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青玉案(2)
晏清源這兩日沒得清閑,讓歸菀補畫補字,不知進展如何了,進得屋來,示意正靜悄悄布置過節的秋芙花芽兩人噤聲,往裏走,兩只眼睛便開始端詳起歸菀,她一手持毫,神态專注,果真是在作畫,顏料擺了一長案。
臨近了,卻是東柏堂的模子已經半拉拉出來了,晏清源笑道:“你還真打算畫東柏堂?”
歸菀一回頭,看是他,微微抿了抿發,垂下眼簾,輕聲告訴他:“大将軍的梅花我給描了幾筆,既然大将軍來了,我就不越俎代庖了。”說着先擱筆,一打簾子,沖秋芙道:
“秋姊姊,勞煩你們幫我挪下筆料。”
晏清源直接往案前一站,打量起剛起的框架,等秋芙兩個進來,還沒湊進,就讓晏清源揮手斥退了,兩人窘迫,看看歸菀,歸菀無法,只好上前說:
“案子上擺不開兩人的畫,我去外頭。”
“不用,”晏清源一笑,“梅花你描幾筆也就夠了,來,我幫你畫園子。”
歸菀聽了他這話,心裏不知為何,一陣松動,把細牙一咬,小紫毫塞給他:“我正乏了,大将軍既然有雅興……”她到底還是羞怯,不慣裝出撒嬌賣癡的模樣,說着說着自己先上了臉,紅彤彤的一片,滿心想着“作繭自縛”這四字,最該送給晏清源,此刻,半路就洩了勁,竟不聲不響往一邊坐榻上去了。
晏清源笑瞥她一眼,一面思忖着從哪處開始,一面道:“你好端端總臉紅什麽?我又沒做夠得着叫你欲生欲死的事,”說着往透亮的窗子底下一瞧,“天還早,或者,這會是想要了?”
歸菀身子一顫,被他說的臉刷白,頓了片刻,才凝上更重的一層紅雲,還尚不知如何反駁,見他已經開始下筆了,半晌,盯着自己那頂繡着蘭草的帳子,也不知在想些什麽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驀然回神,身子剛想一動,被人攔腰就抱了起來,不意間,歸菀扭動時帶翻了那座桃形忍冬紋镂空銀熏爐,聽她一聲驚呼,外面秋芙趕緊奔進來,一眼看見歸菀是在晏清源懷中,正紅着面掙紮,無限嬌羞,一時說不上來是什麽心情,一扭頭,又跑了出去。
外間一陣輕微響動,繼而窗子底下有了腳步聲,又漸漸遠了,歸菀知道兩個姊姊分明是避嫌,也不敢逗留,腦子一清明,已經被晏清源推倒壓過來了。
這個時辰,太陽正盛,天又晴的分外好,即便是冬日,因為打過春了,不再是實打實的冷,隐約自窗子透進來的白光照得歸菀面上更柔和,那張櫻唇,因為緊張,咬得也更加紅豔,一想幾天前,也是大白日裏,被他肆意折疊,歸菀吓得六神無主,拿手去奮力推他:
“我不要在白天裏這樣,不要……”
說着眼裏汪着的水色,就成了清澈的兩道淚,滾滾橫落下去了。
這個模樣,柔弱地更想讓人毀了她,晏清源笑了一聲,倒真的停了動作,歸菀本以為他放過這一回,卻見他解了玉帶,俯身過來,自己眼前一黑,察覺到那雙手在腦後打了個結,還給她試了試松緊,一時更是受到莫大驚吓:
Advertisement
“我不要,我不要這個樣子!”
晏清源裝作聽不見,将人重新抱起,往床上一丢,解開挂鈎,等床帷低垂,将一切隔了出去,不再有光線進來,才邊剝她衣裳,邊笑道:
“還看得見麽?一會就想要了。”
不過片刻,歸菀通體甜霜一樣的身子呈現在了眼底,她已經哭的喉間發澀,身子不住地戰栗着,不知是冷是怕,忍不住蜷成一團,往裏縮去,晏清源拽住她一只白皙小腳,就給拉了回來,溫柔笑對着:
“冬日陰盛陽虛,我補你些陽氣,不好麽?”
