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破陣子(4)
那羅延往案邊站住腳,眼皮子一垂,就瞄到了世子爺信上所寫內容,這幾載,他認了不少字,被晏清源逼着讀書,雖說沒達到吳下阿蒙的刮目相看,好歹最基本的書函,暢讀無阻,瞧出晏清源的意思所在,不禁感嘆:
“難怪世子爺一直不讓徐司空回來,括戶括了幾個月,是等着晏慎呢。”
信裏吩咐徐隆之,立即拘捕晏慎一衆身在河北的鄉黨家眷,三言兩語交待好,晏清源托腮想了一想,又将袖管中北豫州來的這封急件從頭到尾細看了一遍,考慮片刻,才給晉陽又去了封書函。
“世子爺,晏慎這麽一反,我倒擔心起中尉呢,晏慎外放前,他可是彈劾了無數回”那羅延一雙賊精的眼睛,轉了起來,晏清源把筆一擱,邊封信邊笑道:
“有崔俨受的了。”
“晏慎膽子也大了些,世子爺,柏宮還在呢。”那羅延一想到柏宮,心裏釋然許多,但又免不了擔心柏宮狡詐,眼皮子底下都沒看住晏慎,不知道打什麽主意。
如此翻來覆去地替晏清源想辦法,信件已經砸到懷裏,晏清源睨他一眼:“你愁眉苦臉做什麽?”
“世子爺,”那羅延還是想往跟前湊,“你讓徐司空把那邊把人抓了,冀州渤海那兒可得找人善後才行啊!”
晏清源完全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徑自出了房門,只丢下一句“我自有打算,你先辦事去。”擡腳卻是往前頭值房去了。
毫不出奇,晏慎據虎牢關而反,獨身投奔賀賴,消息一出,滿朝嘩然,矛頭直指崔俨當初彈劾太盛,又有其妹改嫁事,加之開春查晏慎留在邺城的田産,到底是激怒了他,一氣之下棄虎牢,投賀賴,一時間,朝臣聯名要殺崔俨的風聲甚嚣塵上,反倒掩蓋了之前太尉百裏子如一事。
眼見事情已經鬧到晉陽,晏清源在雪花般湧來的信件中安穩不動,案上攤着大相國的來信,是要順從勳貴們的意思,崔俨非死不能恕贖罪,晏清源蹙眉看向對面的崔俨,把信一推:
“中尉,大相國視你為此次虎牢關叛變的罪魁禍首,你看你是不是要自裁謝罪?”
崔俨一聽,皺眉不語。
将信小心捧起細讀,此一事,果真激怒大相國,對于晏慎,大相國和世子的态度是稍有差異的,晏慎的鄉黨,大相國欲收買人心,緩圖到手,早晚要除此人。世子卻更果決,不能為之所用,定要殺之而後快,根本無回旋餘地。
一字一句讀下來,崔俨心知肚明,大相國要拿自己這條命堵衆人的嘴,慢慢又把信推回去:“世子打算将屬下怎麽辦?”
晏清源乜他一眼,笑意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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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法不是沒有,只是你和李元之有過節,他要是出面,不知道崔禦史願不願意欠他這個人情啊?”
李元之是相國府參軍,掌機密要聞,是大相國第一心腹之人,同崔俨的那些個北方五姓門戶之争,在晏清源看來,無傷大雅,崔俨這會的心情,也是複雜,本意裏,他是不願拉下身段去相求李元之,然而,除卻遙遙在晉陽的李元之,卻也沒有他人能勸得住大相國。
“屬下,”崔俨頗尴尬地開了口,“屬下聽大将軍安排。”
晏清源笑一聲,提了筆:“中尉臉皮子也薄啊,既然都同朝為官,門戶偏見還是放一放,更何況,你二人還都是北方高門,再深的隔閡,能深過鮮卑和漢人?”
