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內山
“師父覺得問題出在哪一環?”
街上稍有兩三行人,裹緊衣襟,快步走着,生怕大雨随時傾盆而下。程氏師徒倆往萬卷倉趕路,聽到這兒,程顯聽啧一聲,停下來說道:“展光钰腦袋不機靈,你怎麽也跟他學?”
程透不屑地撇了下嘴,兩個人又邁開步子,這次師父落在了後面。青年邊走邊說:“秋來晚不一定有問題,秋來晚直接代表仙宮,他們要是有問題整個仙宮也完蛋了。但那個李夫人不一定清白,她知道的比其他人都多,而且要把我們領進來。”
程顯聽不置一詞,跟在後面,卻聽程透繼續分析,“丹虢陣如何,腰牌才是關鍵。不說管理着刑罰司和邢官的展師叔,路芷正也是個人物,卻絲毫不知情。腰牌真相顯然只掌握在極少數人的手中,李夫人姑且不提,周自雲是從何處得知的。”
程顯聽終于贊許地點點頭,跟了上來。天兒還在冷的時候,陰風再一刮,衣衫便顯得單薄。程顯聽忽然握住了青年左手,程透半怔,擡頭疑惑地看向師父,他卻仰頭看着雲層,滾滾雷聲中,他聽見他低聲說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你可要抓牢我的手呀。”
萬卷倉下。
人是在匆匆往下的,唯有程氏師徒逆着人群往上走。才散課,衆人注意到外面陰雲密布,都加緊着往家趕,樓梯算不上寬,他們沒法并排逆着人上樓,一前一後時,程透自然而然地松開了程顯聽的手。
在一排又一排高大的書櫃後頭,陵宏抱着摞書正一本本碼回架上,他似乎不好奇程氏師徒突然造訪,也不急着招呼他們,對着名兒整理着架上的書,溫和笑道:“喝茶嗎?”
程顯聽搖頭,正色道:“今日長話短說,有事請教。”
但凡他們殺到,幾乎都是“有事請教”。陵宏把最後兩本書碼好,轉身道:“願聞其詳。”
程顯聽也不多玩繞,直言問起丹虢陣與李夫人。陵宏神色未變,不急不躁地緩緩講道:“秋來晚的李夫人名喚李秋香,直接聽命于宮主,據說她在宮主幼時照拂過,是個很有手腕的人。”
他頓了頓,繼續說:“丹虢陣據傳乃是丹虢君親手畫在這座島上的,與其說是防守,不如說是鎮守用的。”他眉眼彎彎,沖師徒倆苦笑起來,“開啓後覆蓋整個,除非關閉或者打破,否則無法出入。”
師徒倆當然明白他這笑容裏的涵義,嶺上仙宮,亦或者說洪荒塔裏有這樣的法陣全然不令人意外,程顯聽與程透才對視一眼,只聽陵宏又道:“唯有夔龍紋可以自由穿行,被築成了腰牌,只有二十七個,現在發在邢官手上。”
聽到這裏,師徒倆渾身一震,再次對望。陵宏眼見兩人神色有變,疑惑說:“怎麽?”
“恕我唐突,”程顯聽蹙眉,“腰牌一事,先生從何得知?”
陵宏也一怔,随即又笑,“原是為此,這件事知道的人确實不多,但那腰牌乃是宮主委托我內人所制,夔龍紋最先是繪在別處的,內人費了好一番才功夫才将其鑄在腰牌上生效,可惜只制成了二十七枚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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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陵宏緩緩收聲,眼中有些許落寞,程顯聽不再追問此事,默了須臾又說:“丹虢陣又是如何開啓的,需要宮主親手嗎?”
“怎的問起這個?”陵宏又疑,卻還是老實地回答道,“不必,啓動大陣的主陣就在宮主閉關的主閣大殿裏,修為到金丹以上的人都能開啓,只是好端端的,不會有人想要開啓吧?”
他不知有意無意,終于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有事?”
程透點頭,“不是小事。”
陵宏眉頭終于蹙了起來,程顯聽若有所思,當即沖陵宏施禮道別,拉着程透就走。剛邁上樓梯,驚雷乍破,豆大雨點嘩啦啦滾在了瓦檐上,轉眼便連作遮天雨幕,陵宏快步追上來,把一把傘送到了師徒倆手上,抱歉地說:“就這一把,聊勝于無。”
程顯聽也不客氣,收下後鄭重說道:“多保重。”
那把傘不小,但兩個人肩并肩走還是不夠,程顯聽撐着傘,手不知不覺往程透那邊歪,左肩頃刻便被淋濕了,他一直心事重重,滿面沉思,程透不好打斷他思緒,索性直接伸手要把傘往左推一推,才一動,程顯聽卻出聲說:“別動,濕都濕了,你再歪過來兩個人都沒有幹衣服。”
程透無奈,松開了手,問道:“你在想什麽?”
