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青白
手底下的活兒收拾完,程顯聽回到屋裏,見徒弟仍捂着嘴坐在床沿上發呆。舌尖指尖連着心,硬給咬破了,怎麽能不疼。他看青年那可憐見兒的樣子,心裏又愛又憐,走過去擡着他的下巴,笑道:“我看看。”
程透本來微微啓唇,伸出舌尖兒剛給他看了一下,忽然又閉上了嘴,扭頭道:“啧,怪怪的。有點不好意思。”
程顯聽頓時樂了,松開手說:“好,那我不看了。”他轉身翻出來一瓶藥粉,遞給程透,“你自己來。”
苦澀的粉末撒在傷口上傳來直鑽進心底的刺痛,青年嘶了聲,暗暗打算今天都不再說話了。
果然,程透這一晚上再沒張過口,程顯聽也不招惹他,自己在燈下悠閑看書,餘光卻瞥見青年若有所思的臉,他默不作聲翻了頁書。
這夜月色還算敞亮,程顯聽半夢半醒,頭腦發昏地翻了個身,見程透還蹬着大眼睛平躺在那兒出神。他眯着眼湊過去摟住他,貼着青年低聲懶懶地問說:“還在想?真把魂兒勾去了。”
程透動也不動,賭氣說:“可不是嘛。”
溫熱的呼吸在耳旁,弄得程透有點癢,他縮了一下,又說:“我見過他。”
程顯聽卻不答,只是驀地半撐起身子壓在他身上,低頭就吻了過去。他吻得很輕,也很慢,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專注而深情。程透情不自禁微微張口,兩人舌尖剛勾在一起,程顯聽動作卻瞬間兇了起來。他一手早已按住了青年的腕子,不由分說地去舔他舌尖兒上的傷口。程透清楚是程顯聽心裏獨占的欲望又冒出來了,意思意思擡手再掙了兩下滿足他那點兒控制心,便由着他去。誰成想,程顯聽卻不依不饒,藥粉的苦在兩人唇齒間輾轉,刺痛也順着半揚起的細頸朝心下湧。程透“唔”了聲,腳踝不受控地抽了下。程顯聽發狠,故意噙着他的舌尖兒,刺疼泌出含不住的津液與眼淚。程透脊椎麻了半邊,無意識地斜了些頭,不知是在縮還是迎合。
程顯聽直按着程透吻到青年真的喘不過氣兒了,才略擡起頭松開他。程透情不自禁啓唇嘶了口涼氣兒,微狹眸,眼中半含着濕漉漉的光。
程顯聽目色深沉,盯着他看了會兒,又低頭在青年嘴角上舔了一下,這才貼着他低聲說:“你怎麽可能見過他。”
“我就知道。”程透喘了幾口氣,也低低回了句。師父既然這樣說了,就是要開口的打算。程透伸手把程顯聽推回去,側過身小聲說:“師父心細如發,我和國英都覺不尋常之人,你卻不放在心上,想來是知道他是誰的。”
程顯聽閉上眼睛裝睡,隔了半晌,又道:“你親我一下,我告訴你。”
程透讨價還價道:“你先告訴我。”他也翻身面對着師父,“但是不許伸舌頭。”
程顯聽就笑,仍然閉着眼睛。他握住青年的手,慢慢說道:“他叫逢軟玉,同我做過一段日子的同僚。”
程透心下一驚,睜大眼睛問說:“那個狐仙,回答問題的神行知狐?”
程顯聽恩了一聲,“你們看到的是他的魂魄。”
程透卻無法像他這般淡定,半坐起身子,音調也不知不覺揚了起來,“他為何現在會在這兒?”
“不知道。”程顯聽兀自閉着眼,“真的不知道。”他松開程透,擡起一根手指在自己臉頰上點了點。
程透啞然,心卻無法平靜,敷衍地在程顯聽臉頰上親了下,又躺回去。本來也只是想得出神,現在更是徹底睡不着了。師父說得對,自己怎麽可能見過神行知狐逢軟玉,只是——
閉上眼,青年仿佛回到了最開始的思緒中。他盯着窗棂出神,恍惚間自己似乎飄了起來,胸中充滿了怨憤……與熾熱的愛意。它們輪番激蕩在胸口,令青年感到自己的身體仿佛正在被撕扯分離,因而産生了種近乎絕望的痛苦。
在痛苦中,他聽到一個無比溫柔而熟悉的女聲說道:“記住他。”
他順着那聲音,隐約看見兩個模糊的影子并排站在一起。兩人皆身着白衣,一人披散着白色的長發……
思緒正遠,程顯聽卻伸手過來捂住了程透的眼睛,打斷了飄忽的神思,他懶洋洋地說道:“睡吧,想也沒用。”
程透正要拉下師父的手,忽然感到身體似乎不受控地晃動着,眼前眩暈了剎那,他一瞬間迷茫起來,支起身子看到對面的牆竟是在左右搖晃着!他下意識地張口,還沒喊出來,程顯聽已整個人翻身起來,抓着他就左搖右晃地往外跑,地面晃動,兩人都站不穩,程透腦海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緊緊回攥住程顯聽的手。
兩人跌跌撞撞到了空曠的地方,一擡頭便見陸廂也拽着國英正過來。天旋地轉,難以站穩,四周回蕩着不知從哪兒傳來的轟隆巨響,又過半晌,晃動才平息下來。四人面面相觑,皆是驚魂未定。程顯聽最先開口道:“沒人受傷吧?”