他說着話,眼睛同時往崔俨臉上一瞥,這一眼大有意味,暗含警示,崔俨被他看得心照不宣,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心頭卻還梗着塊壘難消。
垂頭又沉思片刻,丢開筆,晏清源對那羅延招招手,完了吩咐劉響:“把左仆射也請來,我有事和他商議。”
劉響辭了晏清源,騎馬往太原公公府而來。同樣是兩排帶刀侍衛,在日頭底下,已經曬的是油光滿面。遞了名刺,進得府門,問清楚左仆射所在,剛要擡腳入值房,就聽裏頭一陣歡聲笑語,劉響一留步,辨了一辯,偶爾幾句相熟的聽出來了,是鮮卑語。
他并不通鮮卑話,只是有時聽那羅延興致來了,扯幾把嗓子,和一群鮮卑小兵天南海北吹牛,聽得多了,自然也能明白幾句。
門是敞着的,劉響輕叩兩聲,眼睛往裏頭一溜,看見個身着官服的身影一動,緊跟着出來了。
近來邺城人事紛紛揚揚,前有太尉下獄,坐事免爵;後有晏慎新叛,投奔賀賴,可謂多事之春,值房裏的人探頭探腦把目光投出來,一看是大将軍身邊漢人侍衛,多有不屑,冷哼哼幾聲又各自去忙了。
劉響聽得一清二楚,佯裝未聞,也沒時間細究,同晏清河一道回了東柏堂。
“坐吧,晏慎的事情,想必你早知道了,我已經給徐隆之去了信,該押的押,該殺的殺。”晏清源單刀直入,剛瞥見晏清河邁進來的一只腳,話就送到了他耳邊。
晏清河習慣他的利落直接,看見崔俨也在,略點頭示意,坐下來看晏清源目光還是落在自己身上,便迎上去。
“冀州那邊,我怕輕薄之徒,妄自煽動,安撫鄉裏的重任,你看誰比較合适?”
晏清河沉默一霎,平聲回道:“渤海封氏,名望僅在晏氏之下,這樣的事情,屬下看,由封氏出面最為妥當。”
“我也想到了封氏,”晏清源深以為然,這一回,卻不再動筆,而是交由晏清河去辦,晏清河起身時,面稍有難色,走了兩步,又折回來:
“信,屬下可以寫,印章還是蓋大将軍的吧。”
“啰嗦,”晏清源明顯不快,“蓋你的印章,封氏就敢不從了嗎?出這樣大的事,他只要知道這是我家的意思就夠了。”
既然這麽說,晏清河便不再争什麽,轉身出去後,崔俨才問道:
“洛陽戰事一起,大将軍看,邺城的事還查嗎?”
晏清源已經立起,往牆上輿圖前站定了,頭也不回,冷嗤一聲:
“查,為什麽不查?”
言罷盯着輿圖,半日不動,崔俨屏氣凝神候着,知道他話還沒完,果然,晏清源轉過頭來時,第一問的,便是他也正在沉思的事情:
“不光要查,還得給我大力的查,百裏子如府中沒收上來的家産,全部充軍,還有,你彈劾他侄子的事情,三司也有了結果,他死罪可免,其他人就算了。”
崔俨慢慢點頭:“侍中呢?他一直告病。”
“他是告病,又不是死了,”晏清源把個案幾上雜物一推,擺起了沙盤,“把他跟高陽王元雍一起定罪,坊間不是流傳着什麽‘高陽一食,敵我千日’?開春各項開支浩繁,又逢戰事,我不養這些巨蠹!”
晉陽相國府裏,晏垂在正廳與六鎮衆将商議妥了軍情,給柏宮修急書,命他以邙山為據,分兵擺陣,又命當初留在兩淮的魏平,開拔五千人馬支援,一幹事宜安排下來,大相國本人是否親自将兵開赴邙山,卻沒有提及。
衆将領不明情況,目光還齊齊留在他臉上,晏垂掃視一圈,點到大将段韶,段韶面容一肅,整裝出列,晏垂眼睛在段韶臉上一停,話卻是對衆将說的:
“虎符給段将軍,這回,由他代我行統帥之權。”
一共遣出了四名主将,六名副将,衆人已經猜出大相國未必親自出征的意思,如此一來,并無多少驚異,段韶是主母外甥,追随大相國征伐多年,屢立戰功,威望資歷,在諸将之上,這樣的安排,衆人也是心服口服,只是,對于柏宮,卻是沒有人敢對其放一百個心。
“相國不去,柏宮他……”
質疑聲一起,衆人四目相接,立時會意,晏垂沉沉一笑:
“我人還在晉陽,諸位何懼柏宮?只管開拔大軍過去。”
衆将口中稱是,就此紛紛拱手告退,李元之見人都散盡,才把晏清源的書函奉上。
“子惠這是什麽意思?”晏垂面色凝重,把個書函一擲,丢到案頭了,“崔俨這一次,捅了這麽大簍子,不抓起來處死,留着幹什麽!”