程顯聽從思緒裏掙脫出來,嘆了口氣,“我在想不對勁兒的地方。”
“李秋香?”程透試探着問。
雨噼裏啪啦砸在傘面上,但兩人挨得極近,也不用提高聲音。程顯聽看徒弟右邊衣袖還是有點淋到,索性伸手把程透更攬近一點,“宮主正在閉關,她是哪兒來的‘口谕’?若說她身為宮主長輩,依此知道了腰牌的事,且不提別的,周自雲未必清楚腰牌一事,她這樣大張旗鼓,豈非打草驚蛇?還有,我們倆又是如何牽扯進來的。”
程透自然而然地補充道:“一定要開啓丹虢陣的原因是什麽。”
“對,”程顯聽點頭,“即便周自雲宣戰,從仙宮的角度講,也沒有什麽理由要開啓丹虢陣保護。”
兩人正說着,一道巨大的白色影子驀地從旁疾飛掠過,在他們身前盤旋半圈,引頸長鳴——那是一只看不出品種的大鳥,展翅足有半丈,雪白的羽毛邊緣隐隐反射出一種金屬似的光澤。那鳥驟然下落,身體竟化作一個衣着顯眼的“女人”,峨眉淡掃,紅唇似血,正是藍田玉!
在腳觸地那一刻,藍田玉似鳥般收攏翅膀,羽翼化作長袖,閃爍着金屬光澤的長羽收縮,幻化作淺白色的緣邊。藍田玉笑含殺氣,攔住兩人,“二位去哪兒?”
程顯聽不答,攬着程透穩穩站在雨幕中,氣勢卻毫不遜色,他不答反問說:“有事?”
藍田玉抖了抖身上的雨柱,不知是否剛才那飛鳥形象先入為主,樣子很像是鳥在梳理羽毛。他也不跟程顯聽較勁,直言道:“我師叔去哪兒了?”
師徒倆全然沒料到他問的是這事,當即茫然起來,程顯聽根本不關心莫毋庸當時要做什麽,一時半會兒竟然想不起來了,還是程透救場道:“我們從七目村出來時他往後山的方向去了。”
藍田玉目色一凜,咬牙罵道:“李秋香那不知好歹的老八婆!”說着,他再度抖開翅膀便要化作鳥飛走,藍田玉顯然也知道些內情,程顯聽當機立斷道:“且慢!你來我往——”
“李秋香與周自雲早有往來!”藍田玉卻等不及他發問,直接不耐煩地大吼一句,沖上了半空振翅離去。程顯聽卻揚眉說:“方才就等一個人來印證這點了!李秋香如果是周自雲的人,全說得通了!”
程透蹙眉,“丹虢陣誰都可以開啓,可能根本就是周自雲授意,他們把一部分人趕出,回收腰牌,又把我們帶進來……這是沖着,或是沖着我們來的。”
程顯聽在暴雨中朗聲接道:“你猜猜李秋香現在在哪兒,我們該去哪兒?”
程透沉聲回答說:“主閣。”
既然丹虢陣可以由旁人開啓,周自雲的勢力又在回收腰牌,指不定是在拉開長久戰線,他們勢必需要人來守着主陣防止被關閉,進入主閣去布陣的最佳人選是李秋香,守陣的自然也是她。
“可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麽算盤。”氣氛被大雨烘托着,程透目顯凝重,對師父說道。
程顯聽卻不擔心,加快腳步,“我們只要跟他反着來就好!他要開啓丹虢陣,我們就不讓那個陣法支開。”
話音剛落,程顯聽帶着程透閃身到街旁屋檐下,收傘随手丢到一旁,“畫避水符,我們禦劍去,主閣走過去太遠了。”
師徒倆布好避水符,禦劍而起。半空中破開雨幕,風卻不減,刺眼生疼。裏禁止禦劍飛行,但眼下顯然顧不上那些條條框框,閃電照寒光,綿延數丈,恰是他們飛去的方向。
與此同時,主閣。
大殿內雕梁畫棟,金碧輝煌。
陰雲使主閣頂層裏異常昏暗,但大殿的門開着,漏出一道金色的光。殿內夜明珠無數,亮如白晝,那是件空空如也的大殿,只有角落裏放着一個四四方方的軟墊,看着已有些舊,與美輪美奂的宮殿格格不入。門正對着數十丈高的殿壁,那壁上畫了個巨大的法陣,幾乎鋪滿整面,朱紅如血,複雜而美麗,也許是它與生俱來的力量,也許是與之相比時那份渺小,站在法陣前竟有種不敢妄動的震撼。
李秋香慢悠悠地走近大殿,兩扇殿門高大無邊,足有半臂之厚,她卻一手便毫不費力地将那扇本就半開着的門更推開了些,緩步走了進去。随着她踏入大殿,夜明珠柔和而明亮的光澤如乾坤朗日般映照在她臉上,李秋香那本也不太年輕但慈善貴氣的面容似洩氣般癟了,兩腮肉耷拉下去,繃着的嘴唇使牙齒的輪廓無比明顯,衰老帶着陳腐死氣驅散了她和和氣氣的長相,僅留下焦灼與陰沉,還亮在她渾濁的眼珠裏。
