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輪回
師父醒後被多久,程透終于支撐不住昏睡過去。屏障外那人早已死了,骨鞭也再度化為砗磲念珠,程顯聽把鏈子小心翼翼地纏回徒弟手上,最後又看了一眼盤腿而坐的人,抱起程透轉身離開。
一路上,程透兩只胳膊摟着程顯聽的脖子,眉心兒也憂心忡忡地擰着。程顯聽把他抱回客棧裏,剛把人往床榻上放,青年半夢半醒間又摟緊了些,不願撒手。
程顯聽當然願意就這麽抱着他過一夜,可結果是兩人都沒能休息好。前面還不知有什麽在候着,當務之急,是養精蓄銳。他無奈地在青年額角蜻蜓點水吻了一下,安撫地揉着他的頭發,“乖,躺下睡,都累了,好好休息。”
程透法力耗光,身心疲憊,仍強撐着睜開眼,雙目迷蒙地看了眼程顯聽,又閉上眼,手倒是松了,“你別走。”
程顯聽反而哭笑不得,“我走哪兒去?”
他把徒弟安頓好,自己剛躺下,青年又湊過來,迷迷糊糊地往師父懷裏鑽。程顯聽任由他不依不饒折騰完了,眉心總算安心一般舒展開了,這才閉上眼。
山火直燒到第二日正午才熄。
商鋪不約而同歇業,街上也沒什麽人,偶爾來去匆匆,也沒有誰敢看屏障外的焦屍,仿佛看上兩眼便會招惹不幸。
程氏師徒倆一直睡到日近黃昏才醒,程顯聽醒得早些,軟磨硬泡沖客棧老板賒了賬,叫他準備了吃食。程透提水洗漱完回來,坐在桌前吃了兩口,又撂下了筷子。
程顯聽坐在窗棂上看外面,血紅夕陽此時看來倒不太像火了。程透醒來後便看見師父一直就那麽坐着,也不怎麽說話,眼神陰郁地望着窗外。
“好好吃飯。”他頭也沒回,倒是知道徒弟放下筷子,立即出聲提醒道。
“吃不下。”程透面無表情地看着飯菜,“我出去提水的時候,正門口堆滿了焦屍。”
他不等程顯聽說話,反而問說:“你吃了嗎?”
程顯聽老實答道:“不餓。”
青年剛要發作,程顯聽卻從窗戶上下來,走到他跟前去,背過身子解開衣帶,露出光裸的後背,“有變化嗎?”
程透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問背後的符文,仔細觀察了那刺青一番後,認真道:“顏色好似淺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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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顯聽淡淡地恩一聲,穿上衣服坐到徒弟旁邊,“你吃着,聽我說。”
程透只得又提起筷子,只聽程顯聽張口便直言道:“花匠他們可能出事了。”
程透心裏也有數,點了點頭。
“這屏障不知能否攔截聲音,你沒醒的時候我試着千裏傳音喊了他們三個,沒一個人應聲。”程顯聽蹙眉道。
程透眉眼不動,“大抵是能的。”
程顯聽沒有出聲,頓過片刻,繼續道:“記得我設在花圃的陣法嗎,她若是重傷,我能感到。”
程透拿着筷子的手一停,“怎麽?”
程顯聽搖搖頭,“那個陣法也沒有啓動,往好的想,皆大歡喜,不好的想,是屏障攔下來了。”他抿了下嘴,“陸廂姑且不提,花匠與國英都是內心善良的人,怎會……放任山火蔓延。”
接下來的話不言而喻,大抵正是他們也遭遇不幸,外山才慘遭火海。
程透吃到一半,驀地又放下筷子,直視着師父問說:“你老實告訴我,昨天那是怎麽回事。”
程顯聽不躲不閃,與他對望半晌,才慢慢移開目光,“等這件事過去了,我把所有事都告訴你。”
意外的,程透揚起眉毛,緩緩道:“有些事我已經知道了,你別想搪塞我。”
程顯聽一怔,慢慢又笑了,柔聲道:“好。”
青年吃完了飯,師徒倆在桌前各懷心事,無言許久,程透才擡起胳膊,說道:“這個是怎麽回事?”
他搖了搖手腕,砗磲與白皙似玉的腕子晃人眼目。
“還是你的,不過關鍵時候,你得借我用用。”程顯聽就輕避重地答說。
程透又哪裏這麽好哄,面不改色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程顯聽閉上嘴,程透也不嫌累,就那麽舉着,隔過半天,師父終于敗下陣來,按下他的手無奈道:“好吧好吧,蛇骨劍是我後來尋的,這才是我原本使的武器。”
程透挑眉,“狗鏈?”
