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花匠
程氏師徒繞開莫毋庸與地上的李秋香,朝大殿內走去,開着的那條門縫裏漏出金色的光芒,柔和而溫暖。程顯聽松開徒弟的手,意思是自己沒事了,程透懷疑地看了他一眼,松了師父推開大門。
莫毋庸跪在地上,伴随着吱呀一聲的,是他痛苦地嗚咽。
大殿內,丹虢陣的主陣不再繪于牆面,而是淩空在殿中緩緩旋轉,散發的光,威儀無比。
“怎麽關?”程透回頭問師父道。
“我看看。”程顯聽慢悠悠地走過去,走到法陣前不過十餘步,他卻停下來不動聲色地喘了幾口氣,然後才認真地觀察起陣法來。
丹虢君這法陣設計本身便是精妙無比,上面經久不散的法力至今運轉,籠罩着整個仙宮。程顯聽不得不在心中贊嘆,果然是上古戰神的手筆。
看着看着,他眉心擰了起來,轉身要朝外走,程透拽了一下他的袖子,問道:“怎麽?”
程顯聽不答,一口氣走到外面去拎起莫毋庸,“是誰說這個法陣可以關閉的?”
莫毋庸渾渾噩噩地愣了半天,擡手蹭了一下眼淚,沙啞着嗓子回答說:“親眼見過這個主陣的只有我和秋姨,是我幼時她告訴我的。”
程顯聽氣不打一處來,猛晃了幾下他,大聲道:“你就從來沒疑過她!你簡直是我見過的最窩囊的宮主!”
程透忙跟出去将兩人分開,程顯聽不依不饒,大呵道:“這麽多年你都沒想過好好看看這主陣,你都在幹嘛!?光顧着找我了?”
“程顯聽!”程透預感到一定是變故又生,但李秋香無論如何同莫毋庸關系匪淺,她眼下死了,莫毋庸沒不由分說拔劍要跟他倆決鬥就謝天謝地了,只得呵住師父,提醒他冷靜。
程顯聽看了徒弟一眼,松開了莫毋庸的衣領,沒好氣道:“這個主陣關不了,開啓後三天會自動關閉,想提前關只能一口氣毀了主陣。”
莫毋庸跌坐在地上,他看着裏面的主陣,又看看地上李秋香的空皮囊,忽然崩潰一般沖師徒倆大吼起來,“我知道她不是人!我知道她在騙我!可——可她就像我娘——”
莫毋庸的聲音夾着哭腔,“你叫我如何疑她……”
他雙目失神,從地上爬起來,“我不該出來,我當初便不該出關。”莫毋庸踉跄着走到殿門口,他手緊緊扣着殿門,無處安放,無所适從,轉回頭來,“我會回去,關上門,試着破壞主陣……我,我不會再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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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視着程顯聽半晌,咬牙凄厲一笑,“殿下,下次便由神行知狐代為相見罷。”
程透下意識地想攔住他,但莫毋庸毅然決然地閃身進到大殿,推上了門。溫暖的金光消失,連帶着,師徒倆也失去了再見主陣的機會。程透站在原地,看向程顯聽,滿頭霧水沒表現出來,但程顯聽已經看了出來。他在原地默了兩秒,重振旗鼓道:“我們先離開再說,這兒不用守着。”
師徒倆沒再禦劍,月色極亮,他們緩慢地走在有着積水窪的青石板路上。雨後,內山的住客們紛紛走出家門,站在街上擡頭圍觀着穹頂上巨大的法陣,哪怕是從未聽說過丹虢陣的人,也從陣法上窺見一二,這是個将內山整個封住的陣法,他們可能沒法出去了。
程顯聽聽見街邊兩個修士擠在一起唉聲嘆氣地抱怨着應該冒雨出去,這些不明所以的人們甚至不知道內山與外山究竟發生了什麽,就被卷了進去。他無聲地嘆一口氣,沖程透道:“莫毋庸剛才是去找客棧,內山有客棧?”
“有,不大,在城門旁邊。”程透回答道,“先去落腳,你帶錢了嗎?”