他的氣息開始游走,熱烘烘的,煨的歸菀漸漸發起燙來,眼前世界,也不再是黑的,時而是耀目的朱砂紅,時而是繁複的金銀錯,蜿蜒到天河落處,那裏正是上元節秦淮河畔的燈會,煙花不堪剪,璀璨透頂。
直到鬓發濕透,他胸前滴落的汗珠,同自己的,再也分不清楚,帳子裏,慢慢沉寂下來,歸菀偏過頭,抖個不住,顫巍巍将玉帶費力解下,死死掐在手心裏,好像掐着的正是晏清源的咽喉。
等晏清源的目光投過來,歸菀無聲看着他,嗓子是澀的:“你滿意了?”
晏清源手指拂上她臉頰,鼻間那,還點綴着一星半點的細汗:“差強人意罷,”說着忽附上歸菀耳邊,暧昧私語低笑,“你明明可以更軟更濕。”
說着不等她羞憤瞪自己,兀自起身,将帷簾挂好,一徑走出來,撿起地上的衣裳,一件件穿好,才轉身從她身畔取了玉帶,對上那雙明眸,又是一陣心癢,親了親秀眉,發善心道:
“明日上元節,小晏會帶顧媛華出來,你也跟着去看看罷?”
他笑着捏住她下颌,搖了一搖,暗含警告:“只是,別太招搖,這一回,再敢像上回要人找,我不輕饒你。”
說完,不忘替她斟一盞茶,遞向手間,歸菀已撐着身子坐起,這一回,卻不接,還在恨他白日裏這般不堪作踐人,晏清源不勉強她,自己啜了幾口放下,眼皮一搭,瞥見案頭放了盤蜜餞果脯,問歸菀:
“嫌茶淡了?”
歸菀默不作聲,眼中噙着淚,拿帕子一人清理着他留下的泥濘狼藉,胃裏一陣惡心,惹得她蹙眉。晏清源悉數看在眼裏,笑道:
“我讓她們擡熱水進來伺候。”
他人卻不走,挑了顆青梅,含在口中,走向歸菀,一攬腰肢低頭把青梅渡進了她腔子裏,也不說話,就這麽吸允糾纏着,歸菀明顯又被他吓到,掙不開,覺得津液都要淌下來了,他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直到一脈酸甜漲滿了味覺,頸子後那只手的力道陡然消失,歸菀才透上半口氣,呆呆地看晏清源吐出一枚核子,幽暗的眼睛裏,露出點戲谑:
“精神了些沒有?”
歸菀只覺兩腮發酸,拿帕子掩着面不再看他,盼他快些消失,自己好接着畫園子。等外頭秋芙兩個進來,晏清源真的去了,歸菀剩下的那半口氣,才徹底透過來。
每年的上元節,江南的習俗,鄉下人家喜蠶祭、迎紫姑,做宜男蟬,城裏興的同都城建康并無二致,各地都有燈會,不過最盛的還是秦淮燈會。後來,會稽大興燈會,卻絲毫不輸帝都。
到現在,歸菀都記得如霜明月下,鼓瑟吹笙,花市如晝,綿延不斷,目光的盡頭,是要接上天路一般,映的人眼中,也是如流星點點。
真的到上元節這天,比之昨日,空氣裏更是溫暖,仿佛春的氣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算算日子,都已過了雨水,指不定現下地氣轉暖,小蟲子都要蘇醒過來了。
歸菀既得了晏清源“恩準”,起得甚早,梳洗用了飯,準備出門時,那羅延已帶了一幹人,在東柏堂門口候着了。
歸菀看到他的剎那,不禁皺眉,他這是親自來盯着自己。
好不易提起的興致,一下便消散了,歸菀哭笑不得,那又何必讓自己出來?轉念一想,我不理會他便是,本要和姊姊高高興興聚首一日,不能讓他就這麽輕易敗了機會,如是一想,面上重新提起了一絲精神。
到了晏府,晏九雲也沐休在家,正在媛華的看顧下,臨着字帖,聽說那羅延來了,心思立馬飛了,一轉頭對上媛華冷若冰霜的臉:
“趕他走,你忘了上回他要殺我?”
