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青玉案(5)
一回首,借着燈光,大略看得清就是打簇竹時,陪在晏清源身邊的華服麗人,眉目間又端莊又柔和,歸菀大夢初醒般,這個人,就是那位公主了。
她遲疑了一瞬,到底還沒糊塗,只是回了句“我是”并沒有見禮,即便是公主,也是北朝的公主,她無須也不想參拜,可一想到是晏清源的正妻,自己無端湧上一股難堪,仿佛做錯事的是她,也不知如何面對這位公主。
但公主一雙眼睛在歸菀身上,已經翻過來,掉過去,轉幾遍了,那羅延見公主過來問話,歸菀又淡淡的,生怕怠慢似的,趕緊介紹:
“陸歸菀,這是公主。”
言外之意擺在眼前,歸菀不易察覺地将眉頭一皺,裝作不懂,忽略過去,毫不遲疑要走,“啪”地一聲,不知哪兒扇來的一巴掌,掴在臉上,手勁又狠又重,歸菀沒着意,一下就撲倒地上去了。
顯然,這一巴掌,那羅延也是看呆了,定睛一看,是公主的貼身婢子,心道被世子爺看見了,指不定是要心疼的,正猶猶豫豫要不要去扶歸菀,公主已經一邊斥責下人,一邊将歸菀顫顫扶了起來。
“她連外室都不算,見了公主,卻敢不行禮!”婢子滿腔的委屈,“她真仗着世子爺給她撐腰呢!”
歸菀被打的頭昏眼花,耳朵鳴叫了半天,也聽不清身邊人在說些什麽,只知道一只手搭上了胳臂,借着那股力,勉強站穩了身子。
臉頰上火辣辣的,整個頭都是木的,自幼到大,沒受過這樣的作踐,歸菀捂着半張臉,咬牙什麽也沒說,淚珠子死命忍着,就是不掉,那丫鬟的指甲長,生生給她順帶着劃出了道紅印,遇着風,立馬起了層浮皮。
“陸姑娘,真是失禮,我回頭罰她,可是打壞了你的臉?”公主心下雖氣,不料婢子算着自己察言觀色對了,替她解恨,一時也是覺得爽快了,又擔心晏清源知道還是要怪到她頭上來,只想拉下歸菀的手,瞧瞧是不是真的打重了。
歸菀無聲搖了搖頭,心裏浸透了黃連一般,目中卻是惘惘的,無奈公主還拉着她手不放,拿捏着商量的語氣:
“我本是想跟陸姑娘說件事……”
“公主有什麽事,需要和她說的?”階上不知幾時,晏清源立在那了,臉色鐵青,并沒有走過來,可顯然是什麽都聽到了,公主心頭一窒,攥緊了帕子,努力調整着呼吸,知道他這是出來護陸歸菀了,誰又清楚獨立風露中,看了多久?盡撿緊要的時候發話!
一時間嗫嚅,希望能再說上兩句,可晏清源當機立斷:
“那羅延,你杵在那裏是死了?備車,把人送回去!”
話一出,公主這裏自然是失望了,聽晏清源語氣不善,眼睛也跟着酸了,這些年,他幾時高聲大氣跟自己說過話?如今為了個南梁的女人,是打自己臉來了,面子旁落,公主這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的,眼睜睜看着那羅延将人帶了出去。
Advertisement
夜空下的大将軍府,被花燈點綴出的迷幻之境,陡然間,似乎只是蟄伏的巨獸,歸菀緘默看了最後一眼,腳下一軟,只覺得自己就要被它吞噬了,又仿佛自己本來就已經被它拆骨入腹。
“勞煩公主在寝閣稍等臣片刻,臣還有些事,處理完了就過去。”晏清源語氣冷淡,甩袖進了屋子,站着思忖片刻,走到案前,從匣子裏翻出一白玉小瓷瓶,喊來一人,吩咐說:
“送東柏堂去,交給那兩個丫頭,告訴她們,及時給陸歸菀上藥,再給她炖些潤喉的湯水。”
說罷順手抄起燭臺,親自拿着,往寝閣方向來了。
彼時公主獨自回了寝閣,将婢子忍不住罵了兩句,她也是個不慣罵人的,臉頰熱熱的,說不上來的一股燥意,就着半盞殘茶,喝的心肺一陣透涼,腦子也跟着活絡能轉動了,這才坐下,安安穩穩想起了措辭。
要說她想難為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姑娘,她拉不下臉,也不屑去做,只不過真想仔仔細細瞧瞧是個什麽樣人物,領教領教,怎麽就讓閱人無數的大将軍,這麽上心,真正交鋒起來,也莫名憐惜歸菀柔弱,看着,是個與世無争的樣子,公主一雙手,把帕子絞成了死疙瘩,嘆了口氣,朝身邊一丢,扶了扶額,但覺頭痛。
熟悉的腳步聲進來,公主身子一動,整個脊梁骨都跟着從上到下麻了一下,擡眸一看,心底不知是該松該緊,晏清源又是那一副雅致帶笑的神情了,即便多年夫妻,她覺得自己,依然是一點也不了解晏清源。
她起身時,順勢一掠鬓發,懊惱自己只顧想心事,在院子裏吹了半天的野風,沒來得及對鏡瞅上一眼。
晏清源眉頭一揚,笑着問她:“公主是不是嫌今晚臣的事還不夠多,非要往火上再潑層油?”
