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千秋歲(17)
晏府周遭花樹開的正盛,老夫人喜歡熱鬧,賓客還都沒擡腳過門,遠遠一目,先瞧見的是伸出高牆的枝枝紅豔,雲霞壓城一般,開的潑辣。
這個時候,再配着喧天的鼓樂,長龍似的隊伍,把個晏府圍堵的水洩不通,仿佛全邺城的喜慶勁兒都聚到這一處來了。
晏清源此刻不過阖目倚在車壁,靜心靜氣的,一路上,幾乎沒有開口,公主有段時日沒見他,那羅延來傳話說世子抱病,卻又不準她去探看,理由冠冕堂皇--
春日氣候多變,恐染給他人。
公主雖急的五髒六腑俱焚一般,硬是強忍住未去東柏堂,唯把希望寄托那羅延一身。正如現下,他不願說話,公主便分毫不強求,只是把兩只眼睛,不住地往那張俊秀的臉上打量:
鼻子還是那麽英挺,長睫也還是那麽濃密,而那雙眼睛,只消輕輕一睜,捎帶三分笑意,便看的人心亂顫,情難自已。
神謀魔道的,那個嬌怯怯,一朵新帶露的海棠花一樣的身影就躍進了腦海中,站在那楚楚的,莫說是男人,就是她看了也心生憐愛,誰不喜歡這樣的女孩子呀?
公主心底一時酸的直泛,根本不能想晏清源在東柏堂裏的日日夜夜,一顆心,正又苦又澀地翻騰着,聽得那羅延一吆喝,知道晏府到了,忙剎住思緒,正了正色,見晏清源眼眸一睜,薄唇勾出個略顯慵懶的淺笑,挑眉問了一句:
“到了?”
公主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袍,把他離身後壓陷的繡枕往旁側一撥,柔聲笑答:
“郎君睡了一路,這段日子在東柏堂太過操勞了?”
晏清源聽言,随口一應:“事務繁多,是有些疲累。”
兩人攜手下來,甫一露面,七七八八的圍上了一群上來見禮請安的,晏清源含笑點頭示意,嘴裏應着一套虛辭,等看見崔俨李季舒等人也穿了身緋袍,立在人群裏,往這邊張望,心領神會一笑,低聲命公主去拜會老夫人,撇下衆人,在一片的花炮鼓樂中,朝他們走去了。
半道就被突然不知從哪兒擠出的晏九雲給截堵住,他頗為激動地看着晏清源,一張臉上,早紅撲撲一片,晏清源偏頭一打量:好一身俊俏的新郎官打扮,忍不住笑道:
“唔,小晏,吉時快到了,你娶的又不是我,跑我跟前來做什麽?”
說的四下裏“哄”的一陣爆笑,多是軍中舊識,眼見就要瞎起勁,晏九雲也不知本來是熱的,還是窘的,瞪了衆人兩眼,嘴裏不知嘟囔句什麽,一把掼開閑人,把晏清源引到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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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件事,一直還沒機會跟小叔叔說……”
看他緊張的把一張俊臉憋得更紅,晏清源蹙眉莞爾:
“何事這麽神秘?”
“我,”晏九雲猛地深呼吸,兩只眼睛亮晶晶,如天上星,幾是語無倫次地看着晏清源,“我,我跟小叔叔一樣,都是當爹的人了!”
“哦,”晏清源波瀾不驚,見怪不怪似的,溫和一笑,“幾時有的?你倒沉得住氣。”
晏九雲紅着臉,心裏湧起萬般柔情,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婚冠:“也不久,才個把月而已,阿媛也瞞我多日,我剛知道沒幾天。”
“阿媛”兩字在舌尖一抵,聲音裏便是壓不住的雀躍,晏清源這才知道,他這份高興,是來自何處,那一身吉服,襯得人更精神秀挺,晏清源本以為他會甩臉子不樂的,如此一看倒也是好事。
“你家裏早日添丁,老夫人也掉樣心事,”晏清源意味深長看他一眼,“崔氏嫁進來後,盡快開枝散葉也是你義不容辭的,你心裏要有數。”
像是料到了他要變臉,晏清源按了按他肩頭,眉頭一挑,餘光掃向那一衆的漢人世家官員:
“不喜歡她可以,但臉面上的事情,該做到的,不許你任性胡來。”
警告的意味,格外明顯,晏九雲心底忽生出一股不大服氣的意思,可長這麽大,又從未忤逆過小叔叔,只得強壓着不快,情緒立刻低落不少,迷迷瞪瞪的,答應了句“是”。
他這副模樣,那點子心事,被晏清源從裏到外,看的透透的,并不揭穿,留一記眼神,示意他該幹嘛幹嘛去,自己抽身往廊下來了。
烏泱泱聚的一幹人,融融洽洽,說什麽的都有,崔俨幾個候晏清源多時,看新郎官離身,才笑着上前寒暄。
鼓樂大作,人語嘈雜,晏清源被吵的頭昏腦漲,扶了扶額,立在這沒說幾句,攜崔俨等還是往一間偏房來坐了。
前院的喧鬧聲,越了高牆,也沒見少幾分,媛華和歸菀說是要來看看,也不過停在月洞那,聽了片刻,兩人皆默不作聲,未幾,歸菀輕聲說說道:
“姊姊,我們回去罷?”
