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破陣子(2)
三司會審,禦史中尉崔俨将罪證一呈--太尉家中搜出收納的地契、古玩、金銀無數,下在獄裏的百裏子如本還算鎮定,連着受幾日沒完沒了的審訊,困熬至極,幾個獄吏卻吊着連覺也不讓睡,飯菜送進來都是馊的,不過十餘日,案子便給定了調子,快到令人咋舌:
斬立決。
燭盞幽暗,廷尉陳塘輕飄飄讀完三司會審結果時,百裏子如身子一軟,癱在了亂糠皮裏,好半晌,才猛地抓向鐵栅欄,顫抖地看向陳塘:
“世子當真要殺我?”
陳塘冷笑不答,将一紙判決丢給百裏子如:“大将軍的手谕也是這個意思,太尉,這些日子受委屈了,來啊!”
扭頭一颔首,即刻有兩個小吏這才端着酒肴過來,一陣稀裏嘩啦,把牢鎖打開,東西往百裏子如眼前一放,堆笑說:
“太尉,吃飽了好上路,這是世子特地吩咐下來,都是太尉喜歡的口味。”
百裏子如往飯菜上看一眼,神情一怔:并非什麽山珍海味,也非什麽炊金馔玉,不過兩盤野菜羹,定睛細瞧:正是初時跟随大相國,草創流離,一行人狼狽往東逃時,主母做的兩道菜,一盤馬齒苋,一盤香椿芽,馬齒苋尚嫩,香椿芽已老,個中滋味再一入口,陳年的記憶便好似帶着江南梅雨天的鏽綠氣息把人打透。
他的确是很多年沒再嘗過這種滋味了!
再茫然擡首,陳塘隔着鐵栅欄,微微一笑:“世子有話還要問太尉,羹,尚可入口?酒,尚可入腹?”
百裏子如身子一顫,頭一低,把個烏皂粗糙的酒壺執起,連杯子都省了,仰頭灌了兩口,一陣熱辣沖頭,眼眶子都直冒淚,這是晉陽大相國最愛豪飲的濁酒,無名無由的,是鄉下人喝的粗酒。
汗津津的脊梁,一下就亘出了片伶仃,他拿袖子蹭兩下嘴唇,幹巴巴地看了眼陳塘:
“我想見世子。”
“不必多此一舉了,世子明日刑場上會見太尉,有什麽話,到跟前再說罷。”陳塘輕描淡寫地拍了拍衣襟,像是要撣掉牢獄裏的黴氣,“太尉,還沒回世子的話呢,勞駕,下官還得趕着去回話。”
高窗裏透進來的一股風,把燭火吹得東搖西曳,陰森森牢獄裏,和外頭兩重天,隔斷了一切溫暖和光明,百裏子如快想不起上次吃這種肉身之苦,是什麽時候了。
陳塘的腳步聲消失在一團黑影身處,于是,年近花甲的百裏子如,又緩緩地坐到亂糠皮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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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太尉府為此事,也奔波了十餘日。當日找上侍中石騰,石騰正清點着自家莊園賬簿,一聽廷尉拿了百裏子如,就知道事情是在晏清源身上,什麽廷尉,什麽崔俨,統統是世子的障眼法,一時主意難定,轉頭聯絡了朝中各路元老,齊齊給大相國去了封急書,世子人年輕,難免做事過頭,由着他前後鬧騰了好幾載,也該到收手的時候。
十日下去,大相國的回函琢磨着該送到了邺城,驿站詢問幾圈,一丁點消息也無,卻等來的是要監刑的消息。
整個邺城陡然亂成一鍋粥,群情洶洶,太尉府裏已經是哭聲震天,有小厮見機卷了細軟,悄悄趁亂跑了路,也無人相管,鬧騰的不可開交。
直到剛出了後門,被一群帶刀侍衛堵住,被那亮閃閃的刀劍吓的尿了褲子,才知道整座太尉府早被圍了起來。
東柏堂裏,晏清源無事人一般讀着書,那羅延跑的滿頭大汗進來,将太尉府實情、以及整個邺城的輿情風向口幹舌燥地跟晏清源一一回禀了,撈起一壺涼茶,咕嚕咕嚕灌了進去。
“世子爺,不會真要殺太尉罷?”那羅延衣角一撩,抹了把汗,“世子爺這事,知會大相國了嗎?太尉對大相國來說,可不是一般的故舊。”