陸廂與國英連忙搖搖頭,四人各自回頭見自家沒塌,半松了口氣。程透緊張道:“不知內山如何。”
陸廂拽着國英的手不松,接說:“我們這小破房子都沒塌,內山應該也沒事。”
四下又沉默起來,衆人都站在原地不動。陸廂與國英在嶺上仙宮多年,從未遇到過天災,再聯想到前面內山地震外山毫無反應,事情頓時詭異了起來。
在外面一直熬到天亮,幸好未曾再震過。四人聚到了程顯聽這兒,對付着勉強吃了些東西。一夜未眠,衆人也不敢都倒頭休息,陸廂精神還算足,便主動叫剩下三人先睡,自己挨着國英先撐着。
天空陰沉下來,黑雲壓城,凝出撒豆般的雨露。狂風席卷着遠處的山林,暴雨噼裏啪啦,程顯聽睡不踏實,沒一會兒便悄悄起來了,走到偏房去悄聲對陸廂道:“換我吧,睡不着。”
陸廂搖頭,看了眼熟睡着的國英,低聲說:“我也睡不着。”
他站起身,兩人一起到了外間坐下,隔着桌子抱臂不語。又過許久,陸廂才指了指地下,開口道:“和他們有關系嗎?”
“不清楚。”程顯聽搖頭,不知不覺眯起眼睛。他不再開口,獨自沉思的樣子無形間增添了些壓迫感。陸廂敏感地意識到了他似乎心裏裝了事,又不好主動提問,正想着,門驟然開了。
屋外風雨大作,兩人都沒聽見腳步聲,因而也都是一驚。待看清來者,程顯聽忍不住張口罵道:“你就不會敲敲門嗎!”
展光钰把傘伸到屋外合上,随手立在門旁。雨下得太大,他這傘打不打都一樣,渾身滴答着水,狼狽至極。他胡亂擰了擰頭發上的水,立刻高聲說:“內山又地震了!”
“小聲點兒!”程顯聽立刻又訓道。
陸廂往旁邊挪了挪,接道:“外山也震了,天亮了我們才回屋的。”
展光钰沒料到,擡頭看了看完好無損的房梁,放輕了聲音說:“那你們這兒應該不嚴重。”他像是某種動物似的,又抖抖身上的水,“有衣服沒,借我穿穿。”
程顯聽嫌棄地往後躲了躲,沒好氣道:“沒有。”
正巧這時,程透揉着眼睛悄無聲息地從屋裏出來,啞着嗓子低聲道:“穿我的吧。”說着,他轉身回到屋裏,麻利地拿了套衣服出來,自己出到外間,示意展光钰進去換。
陸廂忙回身看了眼偏房,見國英沒醒,這才回過頭。
程顯聽才不管展光钰,讓程透在自己身旁坐下,小聲問說:“怎麽起來了?”