媛華卻好似聽得入神,回眸對歸菀一笑:“我忘記問你了,你怎麽來的?”
“那羅延送我來的。”歸菀答道,面上郁郁寡歡的,想他這一路古裏古怪的話說不完,自己一句未接,卻都聽心裏去了。
“晏清源沒有來嗎?”媛華情不自禁朝前頭瞅了兩眼,歸菀低下頭去,把纏住裙角的一叢花枝撩開:“那羅延說他和公主一道來。”
媛華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只吩咐歸菀:
“我要到老夫人那裏去一趟,你在房裏等我,要是覺得悶了,亭子那邊有個秋千架子,今天丫頭們都在前院忙,沒有人來往,你坐上頭打會兒秋千。”
說的仿佛一切未曾改變,以往壽春的府邸中,那個秋千架子,還是朱八叔叔給紮的,媛華膽子大,每一次從歸菀眼前要蕩到天上去一般,弄的她一顆心,跟着上上下下,裙角勾起的細浪,這麽一層疊就是好幾載光陰。
歸菀目送她穿過那道影壁,漸漸消失在镂空的梅花格裏,才轉過身來,走出樹蔭,日頭刺的她拿帕子遮了遮面,順着羊腸小道,忽見一大片薔薇花棚洩在眼前,爛如錦繡,偶有春燕銜泥而過,一眨眼,就飛入檐下不見了。
四下裏果然了無人影,歸菀往這邊行了幾步,果然見一個秋千架子在風裏微微蕩着,她順手掐了兩朵薔薇,往架子上一坐,那些喜樂,避無可避地直往耳朵裏鑽來,歸菀聽得怔忪,薔薇花幾時從手中掉落的都不知。
這樣的喜樂,怕是人間世不知奏了多少回,有喜便有哀,千百年來,唯獨這兩樣,是從未變過的,歸菀略覺惘然,擡首看去,但見天際一片澄清,兩腳一蹬,秋千架子便慢慢悠悠晃了起來。
身後忽被重重搡了一把,抛得她整個人起高而去,歸菀吓的驚呼一聲,下意識就攥緊了兩邊手索。
“膽子這麽小?”晏清源噙笑繞了過來,腿一擡,穩穩擋住了正魂飛魄散的歸菀,再沒往前蕩去。
歸菀被他一吓,小臉都白了,不知他怎麽就貿然好往人家後院來,也不怕碰見女眷,正要從秋千上下來,被晏清源一把按住,他下巴一揚,示意她給他挪地兒,歸菀沒太看懂意思,晏清源已經擠她兩下,一同并肩坐架子上了。
繩索一陣吱呀亂響,歸菀推了推他:“大将軍太重,要把秋千坐斷了。”
晏清源捉住她一只手,看了歸菀兩眼,眼睛裏溢出絲笑意,把那被風吹亂的青絲理了理:
“你一個人坐這,你姊姊呢?”
歸菀不習慣他這樣突如其來的親密,不動聲色抽回手:“姊姊去那位老夫人那兒了。”
晏清源便把手也收回,不以為意,似是随口一提:“你姊姊有了身孕,你知道了麽?”
歸菀不語,一眼瞧見自己的花掉了,早被他踩的爛成一團,心中嫌惡,半晌,才“嗯”了聲,晏清源看她心不在焉的,眉間微蹙,不知在神游什麽,便擡起她下颌來,晃了一晃:
“她當了娘親,自然不會像以前有那麽多閑工夫了,你再來,恐怕都沒空應付你。”
說的歸菀心中一刺,忽然就哽咽了:“我姊姊不會疏遠我的。”
“是麽?”晏清源笑了,“你怕是不知道,一個女孩子,若是做了娘,心思就不一樣了。”看她一臉的茫然無措,一手扶住了那纖細的腰,就勢往懷中攏:
“要麽,你也做一回娘親就知道個中滋味了。”
似是識破他誘引的意圖,歸菀十分抗拒,卻學聰明了,不置可否,把頭發一抿:
“大将軍不在前院會賓客,怎麽來這兒了?”