大相國聲音雄渾,發起怒來,猶如猛虎下山,李元之毫不遲疑迎難而上:
“大相國既把用人權柄,交付世子,他重用崔俨,是為肅清吏治,如果大相國此次因晏慎西叛殺了崔俨,世子再難能有人可用,既然有性命之虞,誰還願意為世子身先士卒呢?更何況,世子正在立威之際,大相國尚且不能助他,遑論餘者?”
話一說完,晏垂花白眉頭一掀,沉吟片刻,把那回函又拿了回來,忽然輕咳笑道:
“子惠是不是給你李參軍也寫了書函?”
李元之不語,同他會意一笑,頓了頓,才說:“天下事,相國都已交付世子,就由他做主罷。”
“崔俨免死可以,但我看一頓打不能少他,你去給子惠回信。”晏垂拿定主意,一推茶盞就要走人,李元之追着出來,忙道:
“這也不妥,世子在邺城,極看重崔俨,他拜禦史中尉那日,世子親自設宴,當着衆賓客的面執禮相拜,給足顏面,這打了崔俨,跟打世子無甚區別,相國看,把這一頓打,也省了罷。”
大相國平日步履沉穩,速度也快,自開春來,明顯不如往年,李元之無須小跑,就能湊到跟前說話,眼睛一瞥,分明瞧見大相國兩鬓又添幾莖白發,心中一愕,難以言明的傷感跟着泛了上來。
可眼前人的脊背挺拔,完全沒有半分老态。
便又将那份苦澀的笑意連同入嘴的熱風一起咽了下去。
晏垂面上卻露出個高深莫測的笑意來,他步子一停:“有李參軍,我兒日後必無憂慮。”
這句轉的突厄,說的李元之臉上發窘,面面兒的一笑:“今天下四海未平,有一夫之勇者,尚敢圖謀大事,更何況世子,天降之才,王霸之業,早晚有成。”
北鎮胡騎,自晉陽出發,從黃河北岸渡河,由段韶統帥三軍,如期與柏宮相會于邙山。
柏宮倒也積極,在收到信函後,照例看了看信角左下方有無黑點,那是獨他與大相國知曉的聯絡暗記,确認無誤後,迅速集合軍隊,朝邙山進發。
軍報頻傳,東柏堂的案頭和晉陽相國府一樣,堆積如山,晏清源埋首于山頭裏,盯着西邊的輿圖深究,對邙山一役,并無半分憂心的意思。
倒是那羅延,自有戰事,心中癢透,把個軍報翻來覆去拿在手裏相看,恨不能也插了雙翅飛去洛陽,此刻,暗搓搓地偷瞄着晏清源肘下的輿圖,撓了撓耳朵:
“世子爺,依我看,賀賴是拿不下邙山的。”
晏清源哼笑一聲,眼皮撩他一下:“你怎麽知道?”
“世子爺看吶,”那羅延手一指,“關西都是些什麽地形,全是關隘山地,他們更擅長的是防禦,絕非進攻,更何況,六鎮的精銳,大都在咱們手裏,賀賴這一回,以為河洛一馬平川就能一鼓作氣拿下,也太狂妄了!”
晏清源往後一靠,活動下執筆半日的手腕,才按了按發漲的眼眶:“不錯,我們同賀賴拉鋸之地,無外乎潼關蒲、坂津一線,北邙、河橋一線,我仔細想了,打南梁,必需先拿下西邊,一統北方,全線壓過長江才能如探囊取物,去歲是我輕敵,也太氣盛,以為大相國當命我過江去才對。”
話至此,晏清源又情不自禁陷入了沉思,眼睛定在輿圖上,那羅延便也跟着沉默了,心中不知在琢磨着什麽,眼珠子一轉又一轉的,主仆兩人都跟入定了般。
“見過世子爺,”外頭奔進一名親衛,把剛得的消息報給了晏清源,“晏慎留在北豫州的家眷已悉數押返回京,世子爺提到的李文姜也在其間,世子爺看,先怎麽處置?”
李文姜,晏清源聽到這個名字,眯了眯眼,飄出的思緒,一下回來了,于是,微微一笑:
“交給陳塘,都先給我送牢裏關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