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欲動
程顯聽站在小攤兒前看大娘手法麻利地搖元宵。大娘胳膊肘不動,光拿腕子發力,動作靈活矯健,元宵個大還均勻,有黑芝麻餡兒的,也有花生的。
他看了一會兒樂了,跟人家搭話道:“大娘,練過兩儀掌吧?”
大娘一看年輕男人那帶翹的眼梢,心裏想着自己果然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便嬌羞道:“去!叫誰大娘呢!人家兒今年也不過四十有八。”
她“去”的那聲,吐沫星子險些濺到餡料裏。程顯聽忙往後縮了縮,心想四十出頭被自己叫大娘,确實是虧了——他自己虧了。
不過,在嶺上仙宮裏,四十多的确是年輕,街上一半看着能做她閨女的姑娘估計都比她要大。
他拿着買好的元宵慢悠悠往回溜達,程透去萬卷倉用功了,天黑前是不會回來。十五十六那會兒買的元宵本來還剩下一些,程顯聽中午煮好打算炸來吃,誰料一下鍋噼裏啪啦,熱鬧得像放挂鞭,他雪白的胳膊上還被崩上好幾滴,立刻就起了水泡。
程透本來哭笑不得,誰家炸元宵不先把水全瀝幹。等自家師父邀功又帶撒嬌地一掀起袖子,青年傻眼了,又急又氣,邊罵邊趕緊把水泡挑破,一點沒手下留情。
反正,炸元宵是沒吃成,程透千叮咛萬囑咐叫師父別再自己鼓搗,晚上等他回來做。
雖說交待了要去莫毋庸那裏敷藥,但從程掌門想着左不過幾個小水泡,犯不着。他倒是好久沒那麽矯情了,誰料現下倒是隐隐作疼起來,索性提着那包元宵拐進了藥寮。
易主後這屋子裏少了些苦藥味,多了幾縷素雅蘭香;少了些病患傷員或坐或卧的床榻,多了些文玩擺件。不知是否因為在年節裏沒人想打打殺殺,連着十餘日莫毋庸都很清閑,不需要挂牌看診。
程顯聽掀開簾子進去時莫毋庸坐在圈椅上,手中包着個毛皮油光瓦亮的白茸團子。小小一只,他舉着它親昵地在鼻子上蹭了下,見程顯聽進來,連忙往地上放下團子,站起來招呼道:“程掌門。”
那毛團兒溜得極快,都沒來得及看清到底是貓是狗,幸好程顯聽一貫對什麽圓毛的扁毛的畜生沒興趣,要不得鬧心死。
藥寮到底換了主人,他不再像從前一樣進來就自個兒坐下,只是立在原地掀起袖子解釋說:“莫先生,勞煩您給看看。”
“哊。”莫毋庸湊過去看一眼,蹙眉道,“油燙的呀?”
“是。”程顯聽回答道,“小事,家裏徒弟非催着來上點藥。”
莫毋庸了然地點點頭,笑道:“好說,都是小傷。修士恢複得快,撒上藥粉明早兒起來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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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叫程顯聽坐下,自己進到放藥櫃的屋裏去研粉了。後者把元宵往旁邊一扔,直着頭幹等。
那毛團子又不知從哪兒溜了進來,縮在角落裏,仍辨不出到底是個什麽,不過瞧那蹄子尾巴,大抵是只小狗?程顯聽剛準備吹個口哨逗逗毛團,莫毋庸便出來,他忙正襟危坐,故作正色道:“有勞先生。”
莫毋庸淡淡一笑,把細粉放在一旁拿藥勺動作輕柔地往上撒着,他微微颔首,眼下的淺藍色的鱗片閃閃爍爍。但程顯聽的注意力絲毫沒在這邊,還睨着視線在瞅那毛團子。
毛團兒自己往前打了個滾兒,終于拿正臉對人了。
一眼望過去,程顯聽渾身一震,如遭雷擊,整個人都呆滞起來。他張着嘴凝視半天,确定自己不是老眼昏花或是魔障後,脫口而出罵了句娘。
莫毋庸撒藥粉的手停住,先擡眼看看程顯聽,又順着那視線望向毛團,也怔了一下,沖那小畜生說道:“你怎麽進來了?”
程顯聽又罵了句髒話,大聲沖莫毋庸道:“你還和他說話?”
