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千秋歲(5)
眼見苗頭不對,那羅延一愣,這邊晏清源解了腰間玉飾,笑問道:
“哪一個是後來的?”
精壯結實的這一個,立馬站了出來,晏清源手一揚,這人穩穩接住了,翻過來,調過去,也看不出個所以然,臉一擡,那羅延就看出他想要錢的意思,倘不是世子爺還一臉的雲淡風輕,早一腳踹過去了。此刻,卻也只能在晏清源的授意下,将布袋一翻,掏出一把錢來,叮叮當當撒在案頭,不顧身後忽爆出一聲聲喝倒彩的,和晏清源兩個,擠出了人群。
“世子爺,一個攤位,兩份契據,這是有人手伸到市稅上來了。”那羅延一針見血指了出來,這半日,晏清源那雙眼睛裏頭,早就變得森冷陰沉:
“回頭把中尉請過來,我有事情要和他商議。”
拐進一間小巷,在一不起眼的別院止步,那羅延上前叩了叩門,好半日,才搖出個耳背眼花的老仆來,那羅延手嘴并用,一點也沒閑着,終于弄清楚老工匠是去了家小館子,不得已,和晏清源又折回再找。
走到半途,忽聽對面樓閣上傳來一陣嬌聲笑語,引得晏清源駐足擡首,那窗口,正有兩個女孩子探出頭來,一個執扇掩面,一個捏帕擋口,露着的半張臉面,恰似彩雲遮月,欲透還隐。
見晏清源的目光投過來,兩人又是好一番竊笑,其中一個大膽的,拈了枝早開的迎春,就丢到了晏清源腳下,邺城這樣的女子,并不罕有,晏清源微微一笑,踩過花枝,往前去了,沒走幾步,轉過頭來,似乎有話問那羅延,那羅延眼睜睜地看着他目光分明一動,卻是什麽也沒說,心裏納罕了一路。
找到此間酒館,客人不多,老工匠坐在臨窗的位子上,正眯着眼咂摸着小酒,晏清源要了酒菜坐到了相鄰位置上,那羅延則徑自往老人身旁一坐,也不管他多驚愕:
“有件事情想請教,這刀上紋飾是老人家的手藝吧?”
晏清源一面呷着清酒,一面留心老人神情,眉頭一揚,同那羅延眼神一碰,那羅延随即轉頭笑看老人:
“找您來做這寶刀的,并且不讓您外洩的,他給多少,我會給的更多。”半個字廢話也沒有,說着拿出重金,輕輕推到老人眼前,笑的忽就變了色,“老人家,今日你說也得說,不說也得說,錢我就放這了。”
老人聽了這話,低下頭去,好一會無言,慢慢擡起頭來,一把蒼蒼的聲音:
“這個樣式老了,是孝文皇帝在洛陽時,時人喜愛的寶刀,去歲入冬前,有人确是來找到我,付了定金,要鍛造幾具七星寶刀。”
那羅延眼睛滴溜溜飛轉,見機瞅了晏清源一眼,捕捉到那份銳利,咂了咂嘴:“洛陽啊?那确實是老早的事情了,有意思,”說着話鋒猛然一轉,“老人家在禁宮多年,聽來者口音相熟嗎?”
話問的十分狡猾,這老人含含糊糊不置可否,只嘟囔一句:“都是北地的口音,哪分什麽相熟不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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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源一個眼神丢過來,那羅延便不再問話,利落起身,給酒菜付了賬,和晏清源一前一後出了酒館。
牽過馬,晏清源踩蹬一躍,一扯缰繩,不往東柏堂去,卻安排那羅延找度支司下屬的人将那兩張契據要來,送崔俨家中去,說罷低喝一聲,駕馬而去,那羅延扭頭一瞧,正是中尉府邸的方向。
今天雖有風,日頭卻晴好,崔俨正指揮着家仆們搬書,擺了一院子,嘩啦作響,晏清源未讓人通報,徑自走進來,看崔俨忙的東一頭西一頭,家仆有不利索的地方,崔俨便疲于往來,忍不住頓足罵兩句“蠢貨”,親自給鋪開擺平了,珍之重之的,還要拿衣袖拂一拂。
晏清源俯身随手一拈,入目的,是一本《左氏春秋》,署名處,則為一行中規中矩的楷書:晏清河抄本。
手底翻了兩頁,晏清源複又放下,一手持柄,馬鞭掂在另一掌心間,笑吟吟地踱到了崔俨身後,朝家仆們打了個手勢,周圍一下安靜下來。
崔俨正覺納悶,一起身,看家仆們個個噤聲不語,耷拉着個腦袋,畢恭畢敬的,再一轉臉,面上頓時變作驚詫:
“大将軍?怎麽這個時候屈尊下顧到屬下的府中來了?”