程顯聽當即頭大,“不知道夠不夠。”
“要不去萬卷倉?”程透出主意道。
程顯聽卻搖頭,“罷了,別再扯陵宏下水。我們去客棧再說。”
師徒倆穿街而過,大半夜的,街上摩肩接踵。仿佛所有住客都感到了被法陣籠罩的不安,湧向市集囤積着各式各樣的物品吃食,他們逆着人群朝城門旁邊走,閑着也是閑着,程顯聽主動講道:“嶺上仙宮恐怕還有文章。”
程透環顧一圈複道街市,似有所感,“這麽大的地方,倒是難以想到是他建出來的。”
程顯聽不置可否,低聲笑笑,“得從李秋香說起,我适才說過,她絕不應出現在此。”
程透點點頭,“什麽意思?”
程顯聽不答反問,“你之前聽說過畫骨,或是,你讀過那麽些書,可曾見過記載畫骨?”
程透老實道:“聞所未聞。”
“當然聞所未聞,”程顯聽活動着脖子,滿月下他薄灰色的頭發像是一匹綢緞,“畫骨不是這個世界應該有的東西。”
“什麽?”程透腦袋一時沒跟上,“什麽意思?”
“現下我很難同你說清楚,只能說,畫骨不在九州,不在海外,不在我們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畫骨不應該到我們這個世界來,不應該。”程顯聽鄭重地解釋着,不知不覺皺起了眉頭。
程透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她不屬于人間?”
程顯聽看了徒弟半晌,剛搖了搖頭,又嘆氣道:“罷了,你就先這麽理解吧。”程透不滿,剛要再問,程顯聽卻搶先說,“那只畫骨與李秋香是共生。畫骨只有骨骼,沒有皮肉,他們該是從人背後,也就是腰上四指處鑽入人身,吃空內竅,然後披着人皮生活。但,也有共生,李秋香或許一開始就是莫毋庸那秋姨,後來與那只畫骨達成了某種協議,成為共生。”
程透想想畫骨吃空人內竅那畫面,內心一陣惡寒,“然後呢?”
“我懷疑那畫骨是從這兒來到這個世界的,”說着,程顯聽指了指地面,“我們已經見過這島上連通洪荒塔,說它還連着什麽亂七八糟的其他地方,我也不稀奇。”
程透好似明白過來,若有所懂道:“周自雲是出生在洪荒塔上的,那只畫骨可能見過周自雲,并且早與他有聯系,他們一起布了個大局,很大很大,把莫毋庸騙過來,建起嶺上仙宮,等的就是……”
程透忽然收聲,倒吸了一口涼氣,“如果他們真的布了這麽大一個局,怎麽會只為了針對我們,我們不過是一個變數……”
青年這才反應過來原來師父一路神色凝重是在想這個,程顯聽此刻反倒安慰他說:“罷了,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走一步是一步吧。”
程透不敢相信這個可怕的猜測,搖頭道:“可是,周自雲,李秋香……莫毋庸,這太牽強了。”
“誰知道呢,”程顯聽蹙眉,輕聲道,“這大概已是另一個故事了吧。”
就在師徒倆往城門旁的客棧去時,身佩腰牌的溫道穿過法陣,悄無聲息地進入了內山。他茫然地望着天上滿月,似乎在思考着自己接下來要去往何處。城門外不甘心聚集着的那些修士也散了,他想象着之後外山的模樣,打了個寒顫,心中不忍,但緊跟着胸膛內,心髒撲通撲通跳動着,溫道眼前浮現出周自雲的臉。
他緩慢地嘆了口氣,走入城牆陰影之下。
心神不寧。
程氏師徒倆走後沒多久,她右眼皮忽然突突直跳,坐立不安地在屋裏轉了幾圈,喝了一大壺茶水,仍是沒能把心悸壓下去。她一面抱怨着這師徒倆是不是不打算再回來了,一面給自己下了碗面條吃。
這女人蹲在門口,捧着海碗吸溜完了面,也不洗碗,撐着頭又抱怨食材都做給程顯聽賠禮道歉了,自己只能吃湯面。
院裏臘梅開得挺好,幽香撲鼻。衣服下擺上有幾個油星子,她想來一會兒還要洗碗,便懶得換,走出去随手折了一枝黃澄澄的梅花插在發髻上。心裏撲通撲通跳個不停,撫了撫胸口,平白怨道:“唉,韶光賤!”