莫毋庸似乎一時半晌也想不起來作何解釋,索性心一橫,神色驟變,看着程顯聽的眼神柔得能掐出水來。他稍向後撤步,理了理前襟衣袍。
程大掌門忽然有種極其不祥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莫毋庸一掀衣袍單膝跪了下來,深情款款道:“殿下……”
程顯聽登時頭皮一炸,心裏高呼一句“救命啊”騰地站起來要走,不祥預感似烏雲般籠罩在自己面門上,再不跑,他今天恐會遭遇不測。
好死不死,莫毋庸一把抓住他的手,朗聲道:“毋庸自幼收集殿下現世時留下的種種傳說畫像,對殿下傾慕已久——”
與此同時,藥寮的門簾再次被一只修長的手掀開,青年邁過門檻進來,吹來一陣凜冽幹冷的風。
“你們這是在幹嘛……?”
程顯聽毫不留情地甩開莫毋庸的手接連上前三步,“走走走趕緊撤!”
“殿下——”莫毋庸立刻站起來,猶豫着還要不要跟過去。
“殿下?”程透一挑眉道。
程顯聽一個頭兩個大,拽起徒弟就走,“告辭了莫先生。”
等兩人逃似拐回自己家後,程透剛關上門醞釀一番情緒打算發問,程顯聽先發制人道:“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全是他搞出來的!”
程透啧一聲怡然自若地坐下,慢悠悠道:“我什麽時候說同你有關系了。”
完了。程顯聽心裏咯噔一聲,撲過去就要挨着徒弟坐下編瞎話。
青年眉毛一揚,“站着!”
程顯聽腳下當時頓住,反了你了剛脫口而出,又自知理虧地愣生生轉彎,“反——反正和我沒關系!”
“你倆剛才是在幹嘛,求婚呢?”程透優哉游哉,睨着自家師父問說。
程顯聽不能了解自家這個,誰的醋都吃,亂吃,還死咬着嘴硬不承認。他當機立斷劍走偏鋒,背着手道:“說不定是在收徒呢。”
“胡扯八道!”程透果然立刻惱了,一拍桌子道,“我當年拜師是雙膝跪着的!”
程顯聽過去順毛,趁機坐下,“此事說來話長,莫毋庸很吓人,你以後離他遠點。”
忽如其然,程透垂下眼睑,滿含落寞地嘆了口氣道:“他叫你殿下,一定知道我不知道的東西。”
青年鮮少露出這樣的神情,他嘆氣的時候好像眼裏的星子都熄滅了,程顯聽心裏一抽,頓時開始搖擺不定起來。他當然清楚自家這個何等聰明,每透露出去那麽一星半點信息,被徹底揭露的風險就多了一分。
可是,他是唯一一個必須隐瞞的人,也是他最親密無間的人。
程顯聽權衡須臾,提煉出來絲縷可以講出的事兒,剛要開口,話輾轉了一圈又卡住嘴邊。
師父後知後覺地眯起眼,微笑道:“程透,你再給我演。”
青年從善如流地一閉眼,收起眼裏傷懷,絲毫沒有被戳穿後的不自在。
“你到底又想幹嘛?”程顯聽無奈道。
程透面如止水,“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程顯聽看着青年,那一瞬間他既看到了他的年少,也看到了風雪催白那些發梢。
他心裏突然開始抽疼起來,像被人掐住了咽喉,無法呼吸。
“這天下……就沒有不散的宴席。”他情不自禁地喃喃一句,閉上眼揉了揉眉心,似在阻止自己失言。“以後你會知道的。一百年,一百年之內。”
他知道自己當然不會看到青年老去的那一幕,但若是……若是可能。
他是多想與他共度餘生啊。
“好。”
程透認真地點了點頭,“你答應我的。”
此事就此作罷,解釋終是沒有。
相安無事幾天後,這日程顯聽不知怎的,非要陪程透練劍。青年本想着師父早上怕是難爬起來,誰料第二日程顯聽不但醒了,還醒得比他早。
師徒倆有好陣子沒一起練劍了。程顯聽最開始有些心不在焉兒的,直到青年身姿流水,劍勢如虹支指面門時才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恍然間想起原來程透已是元神劍修了,即使兩人只是過些劍式,他也能想象出青年幻化出的那些淩厲劍光會有多麽強大而美麗。
莫說是嶺上仙宮,哪怕放眼九州,這也是足以使人傲視群雄的成績。
一直以為師徒倆身邊強者輩出,他不知不覺就忽略了青年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追逐着他的腳步,忽略了那些他閉上眼時他付出的苦修。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裏。
總是一句輕飄飄“練劍去”或是“萬卷倉去”,就又輕飄飄帶過。
最怕本就天資聰穎又比常人心堅。
程顯聽手裏握着劍柄,百感交集,最後彙成一笑,“罷了,無名劍法本還有幾式我沒教過,現在看來是不用了。”
“什麽意思?”程透聞言一怔,擰起眉心道。
程顯聽沒答,翻掌收劍,扭身就走,邊邁開步子邊頭也不回地說:“指不定往後,我就教不了你了。”
程透微訝,幾步趕上來追問道:“師父這話是什麽意思?”
