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生香
程顯聽本想再吓莊靖一回,讓他跑去謝爵那兒睡,被徒弟一個眼神趕了回去,兩人按照原計劃,走回山洞。
不過,程顯聽還是順了人家一床被子。經過适才一番鬧劇,程透仿佛心情好了些。回去的路上,程顯聽肩扛被子走在前面,兩人慢慢地走,天倒是黑得快,星鬥很快綴滿天際,程透走幾步便要停下來看一眼,程顯聽好笑道:“看什麽呢?”
“這兒的星星好似比仙島上好看。”程透回答道。
程顯聽也站住腳,停下來認真看了會兒,才說:“我沒覺得有什麽不一樣的啊?”
青年答非所問,“你喜歡這兒。”
程顯聽不置可否,山林間沙沙細響,奏出一曲悠然樂章,程透走着走着又問說:“師父們的膏藥很管用。怎麽不想辦法醫醫謝爵的耳朵。”
年輕的男人走在前面,一手扛着被子,背影與那芥子廟裏朗月清風似的小殿下怎麽也疊不到一塊兒。程顯聽頭也不回地答說:“謝爵的耳朵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醫不好的。時好時壞,天熱時倒鮮少犯。”
程透也不知是不是意有所指,随口說:“你倒清楚。”
程顯聽停下來笑笑,“那些孩子們的出身,性格,毛病,我樣樣清楚。”
山洞很快便到了,青年其實分不太出來芥子廟裏此刻究竟是何時節,洞內不冷,架不住地上涼,程顯聽把被子鋪下,像是看透了徒弟在想什麽似的,說道:“現在是秋季。”
那被子顯然不夠兩人躺下,師徒倆并肩而坐,這一天其實沒幹什麽,但大抵天黑而靜,青年坐了沒一會兒便倦了,靠着師父的肩膀眯上眼睛。
程顯聽拿胳膊攬住他,叫青年能靠得更舒服些。半晌,青年在半夢半醒間嘟囔說:“我若是你,也會懷念的。”
芥子廟的夜晚沒有蟲鳴鳥叫,比仙島上要靜谧安詳,程透睡着了開始往下滑,程顯聽索性讓他枕在自己腿上睡。師父安靜地注視了片刻徒弟,也閉上了眼。
夜半。
程顯聽忽然醒了。
幾乎是在睜開眼睛地瞬間,一股淡淡的香味順着鼻息鑽入肺腑,像是某種甜膩的脂粉,勾得他心猛抽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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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意登時一清,程顯聽下意識地放緩呼吸,他低下頭,發現那香氣竟是程透身上散發出來的。青年睡得很熟,毫無防備地閉着眼,枕着他的腿。他像是夢到了不好的事,眉心輕輕擰着。
香氣似有似無,如同一個逃進現世的夢,程顯聽蹙起眉,低下頭細細嗅了嗅,卻又是怎麽也找不到了。他眯着眼睛思索片刻,只能暫且告訴自己是多心了,輕輕撫平青年的眉心兒,再度阖眼。
然而這次卻怎麽都睡不着了,程顯聽揉了揉太陽穴望向山洞以外。滿天星鬥簇擁着明月,他在腦袋裏把近來發生的所有事細細過了回,便無可避免地又落到了海島偏僻的村落上。
花圃,藥寮。他們又沒了朋友。一個消失在雲中,一個靜靜地躺在泥濘的地上。他們死的時候是那樣匪夷所思的安詳不争,輕飄飄地放了手。
程顯聽說不上來自己究竟是不是傷感,五味雜陳中,說不難過是假的,但……
他低頭看了眼小徒弟,慢慢低聲說:“不要為他們難過。再等等,一切都會不一樣。”
他用指節在程透的側眼描摹而過,“你們都會好的。”
在不為程透所知的夜晚,他眼裏含着死一樣的沉凝,緩緩垂眼。
早上是程透先醒,青年迷迷糊糊地爬起來,見程顯聽維持着看着就難受的姿勢睡得正熟,便伸手打算換一下兩人位置,哪知剛一動程顯聽便醒了,師徒倆眨巴着眼睛對望須臾,程顯聽站起來活動了下僵硬的筋骨,說道:“走。”
兩人到山腳下的一處清泉洗漱,程顯聽驀地湊過去聞了聞程透頸窩,吓得青年往後一縮,險些摔進水裏。
“你做什麽!”程透怒道。
程顯聽搖頭,“我多心。”
青年抹幹淨眼睫上挂着的一粒水珠,打了個寒顫,“怎麽忽然有點冷。”
“是嘛,”程顯聽心不在焉地随口應着,“我沒覺得——”
話還沒說完,幾片雪花眼睜睜落了下來。
“……”
程透伸手接住天空飄落下的晶瑩雪花,“冬天了?”