話裏意有所指,公主臉上微微一熱,低着頭道:“下人打她那一巴掌,并非妾授意,回頭,妾就将那丫頭逐出府,是妾給郎君添堵了。”
晏清源手一伸,摸了摸她頭發,只覺分外幹燥生硬,公主發色偏黃,總有幾分枯草似的觀感,一根根的,不是一把子青絲,分的尤清。
這些年,無論用什麽保養,也還是毫無起色,晏清源忽就想起了歸菀,那一頭好青絲,握在手裏,又涼又滑,匹緞也不及,當初流離失所的,整個人困窘異常,也始終帶着馨香之氣,他走了片刻神,似在好奇,她怎麽就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清甜呢?
公主察覺出那只手,在自己發上逗留的有點久,以為是他有心撫慰,生出一股子柔情蜜意,心底不免高興起來,輕聲喚了句:“郎君?”
晏清源在她臉上一看,跟着笑了一笑:“打就打了,也不是多要緊的事,只是,公主身份貴重,跟她計較,失了自己身份。”他說的渾不在意,又點的清清楚楚,公主重臉面,不好拂他,只能委屈自己,一時甚不自在,便起身找了點事做,将那燈罩子換了個更素淨的:
“這事,妾本不在意,可後來也聽了些風言風語的,東柏堂,是郎君開府治事的地方,養着個敵國的姑娘家,讓禦史臺的人知道了,”說着想到了崔俨,話頭一轉,“即便日後禦史臺掀不起什麽浪花,可傳出去,人多口雜的,對大将軍的名聲也不好,妾的意思是……”
“等等,你整日在府裏,是哪個學了外頭的風言風語給你?你說給我聽聽,都傳出些什麽來了?我倒不知呢。”晏清源治家向來嚴格,今日的事,是頭一回,那丫頭張狂的讓他大開眼界,此刻含笑問公主,公主聽得頭皮一陣發麻,知道他有兩層意思在裏頭,自己何曾聽到外頭什麽?不過身邊幾個貼身丫鬟,時不時替她打抱不平,滿腹的牢騷,因此,只得含糊一筆帶過去:
“能是什麽好話,郎君不聽也罷,妾在想,既然郎君喜歡她,不如安置在家裏,面也方便見,既然是在府中,外人自然也就不好說什麽了。”
眼睛朝晏清源詢證,晏清源仍舊是面帶微笑,只是那微笑後頭,藏着一絲冷淡,公主一顆心,又掉進了冰窟窿。
晏清源一時沒有說話,只是往榻上閑閑一躺,目光掃着光影裏的屏風,山水都近黃昏,朦朦胧胧,別有一番風致,很自然的,又想到歸菀身上去,她不含愁時,眼睛清澈剔透,眼波一轉,整個人都閃着光似的。可那副眉眼,總籠着如霧的哀愁,雖不大像往日那般愛哭了,水波卻始終不散,盈盈春水,脈脈無言,被那樣的眼睛看着,就像是瞧遍了千山萬水。
他心中柔情頓起,将手在腮下一托,撐起身子,看着公主笑道:
“她麽,還夠不着進大将軍的後院,公主也是思慮少了,難道臣的家裏,就是這麽好進人的?什麽都要?你這是太看得起她,還是太小瞧你的夫君?”
