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醉東風(5)
邺城又開始落雪。
很快,積雪沒胫,枝頭一叢叢的黑點在繞着林子飛,正是烏鴉在鬧雪。
暖閣裏則燒着地龍,溫暖如春,一覺醒來,天光叫雪映得極亮,床頭放着新趕出的冬服大氅,歸菀腰酸腿軟的,渾身乏力,晏清源已披了件石青色氅衣,換上胡靴,一副要外出的打扮。
看她精神不濟,晏清源也不勉強,俯身在嬌嫩的頰上輕輕挨了兩下,又給攏緊被子,這才出來吩咐婢子:
“熏籠裏的炭火勤翻着,不要讓屋子涼了。”
游廊上那羅延見他一露面,趕緊迎了上去,一面接過油紙包的晏清源所抄典籍揣進懷裏,一面撐開了傘。
這樣的天氣,只宜生起熊熊火爐,燙酒吃肉,同一衆鮮卑小子天南海北侃侃牛皮……那羅延不無遺憾地想道,卻只能深一腳淺一腳随晏清源往城南尚書左丞盧玄府中趕去,一路上,幾次險摔狗趴。
北方王崔盧李鄭是漢人一等大姓,乃魏開國皇帝所定,渤海晏氏尚擠不進這一等大姓,盧配崔,總算不辱沒了崔俨的妹妹,晏清源如是想着,風雪眯眼,時有雪花挂在睫羽上,又很快化去了。
府前大門緊閉,那羅延一個箭步跨了上去,扣響門環,很快有家仆探出頭來張望,那羅延摘下氈帽:
“貿然到訪,勞煩通傳一聲,大将軍來拜會盧左丞。”
盧玄這一支,仕魏已有三代人,他本人除卻挂着尚書左丞一職,又新擔了皇帝解經老師,盧玄其人,人品清貴,在北方一衆漢人世家中頗負聲望,只是素與晏垂父子鮮有來往。
這開門的家仆平日多接待什麽客人,心中自是有數,面上猶豫了片刻,才勉強笑道:“請大将軍稍候。”
見這人慢吞吞去了,那羅延扭頭看晏清源:“世子爺瞧他這态度,是欠收拾了。”
晏清源微微一笑,什麽也沒說,等到家仆來請,施施然由人引領進了盧玄的府邸。
正廳裏盧玄換了衣裳出來會客,他那把胡子格外漂亮,修飾得整整齊齊,晏清源每每見他,亦被其風度折服,盧玄矜持寒暄兩句,因外頭寒意重,主客很快圍坐火爐吃起茶來。
不過幾筆淡語閑話可談,盧玄客氣疏離,悠然撥着銅勺沉默不言也不覺尴尬。晏清源看了看他,托着茶蠱緩緩道:
Advertisement
“晚輩這回打淮南,略有所得,陸士衡雖為武将,卻于經學上造詣也不淺,家裏藏書可觀,昔日衣冠南渡,晚輩總算明了南梁為何會以華夏正統自居,想左丞素愛金石典籍,可惜北方一度喪亂,聽聞左丞家中珍貴書文在戰亂中損失不少?”
盧玄聽了這話微微點頭:“天下播亂,幹戈四起,性命茍全于亂世已是艱難,遑論典籍?”
見他面有憂色,晏清源笑道:
“晚輩今日來,其實是有事請教,返京時大軍途經洛陽,漢靈帝年間蔡伯喈所書刊立太學門外的熹平石經五十二碑仍在,晚輩欲将此遷至邺城,如此一來,便于京都子弟們研習經學,不知左丞有何指教?”
一代大典,本當入京都,盧玄撫着手爐一時卻未應話,洛陽舊都,魂牽夢繞,倘不是北方政權頻繁易主,直到晏氏父子依仗河朔、并州兩地勢力起事把持朝政,乃至逼天子棄洛陽遷邺城,也便不會有今日之事。
茶已煮了兩道,正廳裏俱是茶水清香,盧玄這方笑了笑:
“大将軍高瞻遠矚,一心為儒學複興令人欽佩,不過邺都終非中原王氣所在,日後倘是還都洛陽,豈非徒增麻煩?”