晏清源毫無顧忌地戲笑道:“想你呀,好半日沒見着你,如隔三秋呢。”
如他所料,那片紅暈一下從耳朵走到腮上,似壽春初見,晏清源看得心随意動,手背在歸菀面上輕拂了兩下,她鼓鼓的小胸脯,便跟着起伏了一番,晏清源很想替那對嫩桃子從桎梏中逃脫出來,一時心猿意馬的,卻只是笑着起身,折了枝丁香,紫瑩瑩一團,顫顫地給她簪在發間:
“看來你是不想我,這麽些天來,你我形影不離的,我當是燕侶莺俦,你這是鐵石心腸啊,好菀兒?”
每每聽到這般狎昵的稱呼,歸菀都寒毛直豎,羞紅着臉哀求他:“大将軍快去前院罷,很多人肯定在等着大将軍。”
看她又在發窘,晏清源暫且饒過,算算時辰,打定主意要走,居高臨下瞧了她幾眼,嘴角的笑意便淡了,似有所得,沒再有什麽動作,徑自往前院來,剛過水榭,就見媛華領着個小丫頭,緩緩朝這邊走來了。
兩人一碰頭,晏清源才發覺她比往日沉靜了幾分,目中那股敵意,仔細尋都不怎麽見蹤影,此刻,狹路相逢似的,媛華竟不覺尴尬,微微一笑:
“我正要找大将軍。”說着回頭看了眼小丫頭,“洗月,你去底下等着。”
洗月自媛華入府便跟着,當初一共撥了五六個丫頭,最終都被媛華趕走,唯獨留了她,機靈又勤快,嘴巴也管得住,此刻,媛華其實不必多說,一個眼神便領會了,福了福身,提裙在假山那邊候着了,正巧能将說話的這兩人一切動作盡收眼底。
見顧媛華既是這個态度,顧及到晏九雲所說,晏清源倒也顯得格外随和,跟着她往階上走了兩步,在闌幹處一停,眼前頓時開闊,春風徐來,好不惬意。
“我一直想問大将軍,到底我妹妹住在東柏堂算是什麽,我如今在晏府,好歹有個名分,可歸菀跟着大将軍,大将軍是不是随時等着棄之如履?”
晏清源目光在她臉上一瞥,想起在壽春時的那次交鋒,神情淡淡的:“你這是想通了?既然如此,就也該好好勸導勸導陸歸菀,她只要安心跟着我,我自然也不會虧待她。”
媛華心底一陣冷嗤,譏诮一笑:“大将軍要把歸菀一輩子都放東柏堂嗎?”說着眼風往後一掠,見洗月的目光往這個方向探頭探腦的,便作勢要往下走,立在最上頭的階上定了定,“你這樣待她,讓她如何安心跟着你?”
晏清源若有所思盯着她,眉頭一掀,微笑道:
“你找我,就是為說這件事?”
媛華忽定睛回眸,一雙眼睛裏哀哀怨怨,冷笑一聲:“不然呢?大将軍以為我能有什麽事?難道赤手空拳殺你不成?我們既然想活着了,大将軍是否也該替歸菀想一想?”說着似動了很大的怒氣,一個不穩,撫額就要栽下階去。
晏清源反應極快,一手便給攬了過來,剛一觸到她,媛華忽暴怒如雷,火苗舔手似的,猛地撕扯了一把晏清源的前襟,尖聲大叫起來:
“你幹什麽!不要碰我!快來人,快來人!”
他沒着意,不想她力氣這麽大,兩人撞到一處,拉拉扯扯間,媛華猛得一掙,便直直朝階下跌了下去,打了幾個滾,摔到底,一頭磕上大青石,不多時,裙子上慢慢綻出了片胭脂,很快染得濕透。
晏清源眉頭微蹙,看着這一幕,正要走下來查探,那邊已經引得幾個丫頭小厮聞風而來,大呼小叫的,見媛華忽出意外,洗月火速上來撲倒在地,又哭又鬧地拼命搖起她來,媛華卻并未昏厥,腿根蠕動的一片溫熱,清晰可感,汩汩而下的鮮血,肆意淌着,她嘴角扯了扯,露出個志滿意得的一縷笑意,根本不去理會晏清源此刻怎麽看,在洗月耳畔咬牙說道:
“去前院告訴将軍,就說我被人欺辱,無奈只能跳下臺階,孩兒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