程顯聽啧一聲,“喝多了說胡話嘛。這是從……錫杖上拆下來的,也能化劍。”
青年把它取下來,拿在手裏,“就這麽給我了?”
程顯聽伸手彈他的腦門,“話怎麽這麽多!”
短暫打鬧過後,不安與沉重再次填滿了整間屋子。程顯聽閑不住,也沒法面對徒弟,幹脆出門去,琢磨着到展光钰那兒看看。
刑罰司裏,邢官都各回各家去了,展光钰與程顯聽聊了幾句算是交換信息,後者大方承認了自己沒法兒打破丹虢陣的屏障。展光钰倒也毫不意外,兩人知根知底,也都知道彼此斤兩,他這位大哥是不簡單,但由于某些不可言狀的事,與上古戰神比終究是差了點兒。
聊着聊着,展光钰握拳在桌上砸了一下,低聲道:“若是當初你——”
程顯聽及時截住了話茬,“那我現在也不會在這裏。”
展光钰意識到自己失言,剛收住聲,見程顯聽反應不大,又忍不住問,“你不是不記得了?符文刺青封住了關于那兒的記憶。”
“不是全不記得。”程顯聽難得沒有回避,沉聲答說,“只是關于他的那部分都封鎖住了,這幾天跟那符文抗衡,倒是……想起來了不少。”
展光钰剛要追問,程顯聽卻微垂着眼,仿佛自言自語,“不過我還沒問過他願不願意要,他若是不要,那我也不要。”
刑罰司采光不好,有些陰暗,眼下屋裏黑咕隆咚,也沒個人來點燈。展光钰眨巴兩下眼,幹笑着調笑道:“兄弟們都等着你發達了提攜呢,你倒好,跌得最痛苦。”
程顯聽沒接話,黑暗中眼裏似有金色流光。展光钰說罷回味片刻,才驚覺自己莫不是又說錯了話,忙在心裏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慌道:“大哥你別——”
“成了,閉嘴吧你。”程顯聽沒好氣道,“你一點沒有我那兩個師弟可愛!”
展光钰聽他語氣也不像惱火的意思,又松了口氣,嘟囔道:“這,也沒眼福見過啊。”
程顯聽站起來往外走,“不和你廢話了,我回去了。”
一路上慢條斯理地往回溜達,走回城門時天已經黑透了。程顯聽站在屏障前看了會兒外面堆疊着的焦屍,口裏念念有詞,不多時,外面金光揚起,自焦屍內散出細碎的金色光點,剎那間恍若漫天流螢,交相輝映,升往天際。
這本是他最擅長的。
做罷,程顯聽剛要回去,轉身那刻,身後焦屍似乎扭動了一下。他敏感地察覺到異動,又旋身回去,盯着那些層層疊疊壓在一起的焦屍。
在他的注視下,黑色的幹枯屍骸晃動着紛紛站起!
無法彎曲的膝蓋使焦屍們如同提線一般直挺挺地立了起來!仿佛被重新注入靈魂,肢幹扭動着重新伸開,一具具焦屍排成長隊,搖搖晃晃地向森林深處走去。
程顯聽呆愣住半晌,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控屍——
許凝凝的名字冒出嘴邊,可她是不可能上到嶺上仙宮這一層來的!控屍這種本領非比尋常,若要練就,數以千計的殺業與天賦缺一不可,千百年來也就出了一個許凝凝。他不認為九州上有誰能默默無聞地練就這層本事,名字卻還不為人知曉。
只有可能是周自雲。
許凝凝與周自雲都癫狂無常,不可揣測。甚至,那酷愛交易的女魔頭也與周自雲做了什麽交換,分享了自己控屍的能力,等待着周自雲集結成軍,與她鬧上一場。
內山衆多住客,沒人注意到這群浩浩蕩蕩的焦屍們正無聲無息地離去,藏進不為人知的角落裏,假以時日。
回到客棧,程顯聽給徒弟講了适才發生的情況,兩人白日睡了太久,此時都毫無困意。你一言我一語地分析起情況來,只是說來說去,總也覺得對不到點兒上。
次日清晨,內山住客們才發覺一夜之間,焦屍消失得無影無蹤,才因山火熄滅而暫且安穩住的人心再度亂了,門派紛紛召回弟子,無數人湧進各司與教衆聚點,要求仙宮出面,甚至有人提出要請宮主出關。此時的路芷正已經從展光钰那裏得知了關于秋來晚分舵主李秋香叛變的情況,仙宮自己此時都焦頭爛額,無暇安撫人心,最後是由藍田玉站在牌坊上,羽翼一揮,寒光閃閃,衆人才作鳥獸散。
等待法陣關閉的這兩天裏,師徒倆甚至假設過要不要七目村一起遷離外山,卻從未提過其他人會不會也已經化作焦屍一員。
惴惴不安。
丹虢陣關閉的那天早上,程氏師徒倆并肩站在城門口,程顯聽突兀地問了句,“你害怕嗎?”