雪越下越大。松濤綠林染上純白,也生出幾分寒山寂寥來。霧霭終年不散,整個芥子廟籠在一片皚皚中,窺不見人影蹤跡。只是朱紅瓦檐讓這裏并不寂寞,綴着薄薄的碎雪,廊道一折又一折。鐘聲悠悠似浪濤,漫延向遠。
晨曦尚在昏昏。
程透邊走邊朝手上呵了一口氣。他不喜歡下雪,但天地茫茫,芥子廟的雪真的很美。這裏是程顯聽長大的地方,他長在這樣的風景裏,這風景襯得起他。
踏上廊道的那一刻,好似走進了生有暖爐的屋裏,寒冷一掃而空。站在長廊上看那些環繞着靈山的瓦檐,綿延無邊。兩人剛往前走出不遠,便看見幾個小孩興奮地叫着在打雪仗。廊道一邊是萬丈懸崖,但卻沒有扶欄,幾個小孩就這麽橫沖亂撞,看得程透心驚膽戰。旁邊站着個渾身挂雪的少年,顯然是謝爵,他狼狽地撸一把頭上的雪,着急道:“快叫靖兒下來啊!太危險了!”
師徒倆對視一眼,還沒說話,小殿下遠遠地快步走過來,眉心微擰着,沖謝爵說:“怎麽都沒去課堂?”
謝爵張口剛要回答,一個聲音搶道:“師尊說下雪很好,應該看看!”
小殿下和師徒倆都一怔,同時擡起了頭——
聲音居然是從廊道頂上傳下來的。
程透頓時明白了謝爵在擔心什麽,他走到廊道邊緣探頭往上看,果然見莊靖那熊孩子盤腿坐在瓦檐邊緣,雪沫滿頭,他還美得不行,得意洋洋。
程顯聽在一旁道:“我記得這段了。”
小殿下臉色一變,也走到廊道邊緣探頭朝上看,莊靖更來勁兒了,趴在瓦檐邊上招手道:“小殿下!”
小殿下鐵青着臉訓斥說:“靖兒!下來!”
“掉下去了怎麽辦!”謝爵忙湊過去,在一旁憂心忡忡地提醒着。
莊靖一點也不怕,反而在走廊上搖搖晃晃地要站起來,“沒事的!我——”
話音未落,屋頂上小人兒的身影一晃,腳底打滑,竟然直直摔了下來!程透瞳仁兒驟擴,下意識地就要沖過去,程顯聽一把拉住他,青年還沒反應過來,卻見小殿下已經伸出了胳膊,一只手穩穩地拎住了莊靖的後脖領子,單手把他提了上來。
所有孩子目瞪口呆,青年也不例外。
小殿下面色凝重地把吓呆了的莊靖拎到廊道上,掃了一圈大氣也不敢出的孩子們,他深吸了口氣,揚聲道:“所有人回屋去抄經,抄不完不要吃飯了。”
孩子們得令,逃也似蹿走了,只剩下謝爵和莊靖還在原地。莊靖坐在地上,後脖領子高高翹着,似乎還沒從心驚膽戰裏回過神來,睜大眼睛望着小殿下。謝爵緩了半天才回神,過去低聲道:“小殿下……”
“你不必替他辯了,”小殿下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垂着眼說,“靖兒,你可知道從這兒摔下去是個什麽後果。”
莊靖咬着下嘴唇吸了幾口氣,眼眶騰地紅了,他有點委屈,又不敢表現出來,弱弱地回答說:“知道……”
小殿下不依不饒,“後果是什麽。”
莊靖低下頭站起來,“跌入六道輪回……”
“大聲點。”小殿下聲音一揚,“然後呢。”
小孩眼眶裏含着的淚水随着他這一聲滾落下來,莊靖兩手擦着眼淚,放聲大哭道:“也許會跌入餓鬼道,畜生道……小殿下,我再也不敢啦——”
被他這麽一鬧,程透又哭笑不得起來,回頭看着程顯聽。年輕的男人卻專注地看着眼前一幕,眼裏沒有戲谑,青年怔住,暗暗記下,正過身子。
小殿下一言不發,轉身就走,謝爵追上來,似乎斟酌着話,還想替莊靖說點什麽。少年目不斜視,低聲又把謝爵的話擋回去,“再求情你也抄。”
謝爵抿了抿嘴,小聲說:“我也抄吧……”
程顯聽拉着程透跟了上去。謝爵則跟着小殿下,後者看上去倒也不像發火,他默默地走了一會兒,悄悄嘆了口氣,停下沖小殿下揖禮,轉身回房去了。
師徒倆默默跟着小殿下,他垂着眸走在長長的廊道,廊道上未積雪,少年一襲白衣卻似要融化進雪裏,轉瞬間便會消失不見。小殿下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間,推開門的那一刻,程透聽見師父低聲道:“來了。”
窗戶開着,上面坐着個短衣赤腳的孩子,大約六七歲大,頭發堪至肩頭,正側着臉看外面的大雪。他五官生得精致,比謝爵、莊靖的還要好,注視着雪景的眼裏像含着霜,顯出些這個年紀不該有的驕矜與淩厲。他恰與小殿下漠然而帶點無邪的眼相反,望着人微微偏頭,一笑便似新雪初霁,把那點霜溫了,露出一池靈巧的春水。
程透久久地怔在原地。
那是他自己。
小殿下顯然也愣了一下,蹙起眉道:“你是誰?”
