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醉東風(19)
東柏堂裏,李季舒負手來回在太陽底下溜達着,空氣幹燥凜冽,吹得他面皮發緊,眼睛定在那顆老銀杏上,不禁摸了摸臉頰:
這糙勁快趕上它了吧!
還沒回身,聽見那羅延的聲音了,轉頭一看,迎上太陽光底下走來的晏清源:咄咄怪事,大将軍這一載在外,槍林箭雨,風吹日曬,還把面皮養的白細,不換戎裝,沒半點武将的影子。
“大将軍……”寒暄的話還沒完,那羅延已經嬉笑着打了個岔子,“李侍郎,早啊!”
李季舒平日裏待人,一貫不看門第高低,身份貴賤,一視同仁地和善,指了指頭頂,笑問那羅延:“這話怎麽說的,可不早了!”
“呦,我說的哪是哪,侍郎,我說的是侍郎午飯用的早哇!”那羅延順手折過來一枝枯柳枝,東一下,西一下,似有若無地掃到了李季舒的臉,“大将軍可還沒用飯!”
言外之意,聽在耳裏,李季舒轉眼就明白過來,兩人一定睛,晏清源已經走出了幾步,李季舒邊加快了步子,邊對那羅延丢下句:“我也沒用飯吶!”
尾随晏清源進來,李季舒上前補了正經禮數:“大将軍,急着來,是有件要事,晏慎給陛下上了請求外放的折子,陛下暫還沒有答複,估計,很快就要來問大将軍的意思。”
晏清源冷嗤一笑:“他心裏頭這是開始亂了,心都亂了,離身亂也差不遠了,他是想去哪兒?冀州嗎?”
冀州是他家族起勢之地,回冀州乃上上之選。
“那倒沒有,他要去北豫州。”李季舒答道,沉吟着,“大将軍,這怕是打起了柏宮的主意。”
看來柏宮這頭虎狼,昭彰得全天下都能未蔔先知看出他日後心思了,晏清源撐着下颚,凝神想了片刻,起身朝牆上輿圖站定,目光游走了天下大半個疆域,才點着虎牢關道:
“他腦子一熱,出關賣主也能做的出來,再煽動煽動柏宮,”晏清源略一停頓,來回踱起步子,搖了搖頭,“大相國在,柏宮倒不至于不會貿然跟着他發昏。”
李季舒盯着虎牢關那塊,看大好河山,眉頭不禁皺了起來:“他要是出了關,賀賴求之不得,大将軍要把他外放嗎?”
晏清源眼不離輿圖,微笑着:“放,怎麽不放,他不提,大相國也要奏請外放他的,倒省的麻煩這一層了,禦史臺已經被他搞得烏煙瘴氣,還嫌不夠亂?”
就在晏清源突然回了東柏堂,與黃門侍郎李季舒議事的時候,歸菀以為這兩日門庭冷落,恰是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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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知道他在家中大會賓客的,也知道這兩日,他要留在家中的。
于是在煎熬拿捏後終定了主意,丢開女紅,留更穩重的秋芙在暖閣,歸菀則在花芽的陪伴下來了後廚。
見到藍泰前,歸菀特地先去折了兩枝梅花抱着,不敢貿然過去,只在游廊等着。花芽潑辣,同後廚一衆人也十分相熟,兀自擡腳進來,一面同幾人笑着閑扯了兩句,一面找着藍泰:
“他人呢?這幾日做出的菜品,不太合姑娘胃口呢,我得好好跟他說說。”
目光睃了一圈,也沒見藍泰身影,不知誰提了一嘴:“在池塘那殺魚呢!”
聽得人心酸,花芽一聲“謝咧!”擡腳又出來了,走到池塘附近,腥氣撲面而來,在幹冷幹冷的天兒裏,刺鼻得很,花芽皺了皺眉頭,徑直走到蹲着的那人背後,有意在肩膀上拍了一拍:
“藍将軍?”