聽了這話,似乎将陸歸菀貶得又一文不值,并不傷心的樣子,再一思忖,晏清源确是很慎重這塊的事,雖有五六個姬妾,無一不出身清白,野路子來的,一概不要。
而那陸歸菀,早在壽春城,就被他随便破了身子,雖說弄了回來,不過還是看在生養标致的份上,再美的人,也斷沒有一直看不膩歪的時候,她如今身份再不是什麽江左大家閨秀,自己若真跟這樣的人計較,倒是如晏清源所說:
失了身份。
這幾月來壓的愁思,一下煙消雲散,公主釋然許多,眼前閃過歸菀那張自己看了都動心貪看的臉,再想那副婀娜風流身段,整個人,玉做的一樣,瓷做的一樣,是個人,都要嫉妒又羨慕,心底又翻上了股酸澀。
卻深知晏清源已将話說到這份上,她再糾纏,就是太不懂事了,于是,添了個建議:
“這樣也好,只是我見她生的那副模樣,其實也憐惜,等過個一年半載,郎君瞧着她再沒什麽意思了,可憐她無父無母的,指個人家,下半輩子,也算有個着落罷。”
晏清源并無異議,随口說了句“臣一切聽公主安排”,公主聽得心中又是一喜,這時又想起他那處傷,柔聲道:
“這幾日可要留心,暫不要沐浴了。”
她神色也跟着溫柔起來,一低頭的剎那,閃過幾分嬌羞的意思。晏清源一把将她拉在懷中,點着她鼻頭說:“沐浴是可省,有件事,臣省不得。”
那暧昧的語氣一出,手已經往裙子裏探了,公主急的正色去阻他:“郎君今日受了傷,還是等養好了身體再,”說着面上也紅了,餘話不提,嬌嗔看他一眼,“自己受傷了不知麽?”
忽的一下,晏清源把人壓到了身底,皺眉笑道:“臣哪裏受的傷,公主不知麽?”說着冷不丁攥她手,往自己底下直探,聲音壓的也低了,“臣這裏可并沒有受傷……”
翌日,邺城上下傳遍了大将軍遇刺的事件,傳的神乎其神,不過,刺客悉數死光,小皇帝當即下命三司會審,陣仗弄的極大,以示體恤,給足了大将軍面子,晏清源倒也不拒,将事往三司一攤,任由那羅延代自己跑完這頭跑那頭。
兩日下來,自己則在家中見了一撥又一撥前來探看的官員,應付到百無聊賴,直到最後,崔俨李季舒兩人算着人蜂擁得差不多了,才相攜而來,只是來的不巧,晏清河也在,崔俨一聽是這個貴客,托家仆帶了兩句話事後捎給晏清源,轉身拉着李季舒就走。
“二公子做了左仆射,這開春了,少不得共事,你這會就躲他什麽?”李季舒無奈一笑,掙脫了袖子,崔俨摸了摸剛修飾出的一把胡須,撚了又撚:
“他這個做弟弟的,哥哥遇刺,姍姍來遲,這個時候才來探看,你我就不要這個時候去打擾了,大将軍既無大礙,回頭去東柏堂便是。”
這話,崔俨卻只說對了一半,自晏清源遇刺消息傳開,晏清河雖未露面,卻遣人來頻頻問候,只因他言自己十五當夜忽鬧起肚子,上吐下瀉,幾下不了榻,剛一恢複些精神氣力,便來家中探看兄長來了。
夜深人靜,兄弟二人正坐在書房裏下棋,繞着遇刺一案,說了半晌,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懷疑方向,晏清源一手把玩着棋子,眼睛裏一絲情緒也無,只關心下一步如何走。
“啪”地一聲,晏清源黑子走的幹淨利落,徹底堵死了路,沒什麽遲疑,晏清河将手中棋子一擱,認輸道:
“我早就說過,我與阿兄的棋藝,是雲泥之別,跟我對弈,倒掃阿兄的興。”
晏清源随手一撥,拂亂了棋盤,起身不再管,而是剔了剔撚子,讓幾上的燭光更亮:“你慣于藏愚守拙,雖是謹慎之道,但日後在邺城,可不是裝傻的時候,該躍馬躍馬,該拔刀拔刀,邺城不是晉陽,你躲在大相國身後夠久了,要學會替他分憂。”
晏清河低下頭去:“阿兄自幼膽識過人,尚要拿出十分功夫應付,我本不善此道,邺城的勳貴也壓根不将我放在眼中,我跟阿兄說句實話,左仆射這個位置,我是有些怕的,還望阿兄關鍵時要教我。”
說完,眼角一瞥,那羅延的身影似在門口閃了一下,又立刻縮了回去,晏清河十分識相,言簡意赅收了尾:
“時辰不早了,阿兄早些安置,明日我請了宋游道給我說臺閣事,倘還有不明白的,我再來請教阿兄。”
簾子一響,等晏清河出來,那羅延趕緊見禮,忙不疊進了書房,往邊上一站,心裏卻着實是惴惴不安,看了晏清源一瞬,沒立刻開口。
晏清源收拾着棋盤,頭也不擡,手底捏住了枚棋子,淡笑問道:
“怎麽,刑部那些卷宗有眉目了?”
那羅延搔搔頭,直咬後槽牙,牙酸似的表情:“是有了眉目,不過,還有一個事,世子爺……”
晏清源見狀,淡淡瞥他一眼,哂笑了一下:“刑部難為你?”
“不是,是陸歸菀要死了。”那羅延緊憋着一口氣,心底卻嗤呼呼大喘氣,終于硬着頭皮,先将這個可能比較要緊的事情,說給了晏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