那孩子沒有回答,從窗戶上輕巧地跳下來,走到小殿下身邊反問說:“你又是誰?”
不會錯的,那分明正是自己。
這一刻,程透甚至忘了回頭去看程顯聽,他怔怔地站在門外,看着小殿下與小小的自己站在同一個時空,小殿下漠着眼,淡淡道:“你是新來的孩子?到靈山上找師尊去。”
說着,他兩手便要推上房門,程顯聽拉着恍若失魂的程透閃身跟進屋裏。小殿下不再看小程透一眼,走到桌前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那孩子置若罔聞,好奇地盯着小殿下打量。程透腦海一片空白,半晌,青年回身一把抓住師父的衣領,橫眉道:“你最好趕緊解釋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程顯聽打着哈哈拽下來徒弟放肆的手,“你看啊。”
小程透也不客氣,看了半晌大抵覺得小殿下脾氣不壞,湊近到桌前。少年攤開紙筆也在默經,一筆一劃,字跡整潔。小程透看了片刻,問說:“你在寫什麽?”
小殿下頭也不擡,卻回答道:“法華經。”
小程透似懂非懂,點了點頭,站在旁邊安靜地看,過半晌,他又問說:“上面說什麽?”
少年筆一頓,他終于擡頭看了眼小孩,略一蹙眉,“你不識字?”
小孩毫無羞愧,大方地點點頭。小殿下倒也沒什麽別的反應,聞道有先後,便指着墨跡未幹那行輕輕念道:“五十二相。八十種好。”
一粒雪花随風飛入,落在小殿下瓷般白的指尖。小程透好似對字不太感興趣了,他湊過去也坐在椅子上,那椅子很寬敞,坐兩個小孩也不成問題,小殿下不再理他,低頭寫自己的。
在芥子廟裏已經見過了太多難以想象的事,程透暫時告誡自己放平心,但他實在不知該說點什麽,只能跟師父一起默默注視着理應絕不該出現在此處的自己。小程透很安靜,只是慢慢地看那些在他眼裏無甚區別的字,小殿下默完了一整頁才放下筆,看着他問說:“你叫什麽,從哪兒來的。”
這好似問住了小孩,他抿着嘴思考須臾,回答道:“我沒有名字。”他腿蕩了兩下,“你呢?”
小殿下盯着他看了會兒,低聲道:“顯聽。”
小程透從椅子上下來,走到書架前審視着那些書,笑着說:“你教我讀字,就算是個小師父吧。”
小殿下蹙眉,“師尊會教你識字的。”
小孩轉身看向小殿下,眯起眼睛笑道:“師尊是誰?”
“別看了,走了。”
就在此時,程顯聽忽然拉住青年的袖子推開門離去,程透來不及反應,還回頭往門內看着,嘴上說:“等等——”
程顯聽打斷道:“不用看了,我記起來了。一個在屋裏晃了一中午,一個默了一中午經。”
程透那聰明腦袋委實再轉不過來,他看看身後的屋子,又看看前面的師父,大聲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程顯聽卻故意繞起彎子,“晚上你就知道了,慢慢看。”
青年把他往回拽,想再拐回去,程顯聽卻驀地一笑,抓住程透的手在長廊上跑了起來。他跑得飛快,程透只好也跟着跑。大雪中朱紅回廊飄着雪白的衣角,薄灰色與墨色長發揚起,他們像一陣風。程顯聽拖着他一口氣跑了老遠,直到兩人先前從未到過的一處地方才停了下來。程透在後面喘了幾口氣,掙開他的手毫不客氣地錘了師父下,怒道:“你發什麽神經!”
程顯聽也微微喘着氣,轉過來看着青年,眼裏含着淺淺的笑。師徒倆望着彼此,程透簡直七竅生煙,剛要發作,程顯聽道:“你不是猜到我是什麽了嗎,說來聽聽?”
程透心猛地一跳,才冒上來的火氣瞬間熄了,他望着他的眼睛,漸漸斂了神情。
雪屑被風送進長廊,對面是程顯聽,薄灰色的長發,微微帶翹的眼角。他身後是長長又長長的回廊,朱紅瓦檐被雪染成白色,他近在咫尺,又好似隔了天塹。
“你是……地藏王菩薩座下,神獸谛聽。”
程透眯起眼睛,緩緩道。
雪落無聲,他腦海中湧現出小殿下與小時候的自己,答案分明觸手可及,卻又在眼前遠了,遠到他開始懷疑,也許一切早有定數。
他聽見程顯聽說道:“算是答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