晏九雲一愣,連忙起身握着她手說:“你們是有誤會,我也都罵過他了,要不,趁這回,讓他親自給你賠禮道歉?”
因歸菀之故,媛華不跟他計較,輕蔑地一甩手:“我不稀罕,他要是再敢惹我,我就回會稽去!”晏九雲聽了,慌得好說歹說,總算差不多了,兩人才一并出來迎客,各自歡喜去了。
白日短,消磨得極快,等到黃昏下來,晏九雲樂呵呵送進閣幾張假面,讓她姊妹二人挑揀,媛華随手翻了一翻,無一張合心意,面上冷冷淡淡的,晏九雲見她神色不對,立馬折身又送進一堆,眼巴巴等着她好歹瞧上哪個,歸菀在一旁,略覺尴尬,雖不懂要假面做什麽,卻也先揀了張,淺淺一笑:
“我拿這個好了。”
晏九雲看也沒看她一眼,只關注着媛華,好不易等她松了口,挑出來了,方歡天喜地抱着剩下的打簾而出,正要交給婢子,見不遠處坐在游廊上的那羅延朝他擺了擺手。
“拿着。”晏九雲留了兩張,把東西一塞,等婢子下去了,立馬揚手示意,朝那羅延笑了笑,明顯心情大好。
那羅延則一臉鄙夷地看着他。
許是看出這個苗頭,晏九雲将假面分他一張,滿腹狐疑:“你幹嘛那樣看我?”
那羅延“呵呵”假笑兩聲,沒接假面,說一句“我男子漢大丈夫不怕人看”嘴角扯出的笑紋,瞬間沒了鬼影,咂摸着這一天的所見所聞,心道,世子爺果然有遠見,這狐貍精,該殺,要不然怎麽把小晏迷得一副昏了頭的死樣子?
想到這,故意刺晏九雲:“世子爺給你挑好親事了,是崔中尉本家,你還不知道呢吧?”
那尾音太重,噴到面上,晏九雲頭一偏,臉驀然間漲紅了,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不是說開春三月嗎?還早……”
這都正月了,往下再說,也不大能說服自己,立刻蔫了吧唧的改口:“是嗎?小叔叔他,他還沒跟母親說罷?我都沒聽母親提。”
那羅延“哦”了一聲,學着他的語氣:“是嗎?可世子爺跟崔中尉說好了呢。”
晏九雲一下沒了話,怏怏不樂坐在了他身旁,這副德性,看得那羅延又氣,又不忍,推搡了兩把:“好了,好了,去街上看打簇竹去,”說着,笑逐顏開的,“再看看能偷幾件寶貝?”
衣袖一甩,正要拉晏九雲起來,家仆急匆匆趕來,回話說:
“二公子來了,說昨日冬狩,打了幾樣野味,撿好克化的,給老夫人送些。”
“前日不是剛送過上元節賀禮?”晏九雲心裏忍不住嘀咕,脫口而出,忙吩咐家仆:“請進來呀!”