程透想了想,點頭道:“有一點。”
程顯聽微微一笑,“我也是。”
他嘆了口氣,“畢竟,咱們師徒倆也就這三個朋友了。”
随着破曉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屏障上,屏障化作白羽四散開去,早起的住客們也察覺到了異樣,紛紛走出家門,駐足觀看。雪白柔羽好似大雪紛紛,随風飄揚,但程顯聽與程透無暇顧及,兩人同乘一劍,像七目村趕去。
一路上,不少林木被山火波及,燒了個幹淨,有些山半面燒空,半面仍郁郁蔥蔥。師徒面色凝重,七目村近在眼前,兩人心裏俱是咯噔一聲。
殘垣斷壁,倒塌的房屋一片炭黑,散發着難聞的焦味兒,刮風時好似還混着滾燙。就連周自雲自己的房子都塌了,遠遠的,能看見廢墟中有一座房子突兀地立在那裏,完好無損。
正是花匠家。
兩人收劍下來,國英家的房子徹底垮了,陸廂家還算留着些,程顯聽過去檢查片刻,确認了裏面沒人——也沒有屍首。
誰也沒有說話,師徒倆行色匆匆,趕往花匠家。
程透不甚記得那一刻自己究竟作何敢想,只是程顯聽走在前面,臨到苗圃時,腳步一頓,立刻回身攔住程透,斬釘截鐵道:“你站住。”
程透面色無改,甚至眼也沒有多眨一下,推開師父的手要繼續往前走,但程顯聽死死抓住了他的手不松,再度說道:“站住,在這兒等我。”
程透停住,他腦中一片空白,但隐隐嗅到了某種鐵鏽的腥味。他極緩慢地深呼吸了幾口,對師父說:“我知道了。”
程顯聽松了手,沒看程透一眼,快步邁進苗圃。
那副慘象在焦黑的廢墟中有種詭異的美感,枝葉以血灌溉,在冬日裏綻放出不合時宜的花來。女人的長發潑墨般散落進泥裏,頭枕着一支枯萎的臘梅,四肢軟綿綿地扭向駭人的位置,不遠處有一塊兒血肉模糊的東西,蒼蠅嗡嗡落在上面。
她被劃開的喉嚨,血流幹了,衣襟鮮紅如嫁衣。寒冷使女人絲毫沒有腐壞,鮮活,栩栩如生。像是上一秒剛剛死掉。
她嘴角含着知足而心滿意足地微笑,程顯聽站在哪裏,感到骨血倒流,渾身如墜冰窟。他聽見自己的牙齒咯吱作響,他僵硬地屈下膝蓋,蹲在花匠旁吹開那些落在她眼上的花瓣。女人安詳地閉着眼,如果忽略她皮開肉綻的喉嚨,也許會讓人誤以為她不過是在做一個甜美的長夢。
程顯聽蹲在她身旁,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卻能聽見牙關,指節,在無聲地尖叫。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後響起腳步聲,緊接着是背後一沉。青年緊緊地摟着他,把臉貼在他背上,壓抑着地嗚咽像風聲,他背後的那一小塊兒衣料很快一片滾燙,濕乎乎地貼在背上,帶來如芒在背的戰栗。
他們不清楚自己在刺骨寒風中站了多久。
程顯聽平靜地站着,他從青年的臂彎間掙紮着轉身過來,推了一下程透,又抱住他,把下巴擱在他頭頂,“別哭。”
他一下一下揉着青年的頭發,“別哭,還有辦法。”
“容我想想,不會就這麽結束的。”
程透兩手攥着他的衣角,程顯聽咬牙把他推開些許,兩手托着青年的下巴迫他看向他,“先去看看還有沒有人活着,找找國英和陸廂。”
我怎麽能叫他這麽傷心呢?
“一定還有人活着,先去找人。”程顯聽放下手,“然後,有仇報仇,有冤報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