“你別忘了,百裏子如,本是親近元魏一黨,當初棄拓跋選擇大相國,也是順勢而為,大相國感激他,不代表我晏家世世代代都被他這個恩情壓死,他要是還清醒,就該助我!”晏清源輕蔑一笑,目光往案頭一掃,“大相國的書函已經到了。”
那羅延忍不住湊上去看兩眼,只瞧見了幾個字,就被晏清源往書裏一夾,松松爽爽笑道:
“明日備馬,去觀刑。”
說罷把書丢開,起身動了動手腕,那羅延看這架勢又是要往梅塢去,一時沒管住嘴,抖了兩句出來:
“世子爺在東柏堂也忙好幾日了……”
晏清源回眸給了記警告的眼神,那羅延睫毛一眨,剩下的話就乖順咽下去了,他就是頭驢,一撅屁股能掉幾個驢屎蛋子,世子爺都了如指掌,那羅延悻悻收拾起書案,噤聲不語了。
“我讓紮的秋千架子紮好了麽?”晏清源的聲音又飄了過來,那羅延本以為他都擡腳走人了,有氣無力地應道:
“紮好了。”
梅塢的燈,卻已經熄滅了,踩着一路草蟲低奏,晏清源在門前止步,轉了轉手中長燈,想了想,折身到窗前,燈一提,照見個抱膝的陸歸菀就坐在窗下小榻上發着呆。
燈光照的她眼睛一眯,立馬叫出一聲,晏清源才低沉笑起:
“是我。”
歸菀本正出神瞧着天上那一彎淺金新月,他什麽時候來的,壓根不知,順着這燈影一瞧,吓的魂飛魄散,回過神來,身子好似被他滴落的汗珠燙了下,猛得一抖,立刻說道:
“我要睡了,請大将軍明日再來。”
“我說要進去了嗎?”晏清源倚在窗外,竟真的一副也不打算進來的樣子,歸菀“哦”了一聲,作勢要關窗,晏清源把手一伸,笑道:
“別關呀,跟我說說,黑燈瞎火的,你也不點燈,也不睡,在做什麽?”
歸菀鼻頭一酸,卻不想跟他多說一句,落落寡歡的:“沒什麽。”
他立在那,隐約看得出個輪廓,半張臉被燈籠映的忽明忽寐,薄唇看的見,高挺的鼻峰也看的見,歸菀頭皮忽一陣發麻,此時的晏清源,簡直就是在壽春初見的那個晏清源,別無二致,她不禁捂緊胸口,想到當晚的噩夢來,無窮無盡的,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了。
夜色沉沉,四下裏寂寂,歸菀急促的呼吸聲一起,晏清源聽得真切,有些疑惑:
“你怎麽了?怕黑?”
歸菀搖了搖頭,一雙明眸垂下,把個惶惶不安的神态遮掩住,努力穩住聲音:“天晚了,大将軍還是去早點歇息罷。”
晏清源兩條長腿一交,意興卻難能闌珊,隔着窗,開始逗弄歸菀:
“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該湊到一塊說說話,累了也就自然睡的着了。”
歸菀聽得木然,唯獨那個“睡”字,砸進耳朵裏了,再擡首看看外頭朦朦胧胧的樹影花影,又是一驚,似乎一下就窺破了他的不懷好意。
一想到那股子聚在腿間、纏在小腹裏的奧熱,歸菀胃裏一陣酸水直泛,再想上一回,一手的污濁,後來她悄悄洗了無數遍,小手搓得通紅,幾要起皮,才作罷,她的聲音不覺虛弱下來:
“我不要……”
晏清源兩道眉毛,輕輕一蹙,忽探進半個身子,一手持燈照向歸菀,一手捏了下巴,一擡,就看見盈盈水光漾在眼睛裏,那張白中透粉的臉上倒沒有淚水。
看了片刻,一松手,短促的笑了一聲:
“去,給我開門。”
歸菀悚然,滿腦子的渾渾噩噩,頓時不翼而飛,磨磨蹭蹭下了榻,因心慌,帶倒了什麽東西,咣當一陣亂響,砸到她腳面,疼的她皺眉咬了咬唇,摸到門前,甫一打開,就被人抱了個滿懷。
“別亂扭,說過多少回了。”晏清源在她耳畔直笑,伸腳一勾,把門帶上,他眼尖,丢了長燈,借着些許透過來月光,繞開一地狼藉,抱着人往床上一放,傾下身來,氣息幽幽地告訴歸菀:
“你是不是忘記問我一件事了?”