藍泰聽到熟悉的聲音,手一停,扭過頭時,花芽已蹲到他跟前了,習慣性四下看了看,才一邊幫他收拾魚泡,一邊低聲說道:
“陸姑娘有事要跟将軍說,将軍随我來罷。”
說着立起身來,往回走:“藍泰,姑娘說了,近日的飯菜,難能下口,你随我來罷,姑娘要親自交待你。”
一臉深深的厭棄。
藍泰應了一聲,在池子裏洗幹淨手,又在身上抹了兩道,把弄好的魚端起來,穿過甬道,見游廊那有個懷抱梅枝的女郎,梅枝紅豔,她人裹着一件白狐冬氅,兩相映襯下,孑然獨立,藍泰知是歸菀,眼中黯然了一瞬,走到跟前,還未啓口,就見歸菀紅了眼。
“藍将軍……”
花芽見狀,早去了一邊把守,留他倆人說話。
“陸姑娘,你莫要哭,是不是又受了什麽委屈?”藍泰攥了攥手底木盆,話問出來,一陣氣悶,覺得根本是多餘,歸菀搖搖頭,勉強笑道:
“我見了将軍,想起壽春城了……”
藍泰簡直不知如何接話,眼下,什麽樣的安慰都是蒼白徒勞,只能轉口問道:“你來找我,總歸有事的,你說,我能替你辦的都會盡力而為。”
歸菀聞言,卻轉過身去,垂眸看着火焰般的梅枝,不願哭,可眼淚自己往下掉:
“我想知道,有沒有什麽東西,吃了能,”她身子忽的一抖,嗓間猶含燒紅的火炭,本最羞于同外人道的,她不得不求助于藍泰,“能不讓人有身子的……”
歸菀說完,一想那當日苦楚,猛地又別過了臉,淚盈盈看着藍泰:
“将軍,我無顏說這事的,可是,除了将軍能幫我,再沒他人了,我害怕……”
少女神色凄楚,風雨飄搖中的山茶花一般,藍泰自然清楚她說的什麽,懼怕的什麽,一時心裏也是又窒又痛,他不忍看歸菀,似乎也無法面對歸菀,只歉疚地道了句:
“你回去,我會想法給你弄避子湯,陸姑娘,”他小心看了看四處,這才擡頭看她,“日後盡量少冒風險來我這裏,我倘是有需要你的那日,自會想法子知會你的,晏清源有什麽動靜,你讓她倆告知我便是。”
歸菀感激沖他擠出一個似笑似哭的表情,裹緊了自己,忙不疊同花芽兩個趕回暖閣,剛進園子,歸菀猛地剎住步子,花芽來不及收步,險些撞上她,歸菀緊閉着雙唇,忽吐出一句:
“他回來了。”
花芽聽得蹊跷,疑她怎判斷地這樣篤定,正要問,見階上晏清源推門而出,同她倆人打了個照面--晏清源分明換了衣裳,是歸菀這裏常為他熏的一件玉色常服,北朝尚紅,晏清源除卻正式場合着緋袍,閑暇時間,還是十分随意的。
他就立在階上不動,笑痕宛然。
花芽只覺頭皮都麻了。
沒有人不怕晏清源這樣的笑意,因為上一次,花芽親眼見他也是這樣笑着拿又長又尖的冰淩将人活活穿破喉嚨。
歸菀則平息下乍見的慌亂,刻意擺了擺梅枝,往他跟前走來,見了禮,才看見他臉頰上那道已經黯淡幾分的抓記--顯然是受傷了。
她有些驚詫,覺得自己此刻就算虛與委蛇,也當說一兩句關懷的話,可無論如何,她說不出,相反,倒生平第一次知道何為幸災樂禍,歸菀無法,忽略這節,輕聲找了一句別的話:
“大将軍怎麽回來的這樣早?”