大殿是朱紅的,是琉璃的,是金光閃閃的。李秋香站在陣法前,就像一把要被壓癟了的老骨頭。她擡頭盯着法陣,目光癡癡,情不自禁地伸手上前觸碰其中一筆。剎那間法陣與她的指尖亮出兇悍的一小束電光,巨疼霎時叫李秋香的半條胳膊都麻木抽搐起來,她不由往後退了半步,惡毒地仰頭掃視整個法陣,“你把我判為妖邪之物又如何,還不是要由我來開啓,助纣為虐。”
李秋香像是很興奮,拿另一只手搓了搓胳膊,又念一遍,“助纣為虐。”
這四個字,她蒼老的嗓音卻變得像年輕女孩一般甜美清脆。
法陣四角各書了一字,筆力蒼勁,連起來是不赦九天。李秋香念了一遍,自言自語道:“我要容顏不老,與天齊壽。”
她自袖內摸出一個紙包,小心翼翼地掀開,露出些灰白的細碎粉末來。李秋香把臉貼上去貪婪地吸入,她鼻子上粘着些粉末,顯得滑稽又可怖。一股強勁而陰寒的法力随血脈湧向全身,李秋香眼裏登時射出駭人的紅光。她花白而稀疏的頭發生長起來,重新染上墨一般的烏黑,皮膚往回收縮,緊繃出姣好的骨相,幹癟的嘴唇再度豐滿水潤,似笑非笑。
那慈眉善目的中年婦人俨然成了妖豔美婦,她手腕上翻,纖細的手指修長得好似有些畸形,只有薄薄一層皮覆蓋在骨頭上,扇骨般從小指開始折回手心活動着。
李秋香滿意地舒了口氣,左手朝後虛推,殿門随力關上,緊閉起來。幾乎正是在大門嚴絲合縫的那一刻,有個人狠狠地撲在了門上,朝內嘶喊,“秋姨!!!”
李秋香置若罔聞,瘦若皮包骨頭的手捏出訣來,“布陣。”
随着殿門被推上,幾粒細小的金塵吹出了殿外,旋轉着飛舞在長廊上。它們飄向長廊盡頭,乘着陰風飛旋着揚上嶺上仙宮的穹頂,最終與一位薄灰色長發的俊美男人擦鬓而過,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顯聽回過頭,大雨中他要拔高聲音才能讓身後禦劍跟着的青年聽清,“程透!停一下!”
程透在師父身邊停下來,主閣高大的紅牆近在眼前,然而天有異樣,閣樓頂上聚集着旋渦狀的濃黑烏雲,似要把主閣吸入天際。在這至關重要的時刻,程顯聽仍停下來端詳了徒弟須臾,他看他的少年脫胎換骨,獨當一面,忽然就又安心了,于是開口道:“我總有種奇怪的感覺。人間有患,天穹色變,怕是要發生點什麽大事,緊要關頭,大家還是湊在一起安全。你回村裏去找他們,叫他們自己決定是跟我們進城還是留在外山,半個時辰後你們不回來我就回去。”
“那你呢!”程透在雨裏大聲問。
“我去阻止李秋香開啓法陣。”像是為了讓青年放心去一般,程顯聽虛空畫出一面六芒星法陣,他眼裏流轉出些碎金的細碎光芒,第一次,程顯聽當着着程透的面解開了自己背後的鎮壓符文。
程透感到他好似有什麽不同了,又好似沒有,但那天塹般修為上的差距所帶來的、令人窒息般的壓迫感反倒在此時讓青年安下心來。
“如果他們決定留在外山,我會立刻趕回去的。”仿佛承諾,程顯聽微垂下眼睫,沖程透道,“無論解決了沒有,我都會即刻回去。”
他無可挑剔的容顏在昏暗的天際與傾盆暴雨間好似閃閃發光,瞬間令青年的心為之一顫。程透無端想起了程顯聽曾對他說過的話,他驀地伸手拽住師父的衣領,深吸了口氣,“你記得你說過的話嗎?”
程顯聽微怔,還沒細思,程透卻大聲道:“大聲喊我的名字吧!”
說罷,青年毅然決然地轉身,禦劍朝着反方向飛去。
程顯聽戀戀不舍地望了眼程透離去的身影,再度向着主閣而去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程透的話。
只要呼喚我的名字,我就會去救你。
這是他對程透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