“聽到展師叔說話。”程透打着哈欠回答。
展光钰動作還算快,片刻功夫便又回來了。程透的衣服他穿着小了些,緊繃繃地箍在身上,他披散着濕發,頭上那撮金毛也黯淡下來,坐在桌前宣布道:“內山這次震得很厲害,有些樓塌了,但我出來前打聽了一下,好在似乎沒死人。”
這倒是件好事。程透仍有些困,倚在師父肩上看着精神頭不大足,展光钰繼續道:“我感覺不大對勁兒,老覺着還是和你們待在一塊兒安全些,就過來了。”
程顯聽毫不掩飾地露出鄙夷來,陸廂也低頭笑笑。展光钰倒沒不好意思,反而攤手,“實話實說嘛。”
暴雨未歇,狂風肆虐。海面上卷起巨浪,拍在高高的崖上。天色沉如夜晚,壓抑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恍惚間山雨欲來,山雨已來。
傾盆大雨連下了幾天都不見停,陸廂與國英家地勢低些,第三天屋裏算是淹了,兩人只好又回了程家避難。屋裏滿當當又擠進五個人,饒是展光钰也不好再厚着臉皮有家不回,只得踩着水窪深一腳泥淺一腳泥地回了內山。
雨勢驚人,打傘也微乎其微。幾人試着畫了避水符,未料到此時此刻,竟無一人的符篆靈驗,全都勉強支撐了半刻便失靈、再無法使用。
七目村衆人聚在一處,再無法安心。被困屋檐,四人幹脆把各式符篆紛紛試了個遍,幾乎沒有能在暴雨中使用的,沒人解釋得通為何如此。
更糟的是,國英突如其來身體不适,半昏半醒,渾身更是像剛從冰窟裏出來一樣,就算裹在棉被裏也不見好轉。誰也找不出原因來,陸廂只能抱着他躺在棉被裏,心急如焚,那團火卻怎麽也暖不到國英身上。
事态急轉直下,這熟悉的感覺若泰山壓頂,災禍仿佛随時傾巢而動,毀壞才來之不易的半刻寧靜。
程透心裏不可能不朝着逢軟玉忽然現身去想。和師父提了幾次,程顯聽卻難得堅定地否決了,正色答說神行知狐無論如何也絕不會害人。
第七日下午,暴雨似乎終于是小了些。程透在屋裏借着燈火看書,陸廂和國英則回了家去。程顯聽獨自坐在窗棂前,負手看着外面出神。
磅礴雨幕中,他看見從極遠的地方、似乎慢悠悠地飄蕩來了一個人形。從體态走姿判斷,那人絕非展光钰,身材瘦小,一時半晌辨認不出是何許人也。
白茫茫的雨裏,那人徑直走到了屋外,站在籬笆後探出了腦袋來,紫眸如同兩盞鬼燈,直勾勾地盯着屋裏、窗戶後面觀望的人。
程顯聽目色一沉,認出是誰來。他不動聲色地走到外間,程透正專心看書,未曾察覺,而程顯聽已悄悄打開了門,并且兩手背在身後重新将門板嚴絲密合,這才徑直走入了暴雨。
他慢慢地走向外面,籬笆後的人果然也閃身出來,顯出真身。
許凝凝雙目陰沉,兩團發髻被雨打得近乎散了形,猖狂盡失。女人蒼白的臉被身上濕透了的绛紫色衣衫映襯的有些猙獰,程顯聽居高臨下地望着許凝凝,他能感到許凝凝沒有一絲一毫出手攻擊的意思,卻仍然戒備地擋在她身前。
“和我聯手。”在嘈雜中,許凝凝緊盯着程顯聽,先開口道。
她的聲音夾雜着沙啞疲憊,不似從前般甜美輕快。程顯聽全然未料她開口竟是這句,只略作沉思,便明白了來龍去脈。雨水順着他好看的下颌線流下來,程顯聽冷笑道:“你開口前不曾動過腦子嗎?”
“如果是真的,我們都沒法從這兒出去!”許凝凝驀地高聲喊起來,可惜在大雨中她的聲音聽上去不甚清晰,煞是無力。“那狐貍來仙宮了!時候不到他忽然來這兒作甚的!一定就是真的!”
“就算是真的,我也不會和你聯手。”程顯聽微微一笑,嘲諷她道,“許凝凝,我聽聞你向來連界軸都不曾畏過,如今到底來的是什麽樣的人物,才能令你怕成這樣?”
聞言,許凝凝瞬間額角青筋暴起,咬緊牙關狠狠攥住了手。她欲言又止,似乎想再找些理由開口,擡眼對上程顯聽的眼眸,那眼神好似比此時此刻的雨還要涼,夾雜着毫不掩飾的輕蔑,也讓她本就沒抱希望的心又冰了半截。許凝凝跺着腳嘶喊一聲,大雨裏,她的喊叫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程顯聽只冷眸站着,任她崩潰似跺着腳尖叫發洩。
“你一定會後悔的!”最後,許凝凝望着他,惡狠狠地說道。
程顯聽面無波瀾地回道:“我後悔的事可多着呢。”
可惜,女人沒能聽完,便頭也不回地再度隐入雨幕。
程顯聽頓時斂去笑容,旋身走回屋裏。
這次,程透聽見了門開的動靜,立刻放下書過到外間來,一見程顯聽淋了個透心涼回來,他又驚又怒,拽着人往裏走,惱道:“你出去幹什麽!想再病一個?”
青年不由分說地把巾帕按在他頭上擦着水,“等什麽呢,脫了衣服啊!”
程顯聽笑起來,他望向徒弟,眼裏極盡溫柔,小聲說:“對不起。”
程透本來在拿幹淨的衣裳,聞言一怔,他扭頭看向師父,迷茫了片刻,不知他忽然唱的是哪一出戲。青年把衣物丢給他,說道:“我去熬點姜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