程顯聽背着手慢條斯理地往回晃,淡淡道:“不告訴你。”
走到一半,他又站住,側頭對徒弟道:“來,畫個符我看看。”
青年不明所以,卻還是聽話地照做了。玄紫的符線淩空而出,他随手畫了個避水符,最後一筆還未連完,程顯聽驀地伸手一劃,接着那筆彎彎繞繞,給改成了一個程透從沒見過的符篆。
那符文在半空中閃爍幾下便随風散去,什麽都沒發生。程透問說:“這是什麽?”
程顯聽神神秘秘一笑,“你學會畫的第一種就是避水符,剛才那個是我照着避水符改的,能解開伽彌山的封山印。”
程透睜大眼睛道:“你就畫了個那麽簡單的符封山?”
“怕你忘了怎麽回家。”程顯聽滿不在乎,悶頭繼續往前走自己,“現在想來當時是我多慮。”
程透把他拽回來,“再畫一遍。”
程顯聽擺手道:“不用,我知道你記住了。”
程透張口欲辯,又想起這是程顯聽自創的,不論自己如何,他總歸能記得怎麽畫。日後回家,應是也沒自己親自動手的機會。
等師徒倆走回自家時,發現花匠居然正坐在桌前自斟自飲。
村裏來來往往就那幾個自己人,平時來去都不掩門,難道周自雲還能跑來下毒不成?平日誰要來便也直接進門就坐,有茶便喝,倆人吓一跳是因為花匠年後身體一直欠安,幾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你怎麽回事啊?”
還沒開春,風仍夾寒帶冷,程顯聽順手就把門帶上了。程透過去摸摸茶壺,果然也是冷的,索性拿真力暖了,才又松手。花匠直着頭邊打哈欠邊解釋說:“屋裏悶得慌,出來走走。”
程透順口問道:“陸廂和國英呢?”
“卿卿我我,二人世界。”花匠煞有其事,重重地嘆了口氣。“怕不是忘了我這個阿姐。”
其實國英和陸廂是日日過去作陪的,最開始陸廂回到七目村時,花匠曾狐疑過,因而對他不甚友善,好在日積月累,大家也都能發現陸廂沒什麽亂七八糟的問題。花匠大抵是理虧,絕口不提這件事,兩人也默契十足地在國英面前沒透過底,國英甚至不知曉陸廂在海面上漂泊兩年之事。
程顯聽忍不住調笑道:“哦,所以你就來煩我倆啊?”
“去你的。”花匠一扭脖子沖他橫完了,轉面兒說,“我來找程透的。”
青年便耐着性子坐下來,“好,我陪你玩。讓我師父做飯去。”
花匠忙嫌棄地連連擺手,臉皺成一團道:“可歇歇吧,他毒死我怎麽辦?”
程顯聽立刻回嘴,“毒死你這個白眼狼!”
花匠當即一拍桌子站起來還要再鬥,程透看倆人都來勁兒的樣子,忙拉開兩個年齡以百往上數的人岔開話題道:“別——嬸兒,沒什麽事你逗我就成了別招他去——”
一副大人不記小人過的樣子,花匠氣鼓鼓地坐下,程顯聽背着手在旁邊還一副挑釁的神情,程透瞥他一眼沒說話,手上給花匠又到了點茶水,“來,消消氣。”
花匠滿意地喝着茶,眼睛一眯縫想起來了什麽,放下茶盞說道:“哦對了,叫你這麽一提,我倒是真想起來一件正事來。”
程顯聽見不再鬧了,邁開腿要自行回房。程透想來花匠那模樣也不似有什麽要緊事的樣子,便随口順着問下去說:“什麽正事?”
“其實來前兒我自己上內山去溜達了一圈,在巷子裏撞見了消息通,他正好要過來找你,便直接告訴了我,省得再跑一趟。”花匠不緊不慢地說明起前因來,程顯聽本來都要走了,聽見“消息通”這三個字便就地站住,再一聽竟然是消息通要過來告訴程透的事,直接又回到桌邊搶先道:“你就不能先講正事再說別的。”
“急什麽。”花匠撇撇嘴,又扯了一句一句閑篇。“我這段時間大病初愈,腦子不清醒。”
“廢話少說。”程顯聽不耐煩道。
“好吧。”花匠摸着下巴認真回憶了半晌,時間久到程氏師徒倆盯着她開始懷疑這女人是不是成心拿他倆找樂子呢,花匠一手握拳,往另一只手上一拍,揚眉道:“我想起來了!”
她表情變了變,大聲宣布道:“林有餘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