晏清源伸出手來示意,歸菀遲疑片刻,搭上他掌心,晏清源便順勢牽着她進屋來了。
“怎麽,嫌我回來的早了?不想見我?”他俯身在她懷間一嗅,笑着捏了捏她小手,“這幾日冷的很,讓下人們去采就是。”
歸菀本聽得前一句心口亂跳,又接上這後半句,才稍稍放下心,轉念一想,軟嬌嬌道:“大将軍之前自己說要替我折梅插枝的,又……”說着臉面一紅,歸菀恥于跟他裝出這樣的情态,剩下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她兩腮着了胭脂一般,因羅帕半掩面,眉梢眼角越發添了嬌羞,晏清源笑了笑,第一回見她要在自己跟前撒嬌賣乖,卻又半路沒了下文,頓起作弄她的興致:
“說啊,怎麽不說了?”
他追着問,歸菀更羞,一徑往窗前走,只管胡亂插枝,再不出聲。晏清源伸手就将她撈在了懷裏,耳鬓厮磨的,一時間也沒了話。
可歸菀稍稍別過臉,鬓間的發,就拂到他那道傷,微生不适,尤其冬日裏冷,好的慢,想到這晏清源心下煩亂,将她松開,往榻上一躺,靴子也未脫,歸菀偏頭看了看他,略含希望地問:
“你累了麽?”
晏清源含糊應一句,歸菀遲疑片刻,試探道:“那我不打擾你午休。”折身就要往外頭明間去。
“慢着,”晏清源喊她,歸菀渾身一緊,卻還是轉過臉來,見他拍了拍榻頭,“大冬天的,我午什麽休?過來,陪我說說話。”
他同她之間,歸菀想不出有什麽好說的,他來她這裏,除了那件事以外,歸菀清楚,是再無他事的。
小産的苦,她吃的怕,那種下半身痛得要撕裂的感覺,仍歷歷在目,痛卻還是第二層,她尚不能像成□□人那般渴望孩子,更何況,是他的孩子。
“大将軍想說什麽?”歸菀搬過胡床,坐的有些遠,心下警惕。
晏清源半眯着眼,打量她不住,忽然提議:
“明日帶你去石窟看飛天罷?”
初入邺城,歸菀曾遠遠一目座座佛塔,對此毫無興致可言,今生尚且渾渾噩噩,何必去期待那更虛無缥缈的來生?誰要和他一起看飛天?她低着頭,想的已經是今生的事:藍泰能否為她弄來避子湯,如能成事,倒不用沒日沒夜擔憂這一層了。
歸菀想的入神,不由攥緊了帕子。
晏清源冷冷瞧着她,嗤笑一聲:“陸歸菀,是睡着了還是死了?”歸菀擡頭,勉強回笑:“外頭太冷,我不想出門。”
“見過飛天麽?”晏清源兩腿疊起,漫不經心問着話,歸菀搖頭,晏清源看她敷衍得很,再問她什麽,還是搖頭。
可嬌嬌怯怯,莫名帶點孩子氣的一張臉,晏清源也發不起什麽火,便敲了敲小幾:“我之前的話,你忘了是不是,過來給我捶腿。”
歸菀只得起身,頭上玉簪大約因為發髻松動,順勢一滑,掉到地上,摔作了兩截。晏清源瞥了一眼,笑着阻道:
“別撿了,既然壞了,日後再給你添新的。不過,我看你,也不愛戴這些。”
“若是金銀,也不會這樣易碎,我愛這些的,大将軍說送我金步搖,是吝啬不願給麽?”歸菀淡淡提了一句,晏清源對她展笑,根本錯開這話,“世間好物不堅牢,菀兒,你這樣的美人也是。”
歸菀厭煩他随時就能拈來東西比自己,擡起手,對準他腿部,用力砸了下去。晏清源能感覺得出她帶了力氣,可惜她嬌弱,再發狠也是貓撓一般,懶得去管她,順手撈起歸菀放在榻頭的一卷《文選》默默看了起來。
沒幾下,歸菀手腕發酸,力氣漸無,偷偷窺他一眼,似乎讀得入迷,正在興頭,絲毫顧不到她手酸不酸。歸菀暗暗活動下手腕,才剛停,書後便閃出晏清源半張臉:
“我讓你停了麽?”