還是沒掌燈,兩人不過借着月色彼此打量對方,歸菀兩只手在他胸前一抵,無限嬌弱望着他:
“請大将軍明示。”
聽她這麽一板一眼問他,晏清源心頭不快,掐了下臉頰:
“嗯,你還是喊我晏清源為妙。”
歸菀此刻,腦子已經拼命轉了起來,只當聽不見,破天荒地在他胸口那按了下:
“大将軍抓到那刺客了嗎?我是忘問的這事?”
她臉上一紅,心口砰砰亂跳,幸虧月色清淡,不太能看的到,晏清源卻不讓她的手離開,覆在上頭,那顆心跳的遒勁有力,一下又一下的,仿佛直頂歸菀的手心。
她情不自禁的,就有了些畏懼。
“抓到了。”晏清源一說,歸菀呼吸都凝滞了,被晏清源挾制的那只手,跟着心,一塊緊了下。
歸菀的聲音澀澀的:“到底是什麽人敢刺殺大将軍?”
晏清源含笑搖首:“不說這些喪氣事,你問錯了,你,”說着又暧昧的笑了,帶着她手指,撩開自己衣襟,切切實實按在那道傷口處:
“應該問一問,我的傷勢是不是好透了?”
那裏的肌膚,明顯觸感已經不同,不再是往昔的緊致光滑,也是個圓疤,同自己身上那一處,莫名相似,歸菀便半點聲音也發不出,掙脫了一下。
“那,大将軍的傷,好透了?”歸菀勉強問了聲,晏清源一雙似笑非笑的眼把她從眉到唇,看了個遍,偎向她頸窩,手指間一錯,又成了個交扣的模樣,含含混混笑說:
“不錯,好透了,怎麽樣,說了這半日的話,你累了麽?”
他火燙的唇,已經貼上來了,歸菀仰起頭,被他左右不住摩挲着,她不住逃,晏清源倒也不攔她,只用唇一路跟着,兩人扭在一處,歸菀也辨不出方向,後頸子猛地一空,整個腦袋都從床沿仰垂了下去。
驚的她一聲低呼,就想起身,被晏清源按着,一時間,胸脯吃盡了他那雙大手的苦頭,歸菀只覺血液倒流,都沖腦門一處去了,身子被他撩撥地快支撐不住,忍不住哀求道:
“晏清源,你讓我起來好不好?”
身子被他輕輕一扯,便帶了回來,晏清源手掌托住她脖頸,兩道英挺的長眉,微微一挑:
“傷到你了?”
歸菀忙搖了搖頭,晏清源就笑了:“再敗興,我把你踢下去。”歸菀眼睫一垂,不覺間,自己被剝得差不多了,難為情的去左擋右擋,恨只生了兩手。
看她這副嬌羞羞的模樣,晏清源又壓上身來,極溫柔地耳語說:“你好歹也替我想想,我輕些,不會讓你疼的,嗯?”
歸菀眼睛一眨,委屈地推他:“你不是要說話嗎?我陪大将軍說說話行麽?”
晏清源看她執意不肯,心中躁動難消,壓根不想跟她鬼扯什麽,把腿一分,摁住了,就想行事,見歸菀淚珠子迅速在眼眶一聚,一張臉憋得通紅,明顯在極力相忍,滾來滾去的,怎麽都不掉。
“今天……是我生辰,你別這樣行不行?”歸菀忽打了個哭嗝,再沒忍住,眼淚刷的就奪眶而出,止個不住了。
晏清源一愣,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從亂糟糟的衣物裏,摸出個帕子,替她拭了拭淚,無奈地說道:
“你事情真多,十六歲了,是麽?”
見她梨花帶雨點了頭,他把帕子随手一丢,扯過自己的袍子,将歸菀一裹,抱起來,送到枕上,重重籲出口氣:
“你想說什麽,我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