她打算到陸廂那兒去坐一會兒,反正國英也在那兒,同他們插科打诨一會兒,心裏這股勁兒便也過去了。慢悠悠地往兩個義弟家走,嘴裏哼着幼時姨娘教過的曲子,那是一首琵琶曲,小時候彈琵琶總也比不過秦可竽,她一生氣,丢了琵琶,再不要學了,今日不知怎麽,突然想起,倒也挺想彈彈。
只是七目村上哪兒找琵琶去,她兩手在空中虛撥,假裝自己在演奏着,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陸廂家門口。
正“彈”到精彩的地方,她站在院外,看到大門緊閉,屋裏争吵聲傳來,緊接着是在砸東西,她随着那碗碟脆響十指翻飛,随後又傳來刀劍相撞聲,想必是陸廂和國英打了起來。
“來得不是時候。”
在心裏嘟囔一句,搖頭晃腦地繼續“彈”琵琶,轉身回家去。
她就這麽無所事事閑着到了半夜,程氏師徒和陸廂國英誰也沒有過來。難得有點寂寞,偏生外面雨聲惱人,吵得睡不着。她一個打挺從床上坐起來,小孩兒似的發脾氣踢被子,“煩死了!”
喊完這一聲,嗓子裏冒出股腥甜,她被嗆住,攥着被角猛咳起來,血點兒在雨夜裏看不真切,但有不少飛濺到手上,她在床上愣了許久,許久,她不知自己呆坐了多久,只知道外面終于雨停了。
翻身下床,打算去外面打點水來,洗手,順便把被褥處理了。
她趿拉着鞋子,推開門,迎着美麗的月光走進小院——好久沒見過這麽涼這麽美的月光了,陶醉地看了會兒,才緩緩收回目光。
小院裏站着一個男人,高大英俊,同自己十分相似的眉眼。她好似一下知道了為何自己今兒一下午都心神不寧,她噗嗤一聲笑了,原是自己死期到了。
也好。
緩緩走向周自雲,她一點也不怵他,甚至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側臉,小聲感慨道:“真像。”
“是很像。”周自雲任由她摸着,若有所思,“我娘吞了很多易容換骨丹,才變成了你的臉。”他垂下眼看着,“很多很多。”
的臉和禍海妖姬的一模一樣,可周自雲怎麽也沒法将二者疊在一起。記憶裏這張臉永遠郁郁寡歡,鮮少笑,眼也鮮少這般有神。迎着周自雲的目光,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笑說:“你見過你爹嗎?”
周自雲也笑,一笑那臉便同他娘不像了,“若是見過,我也要親手殺他。”
居然認真地搖了搖頭,垂眸道:“別這樣,你娘會不開心的,她不正是在等你爹回頭嗎?”
周自雲胸膛劇烈起伏一下,他忽然伸出手掐住了的脖子,但卻沒有使勁兒,只是微微發力,迫使再度擡頭,“姑母,我有時也曾想過,若是沒有你……若是你當年沒有拒絕那門婚事……也許便不會有今天,你也不必死。”他手上發力,發白的關節上是青色的血管。下意識地兩手攀上掰他,“都是你的錯,都是從你開始的。”
周自雲右眼鮮紅如血,松開,癫狂一般沖她大吼道:“若是你不拒絕與我父親的婚事,他便不會滿心憂郁四處游歷!不會遇上我母親!我母親被你那個好友程顯聽打斷一條腿,久傷未愈!身懷六甲時又被趕入洪荒塔!”他俯下身子再次一把掐住的脖子,“你!你倒真同我們母子有緣!又入了飛花逐浪門,當真是解也解不開。”
也好似瘋了,張大嘴,音調猛地揚了上去,嘶喊道:“我不愛他!”
她兩手掰着周自雲掐住她脖子的手,瘋狂地撕扯着,周自雲有意收力,她拽開周自雲的手,無意識地掐着他的腕子厲聲大喊,“我不愛他!被侮辱輕薄的人是我,打算一死了之的也是我!是藥師救了我——我不愛他!我不過是拒絕了自己不愛的人,何罪之有!”