“二公子問将軍是否要出門,小人說要帶顧娘子姊妹去看燈市,二公子就說不打擾了,卸完貨他就走。”
“快,別讓二叔叔走,我得親自跟他道謝!”晏九雲從圍欄上翻身一跳,快得誰也捉不住,跟着家仆往大門口撲去了。
等他走遠了,那羅延眼裏才有些意味深長:既是野味,也不知道哪個能是老人家能克化動的。
日暮四合,整個邺都卻一片火樹銀花,滿街游人如織,摩肩擦踵,媛華牽着歸菀,只覺到處都是攢動的人頭,耳朵裏也全是嗡嗡的一片亂響,攥了攥她小手,笑道:“菀妹妹,別跟丢了。”
說着一瞟緊跟的晏九雲和那羅延,那羅延東瞅西瞄的,同媛華一碰目光,兩相厭棄地避開了。晏九雲則戴起了假面,倒顯得賊頭賊腦的,媛華冷嗤一聲,暗想偏走遠,讓你們急,反正我如今也識得回府的路。
等擠出最繁鬧的一段,媛華的假面,不知幾時松動的,剛停了步子,還沒開口,“啪嗒”一聲,就掉到了地上,須臾的功夫,被來來往往的人群,毫不留情地踩了個稀巴爛,媛華一看,也懶得去撿,一面笑,一面理了理歸菀亂了的鬓發:
“正好不想要,再去買新的。”
這一刻,滿眼的缤紛世界,百花吐夜,四照含春,許是這人間歡情總是一樣的,難能埋葬,兩人仿佛又回到了在會稽的幼年時光,在人群裏,無論如何,都能尋出些樂子。
上了橋頭,自東往西,滿河的蓮花燈,飄蕩而來,慢慢悠悠鋪出個堪比滿天星辰的風情圖來,引得兩個少女,頻頻倚欄俯瞰,媛華忽然問:
“菀妹妹,你知道這河裏放了多少只燈嗎?”
“多少只啊?”晏九雲見縫插針地湊上來,媛華也不理他,撣了撣裙子,扭頭說他:“那羅延不是在那邊嗎,你跟他玩去!總黏着我們做什麽!”
假面後的神情,不用看,也定是失落不已,媛華想了想,語氣放緩幾分,随口胡謅:“一千五百三十六只。”聽他“咦”了一聲,媛華拉過歸菀,笑道,“你在這和他數罷,我假面被擠壞了,去那邊再買一個來。”
一摸腰側,荷包卻不翼而飛,媛華低呼一聲:“不好!荷包被人偷了!”急急得朝四下裏一瞅,人山人海的,眼花缭亂一片,哪裏還尋的見!
這正是晏九雲大顯身手的好時候,立刻拿掉假面,笑容可掬地告訴她:
“你忘啦?我給你說過的,邺城這上元節百姓們最愛玩兩種把戲,一是打簇竹,一是相偷戲,你的荷包定是被人偷去了,不過,上元節偷東西不叫偷,你人被偷去都不……”
忽然意識到太不吉利,雖是鬧着玩,可媛華真要是被偷去了,他可是要發瘋的!媛華早聽得心煩意亂,他這滿嘴的得意勁,所講的兩樣,與江南習俗大相徑庭,惹得媛華忽起家國之恨,卻礙于歸菀在,不想牽連她不快,只得強笑道:
“那你再給我些銅錢。”
晏九雲聽她開口要,趕緊掀了掀衣裳,從貼身處,掏出一袋錢來,掂了掂,才一副邀功的樣子遞給了媛華:
“我就怕有人偷……”
話音沒落,不知哪裏伸出的一只長手,一下卷走了錢袋,丢一句“謝啦!”幾步就擠進了人群,紅男綠女的一片,轉眼找不到人影了。
“這是搶啊!”晏九雲氣得要追,卻忽然發現擁擠的人群,本吵嚷着往南去,海浪一般,又回潮似的,掉頭朝北邊來了。燈光映照下,一切纖毫畢現,晏九雲正瞧着他們笑臉發呆,不知是怎麽了,那羅延此刻忽的冒上來,興奮地嚷道:
“世子爺和公主在北邊看打簇竹呢,剛傳來消息,凡能中者,即時賞帛,這才引得百姓都往那擠呢!”
熙熙攘攘的歡鬧聲裏,那羅延這幾句,清晰地落入歸菀耳中,她也揭掉了面具,踮起腳尖,極目望了一眼,對媛華搖搖頭:
“姊姊,他既然在那邊,我們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