話說間,有樣東西,自他袖管滾了出來,歸菀無意一瞥:是一朵珠花。
許是他哪個家眷身上的。
歸菀沒心思去想,忽又看了看他那道傷,有一瞬的怔忪,驀地想起他那些荒唐的傳言,晏清源已傾身坐起,把珠花往案上丢開,付諸一笑:
“想什麽呢?我來猜一猜好不好?”
“沒,我沒想什麽。”歸菀連忙否認。
晏清源愛憐地将她一只素手握在掌間,蹙眉撩她一下:“你生來說話就是這樣柔聲細語的罷?”
他這話倒不錯,歸菀自幼同人說話,總是如水輕柔,她本也罕言,倘不是他時時迫她,她是一句也不想和他說的。
“你知道麽?你整個人都是軟的。”晏清源總忍不住想要抱着她,本只是勾着手,胳臂一動,歸菀就來到了他懷間,他抵在她額角,夢呓似的:
“又軟又幹淨,就好比天上的一朵雲……”
歸菀在他臂彎間,迎上他那雙無論何時瞳孔都黑的發亮的眼睛:“這樣的話,大将軍對很多人都說過罷?大将軍說我像雲?又可知,雲是留不住的,是虛的?”她眼中是嘲諷,籠着愁緒的嘲諷。
“我只對你說這樣的話。”晏清源點着她秀挺的鼻管,調笑自如,“虛的?我懷中是什麽?”他摟緊了她,歸菀避開,轉口道,“我的簪子斷了,請大将軍再送我。”晏清源不置可否,卻有心續前面的話頭,忍俊不禁:
“剛誇了你,你就張口閉口要這要那的,我當你不同流俗,原來也和尋常女子一樣,愛這些珠寶玉飾?”
歸菀蹙了蹙眉,聲音如夢:“我本就是俗人。”
晏清源往那邊梅瓶掠一眼,推了她一把:“起開,去畫兩筆。”
歸菀一怔,極快地從他懷裏離身,卻見晏清源也起來了,徑自到案前,就要挽袖,對歸菀置之不理似的,歸菀這才明白:
是他要畫兩筆。
“你這回采的兩枝不好,”晏清源側眸看她一笑,手底輕輕拂過瓶子,“修剪的也潦草,看來,主人是心不在焉,壓根就沒想着要好好插瓶,菀兒,跟我說說,你有什麽心事?”
他是生了一副水晶心肝麽?歸菀聽得心頭亂跳,見他笑的輕飄,語氣也是打趣的口吻,越發覺得沒底,面上僵僵的:
“開的好的,都差不多被剪完了,有幾枝太高,我不好上去。”
小姑娘應付不來他,神情也還沒學會怎麽絕佳掩飾,晏清源熱情不減,背着手,閑閑地問:“還有呢?”
他這個人,真是喜歡窮追不舍,歸菀低聲答句“沒有了”,取過朱砂:“你要作畫嗎?”
簡直廢話,晏清源一笑,沒計較她動辄“你”來“你”去的,端着瓶中梅相:“意思意思,權當消寒。”
兩人一時間都沒了話,歸菀只在一旁幫襯,耗了半日,她看出晏清源遠非所謂“意思意思”,花的仍舊是水磨功夫,根本不是圖省事,點個一朵兩朵的樣子。
可是照這樣,他一天能抽空描出個一朵來,也是快的了。
看他極善用“點花”筆法,細密臻麗,歸菀漸漸瞧得入神,直到晏清源擱筆換了狼毫,蘸墨在一側寫下一筆“橫”來,就此打住,歸菀抿了抿發,一聲不響看着那一橫,不知他是什麽意思。
“邺都無所有,”晏清源拈出花枝,故意拂歸菀的臉,“聊贈一枝春,每日添一筆,等寫完了,春天也就到了,你高興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