周自雲任由她反掐着,眼神冷似冰霜,“所以藥師也該死。”
“你們都該死。”周自雲甩開她的手站起來,“如果沒有你們,我娘今天也不會被許凝凝那個賤人鎖在血海,受盡苦楚!”他一腳踹向跪在地上的,瘋狂喘息着的女人像一片破布,飛了出去,倒在花圃中間。
翻身側躺在地,血源源不斷地從她口中往外湧,但她似乎不打算束手就擒,右手直直伸出,要夠扔在栅欄旁邊的鋤頭,周自雲飛身上前踢開鋤頭,毫不猶豫伸手畫符,還未完成,周自雲卻反手抓住她腕用力一擰——
慘叫聲回蕩在小院上空,那面沒完成的符咒光芒散去消失,被扭斷了的胳膊垂下去,她往後縮着,擡起左手引水,那水化作三支箭直朝周自雲面門飛去,周自雲甚至不躲閃,伸手直接淩空握住了三支箭,發力。
三支箭被全數捏碎,水濺到周自雲臉上。
挺身站起來,盤好的頭發在掙紮間散開,那支還插在發髻間的臘梅落在地上,被她一腳踩進泥裏。轉身要跑,周自雲伸手拽住她散落的長發,把她猛扯了回來。
疼呼出聲,左手卻覆住真力狠狠刺向周自雲,後者空着的手一推一回,反擒着她的手腕又是發力反擰,左面胳膊當即便被擰了下來,她失去平衡,跌坐在地上。
“姑母,”周自雲那劍淩空而出,剛擡起頭,劍尖便抵在了她咽喉。“我本想将你削成人彘。”
他逆着月光,臉上有些傷感,“可是我又不忍,你長着同我母親一樣的臉,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為不想看這張臉因為疼痛扭曲。”
望着自己被扭斷的手臂,望着那被踹飛的鋤頭,今日難逃一死,可是如果什麽都不做就這樣任人魚肉,她不願意。
于是,慘笑出聲,“是她長着和我一樣的臉!”
周自雲聞言果然神色一變,目光再度殺意四起!他揮劍朝腳腕刺去,口中念咒,兩人身後,剛才被周自雲踢出去的鋤頭破風飛來,周自雲頭也不回,挑劍擋住,劍身帶着那鋤頭一繞,引着鋤頭落在了的膝蓋上——
鮮血飛濺,随着凄厲地叫喊聲,她的膝蓋骨被整個削落下來,她重新倒回泥地上,血淋淋的膝蓋骨飛落在不遠處。的身體因為巨疼顫抖着蜷縮在一起。周自雲面無表情地踩住她肩膀,五官扭在一起,嘴唇不受控制地抽動着,他逼迫面朝上躺着,瀑布一般的烏發和泥濘攪在一起。
“永別了,姑母。”
利劍緩慢地劃開脆弱的脖子,鮮血瞬間染紅了衣襟,周自雲收劍,站在原地看着張嘴似乎想說什麽,但那伶牙俐齒此刻只能湧出鮮血。周自雲最後複雜地看了他的表姑母一眼,身影在院子中憑空消失。
尚且活着的眼裏是銀盤皓玉一般的滿月。
她被劃開的喉嚨,血随着胸膛起伏被吸進肺管,有種溺水般的感覺。她茫然地感受着無法描述的痛苦,自己的血沒過身體,沒過自己被扭斷、詭異向外翻折着的手腕,留下鐵鏽腥味與惡心的粘膩。
就在此刻,她看見院子裏忽然亮起金光,柔和而盛大,像是獨屬于某個人的顏色。她拼命斜着眼睛,看見那些金光散開,化作綠枝,含苞待放,又剎那間開出了牡丹。
滿天牡丹,國色天香。
全是為她一個人的開的。
夜風溫柔如呢喃,花瓣随風吹散些許,輕輕地,輕輕地落在她眼上,蓋住了拼命睜大着的眼睛。
“真美啊……”
她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