晏清源聞言,低首慢悠悠撥着茶海裏的茶湯,微微笑道:
“左丞的意思,天子日後該當還都洛陽?”盧玄接口反問:“日後有一天,難道大相國大将軍不想重回洛陽?”
兩人交鋒至此,一在天子,一在他父子二人,晏清源望着盧玄不見深淺的一雙眼睛,仍只是笑道:
“左丞覺得麻煩,其實不然,官道暢通,不過略費人力,來日方長,洛陽到底離南梁朝廷更近,如今西邊只怕又有戰事,天子當先平定北方,再圖謀南下,熹平石經還是先遷至邺都更為穩妥,左丞以為呢?”
這便不好再駁了,盧玄略點頭道:“大将軍所擔憂者,不無道理,遷來也好,既利于經學研習,也算一件盛事了。”
想自蔡邕刻石經後幾百年間,後世儒者學生,莫不以此為經學圭臬,幾經亂世,無數次荊棘銅駝之悲……
盧玄再度想起自己在洛陽的那段最後時光,心底掠過陣陣唏噓,耳畔不知晏清源說了句什麽,就見親衛那羅延畢恭畢敬捧着一樣東西進來了。
等晏清源正色打開,親手将謄抄的《春秋公羊注疏》及一套金石銘文拓本遞過來,盧玄一怔,待仔細看了,擡首時目中已是掩飾不住的欣慰之情:
“這是大将軍的筆跡?大将軍的字越發見骨力了,只是,不知大将軍從何處得來的原本?”
不等晏清源作答,盧玄眉心一皺,略作思索已自語接道:“莫非是陸士衡之故?”晏清源笑道:“左丞好見識,正是他家中所藏,本要送去江左的,湊巧被晚輩攔下了。”
盧玄低首再看拓本,也不得不嘆服晏清源有心,蟬翼拓淺淡如煙而筆致不失,烏金拓熠熠生輝而筆劃明晰,确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一時正愛不釋手,神思游蕩,聽晏清源一聲輕咳:
“左丞是元月的生辰,晚輩就當提前送賀禮了。”
盧玄自知失态,忙正容應道:“如此厚禮,大将軍實在費心,某卻之不恭。”
晏清源同他虛辭來往幾句,終點到正事:
“今日來,還有更要緊一事,不瞞左丞,崔家托我來說個媒,聽聞左丞家的四郎君年逾弱冠,尚未婚配,至于晏中尉的事,朝廷上下無人不知,扶妾休妻,乃為時俗不齒,但他一意孤行,晚輩也不好說什麽,只是委屈了崔侍郎的妹妹。”
這一樁鬧劇,盧玄自然清楚,李文姜乃名門之後,容貌出衆,又工于書法,善騎射,十幾歲的姑娘家,不正經婚配,反倒去給晏慎做妾室,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如今晏慎休妻,李文姜扶正,已招來諸多物議。
不過,盧玄此刻方明了晏清源帶如此貴禮大雪天前來拜訪緣由,一時頗為踟蹰:
若論門第,兩家确是良配,至于崔氏女嫁過人與否,倒不是太在意,只是如今崔俨同晏氏父子實在走的太近,崔俨分明晏清源私人,為人處事,漸變酷吏之風,盧玄心底是看不上這種看門狗做派的,可又無從宣之于口。
晏清源一面遮袖飲茶,一面瞟來兩眼,大略能猜得出左丞心之顧慮,一笑道:
“侍郎的父親曾任青州主薄,正是在左丞堂兄手下做事,盧崔兩家也算世交,又同為祖皇帝所定一等大姓,無論家學,還是聲望,皆乃天下所歸,左丞是不中意哪一點呢?說來晚輩再給籌謀。”
見晏清源始終不急不躁,殷殷敘話,且剛收了禮,倒不好拒絕了,盧玄只得勉強笑道:“大将軍言重了,既是大将軍親自來說,某無不應的道理。”
晏清源随即拊掌朗聲大笑:“好,左丞如此痛快,崔家明日便将生辰八字送來,晚輩再請司徒右長史李業興親自來為兩家擇良辰吉日!”
從盧府出來,天色晦暗,雪落得更急,晏清源卻神采奕奕地遮好了風帽,從容而去。
“世子爺,這事就這麽成了?”那羅延咂了咂嘴,盧玄那老家夥不是很難打動的麽?