晏清源有一搭沒一搭把玩着馬鞭,笑着看了看四下:“我吓到中尉了?難不成中尉背着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崔俨到底跟他幾載,這個時候,語氣看似尋常,那笑眼也尋常,可期間微妙的一點點不同,崔俨都領會得一清二楚,一時不知他意指何處,也就笑着打了個哈哈:
“我如今一出門,感覺四面八方都是殺氣,只怕禦史臺叫人給拆了去,明面上都且要過不去了,大将軍不妨再教一教崔俨暗地裏的本事?”
他這一引,引到禦史臺開始彈劾權貴的事情上去了,半真半假地埋怨了起來,晏清源聽得哈哈一笑,看他丢了書,便擡腳跟着到聽事裏去。
“我今日來,正是要跟你說一樣見聞。”晏清源如在自己家中,一點也不見外,大喇喇展袖一坐,神情雖自若帶笑,可總又叫人覺得卻穩如泰山,整個人,坐在那裏,自成氣度,每見他如此,崔俨便覺那股隐約的逼人氣勢,無形透了滿室。
聽了半日,壽康裏的事,來龍去脈一弄清楚,崔俨雖沒見到那契據,心裏也猜出了幾分,索性直截了當問道:
“除了官印,還有誰的印在上頭?”
“大相國的老知交,咱們的百裏司空,又新遷了太尉,只怕除卻這一事,來送賀禮的也不在少數。”晏清源哼哼笑出一聲,百裏子如公然受納之事,他不是不知道,因大相國早年縱容之故,朝中四貴橫行,也不是一時兩時之弊。
只是,這一回,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地直接跟度支部搶錢,攪的壽康裏一片亂象,還是讓晏清源大長了見識,仔細一想,怕不止一個壽康裏,對崔俨說道:
“其他幾大裏坊,你都着手去查一查,我看他也不怕撐死了自己。”
彈劾百裏子如的折子,已經上呈一段時日了,照晏清源行事風格,早該将他禁于尚書省,可開春後,按大相國意思,百裏子如任北道行臺,視察幽州地吏治政情去了,弄得邺城裏雷聲倒大,落下來的雨點子,離百裏子如倒有一萬八千裏。
崔俨一直不懂為何此時将百裏子如放出去,心道大相國既将世子推到前臺,元會一聚,父子兩人不會不私下說通開春整頓吏治事宜,怎能在這個關口,先将最四貴之首給放了出去呢?
難不成,大相國到底心存舊情,拉不下這個臉?
他那一副心事的模樣,晏清源看在眼底,手在幾上叩着,嗒嗒作響,一笑說道:
“上至郡守,下至裏長,他這次巡檢,都有黜陟之權,司空這幾載,在功德簿上都要躺成老僵屍了,這會兒,不知道在幽州怎樣作威作福,這樣,我遣個人過去,到時禦史臺聞風奏事。”
經晏清源一點撥,崔俨似悟出些什麽,看他眼前茶水不動,忙給換了新茶,晏清源倒不甚在意,随便呷了幾口,腦子裏一閃,微微一笑問道:
“我昨天丢的那塊帕子,後來又覺可惜,再去尋,卻不見了,中尉可曾留意一眼?”
沒頭沒腦的,問的崔俨一怔,将昨日圍場的事在腦海裏一一過了遍,不知晏清源這又是想說什麽,捋了捋胡須:
“當時侍衛們卷的漫天塵土斷草,風也不小,會不會是被吹到哪裏去了,”說着一頓,茶盞端在手裏半日不動,“一塊帕子而已,大将軍從不在這細枝末節留心的。”
晏清源沉吟片刻,不解釋此事,那抹笑容變化作了一絲調侃:“我當你個閑人,不打獵不騎馬的,看得見呢。”
說的崔俨朗聲一笑:“屬下幾時留心過這些?大将軍又不是看重我這雙眼,”他雙手一張,“我能握住筆杆子便是。”
兩人皆會心一笑,晏清源随意說道:“中尉沒看見就罷了,我回頭問問二弟。”
崔俨面上的笑容這才斂了斂,握拳在口底輕咳出一聲:
“昨日,大将軍搭弓射箭,是要殺了陸歸菀的罷?”
被崔俨識破,晏清源一點也不意外,嘴角微露笑意:“中尉害我失手射狍,還要再空口誣陷我要殺人?”
看他無謂神情,崔俨笑着搖首:“我穿馬道過來時,本以為大将軍要射獵物,到跟前聽大将軍那樣說,也還是疑惑,怎會因我一句話就失了手?直到看見了陸士衡的女兒,我才知道,大将軍原是要殺她的。”
殺陸士衡的女兒,崔俨也毫不意外,終究是敵将之女,隔着不共戴天之仇,只是為何晏清源臨時變卦,才是他深感怪異的。
修長的手指摩挲起還未拿下的玉諜上,日光透進來,隆鼻薄唇襯在日影的背面,晏清源的長睫一閃,仿若是祁連山上的雪光劃出了半張側臉的輪廓,崔俨看他唇角噙笑,目中卻是猜不透的意味深長:
“我的确是要殺她,還要多謝你那忽如其來的一句,讓我又多想了一層,眼下,還不是殺她的時候。”
這話聽了,崔俨更是惑然,并不能想的通:“大将軍還有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