伴着它的主人,在此間度過了啓程前的最後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