晏清源看着眼前密密壓下的飛瓊,要笑不笑的:
“打蛇要打七寸,送禮也要送到心坎,是個人,總會有軟肋。你當我這禮送的當真輕巧?”
手腕仍隐隐酸着,袖管中晏清源略張了張五指。
聽他這麽說,那羅延不由嘿嘿一笑:“那世子爺的軟肋是什麽?”
晏清源冷銳的眼風一掃,那羅延便知一時大意問錯了話,腦中警鈴大作,立時閉口不提,卻聽晏清源哼哼低笑一聲:
“我麽?大概是心腸太軟,才慣得你們說話越發沒了顧忌。”
輕飄飄一句,聽得那羅延寒毛頓起,忙連聲認錯,絞盡腦汁地換了話題:“二公子已經回到晉陽了,世子爺不在的這一年裏,邺城大小事,二公子也是費心了。”
晏清源不聽提晏清河還好,此刻,面色一瞬轉暗:
晏清河在這一年裏,漢人世家打壓了不少,有心慣得鮮卑勳貴們放肆,平日裏連漢話也少說,甚至當着漢人官員的面,只跟勳貴們用鮮卑話談笑風生,早已惹得衆人不快。晏清源走前,辛苦經營兩年的成果,轉眼被他敗光,如今百業待興,邺城一攤子爛事,他倒将京畿大都督一職一卸,無憂無慮跑回父親身邊呆着去了。
見世子面色難看,那羅延皺眉思想半日,猶疑勸道:“世子爺是嫌二公子同勳貴們來往太頻繁了?其實依屬下看,漢人不過就是給咱們種田織布的,真正打起來,還是要靠六鎮的鮮卑勇士,二公子有心迎合,也是為前線戰事所想,世子爺還是……”
“淺薄之見!”晏清源喝止了他,卻也不同他多費口舌,那羅延心下卻是不大服氣的,畢竟大相國且常說鮮卑語,重騎兵,大将軍一心好風雅之事,風雅到底能作何用?
那羅延百思不得其解,看着世子爺一襲清絕身影踏雪而行,一時瞧得有些呆傻,忙提步追了上去。
東柏堂後院有兩株老梅,正開得精神,晏清源順手折了兩枝,信步朝歸菀居所走來,卻不見人影,問了婢子,方知晏九雲帶着顧媛華來了東柏堂。
三人果真圍坐在前廳,見晏清源負手進來,眉頭皺着淡笑,皆是一驚,晏九雲心裏虛虛的,知道東柏堂乃大将軍辦公重地,不是那麽好出入,此刻忙起身迎他:
“屬下自從回邺城,久不見大将軍,且母親今年新做的肉醬還不曾拿些給大将軍,雪天無事,屬下正好來送給大将軍。”
一席話說的磕磕絆絆,一旁媛華不時同他對視兩眼,晏清源盡收眼底,笑了一笑,只道:“代我謝你母親。”說着瞟了瞟歸菀,“你們姊妹敘話,晏九雲,你出來,我有正事問你。”
晏九雲看了看媛華,見她默默颔首,這才跟晏清源去了隔壁。
剛收了步子站定,晏清源冷冷瞥他一眼,眸光如電,解了氅衣兀自坐下,也不讓晏九雲入座,晏九雲不聽他發話,自然不敢造次,尴尬地立在那,忍不住摸了摸鼻頭。
“晏九雲,東西不往我府裏送,跑來東柏堂,是顧媛華的主意?”晏清源面上挂着冷淡的笑意,眉眼卻還是和煦的,晏九雲在他面前撒不了謊,厚顏強笑:
“屬下今日确是奉母親之命來送肉醬的,只不過,顧姑娘實在太想她妹妹了,所以屬下……”
“慢着,”晏清源忽打斷他,嗤笑一聲,“你喊她什麽?顧姑娘?不是給你做了小妾麽?怎麽,還守身如玉?”
晏九雲面皮發燒,讪讪的神色:“她不願做我的妾室,再說,做妾室,我也不願意。”
晏清源聽不得他盡作嬰兒說夢之語,笑而不語默了片刻,半晌後,方深深看向晏九雲:
“下回,沒我的命令你再敢帶她私闖東柏堂,我就把她做成肉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