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花神
記得程顯聽有回吃飯時無意間提及過,跟他們一路過來的有錢兄妹中的妹妹不知怎麽中箭傷,藥師請他搭一把手,事後那位兄長送了一個七彩的流蘇墜,程顯聽嫌棄那東西模樣平平,就給随手丢進抽屜裏去。
程透當然對林氏兄妹毫不感興趣,因此也沒追問過墜子在哪兒放着,估計他問,程顯聽自己也記不清楚。
從前程透不太喜歡他不會遺忘的怪病,但此刻,翻箱倒櫃的青年無比慶幸他腦袋裏無窮無盡的畫面,事無巨細地記載着他生命中的每個瞬間。
他把所有能打開的地方都翻個底朝天,終于在一個堆滿雜物的抽屜最底下找到了那個七彩流蘇墜。不過半個手掌長的東西,散發着淡淡幽香,價值卻能抵上程透不吃不喝幾個月的工錢。他長舒一口氣,把墜子小心翼翼地包起來收好,和程顯聽當時随手亂丢形成鮮明的對比。
做完這些,程透心裏才算安穩了點兒,找這小玩意兒用掉了他早晨練劍的時間,掐指一算,也該去萬卷倉報道。自程顯聽出事後,這位萬卷倉頭號用功的青年開始隔三差五不到,陵宏師長看重他,每回總要逮住人問問怎麽回事。但程透沒把自家師父的情況告訴給第四個人聽,被問時總是含糊了事,陵宏當然也不傻,見他手背上傷痕累累,自然也能猜測到大抵是生出事端。
走得沒從前晚并不影響來得早,講義堂裏此刻沒幾個人,程透獨來獨往,不和任何人相熟,徑自朝着他常坐的那張桌席過去。才走到一半,有個人突然小心翼翼地拍了下程透的肩膀,手勁兒不輕不重,說是拍,不如說碰。青年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來,發現那只手的主人竟然是個貌美仙子。一身藕荷色軟煙羅裙襯得膚白似雪,兩頰上透着淡粉,顯得柔和又有韻味;兩道秋娘眉微展,一手掩在袖裏半遮住嘴,小聲問道:“昨個怎麽沒來?”
程透餘光睨見不遠處幾個仙子聚團齊刷刷地看向這裏,偷偷笑個不停。他一下回憶起這些半個多月前來七目村看杏花的女孩子們,自己還給眼前這位折過一枝她夠不着的杏花枝子。當時那仙子好像告訴過他她叫什麽名字,只可惜程透當時滿腦子都是取還魂草的藥粉給程顯聽送去,壓根就沒聽。
青年心裏有些窘迫,面上仍不動聲色道:“有些事耽擱。”
“這樣呀,”仙子比他更局促不安,低下頭說,“公子還記得我嗎?我叫杳杳,上次在七目村時,公子給我折了枝杏花……”她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已微不可聞。程透挂上禮貌地微笑,客氣回道:“區區小事,仙子不必挂齒。”
杳杳放下掩口的袖子,兩手指頭攪在一起,躊躇半天才小聲道:“那……可以請教公子姓名嗎?”
程透掃一眼後面那群更加興奮了的仙子們,本意是不想同杳杳糾纏太多,然而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覺得讓她就這麽空手回去好像太駁姑娘家的面子。于是,他勾起嘴角,回答說道:“程透。仙子不必稱我公子,若不嫌棄,喚我道友即可。”
“哎呀,這——不行不行!”杳杳連連擺手,臉騰地一下紅了,“還是叫公子吧!”
她一眨巴眼睛,又忙解釋說:“我不是嫌棄公子——是,是——”
“杳杳!走啦!”
後面那幫女孩子突如其來地大聲一喊,他們倆人頓時成為全講義堂的焦點。衆人都回過頭來望向這邊,程透微微蹙眉,杳杳更是羞紅了臉。幾個仙子小跑過來不由分說地拉過杳杳,把她推推搡搡地往外帶。
“走啦!沒想到你這回膽子還挺大的,讓你去你還真敢。”一個仙子貼着她說道,眼睛卻往後瞥着程透,露出一個詭秘笑容來。程透眉間更擰,卻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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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上午很快就過去,程透也沒太把小插曲放在心上。中午他回了趟小藥寮,花匠也在,準備着爐子搞羊肉鍋子吃。見青年回來,她興奮地搓手,“快來幫忙,咱們今天開開葷!”
藥師在一旁吼道:“把鍋端出去!吃得我屋裏藥材全是羊肉味!”
程透幫花匠在小院裏把爐子生好,奇道:“今年唱的哪一出戲啊吃羊肉,誰這麽大方?”
“當然是我!”藥師沒好氣地答道。
想來也是,嶺上仙宮裏肉類奇貴無比,煨鍋子一頓得吃掉多少羊肉,全村也就藥師有這個財力。花匠把筷子發給程透,笑眯眯地說:“今兒個有人過生日。”
程透更奇怪了,“誰啊?”
“吃你的吧哪兒那麽多話!”藥師立刻截住花匠的大嘴巴,給倆人一人夾出來滿滿一筷子肉,“使勁兒吃,嘴給我堵上。”
趁着飯局,程透把消息通的情報給兩位老人兒彙報一下,藥師和花匠對林氏香樓的口碑都不太好,前者身為醫師對那神乎其神的安神香頗有微詞,後者自然是為對家搶自己的生意,害得多才多藝的花匠都有些財政緊張起來。但令程透略感不解的是,祭這麽大一個節目,藥師不愛湊熱鬧也罷,兩年多來花匠怎麽也像不知道似的從未提過。更何況經消息通解釋,選花侍是現場由公開出題的,這麽多“花”,花匠怎麽能不去紮堆兒呢。
他忍不住問道:“你們倆都不去瞧瞧?”
倆人拿筷子的手都是一頓,藥師率先開口,“我不樂意去人多的地方,年年也都差不太遠,看膩了。”
花匠立刻含糊接道:“我……我那天還有別的事。”
離祭還有八九天,花匠終日沒個正經事,到那天哪裏會有什麽“別的事”。程透見他倆都有意避諱,也識相地不再追問,三人愉快地吃完這頓羊肉鍋子,各幹各的去。
下午到萬卷倉報道前,程透怕中午飯染自己一身味道就去聽講,總有些不成體統。他特意回家去摸出來程顯聽帶來的為數不多的熏香,點上些把味道清理幹淨才去。
講義堂雖大,但矮桌坐墊一樣不少。青年喜歡坐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裏,身旁位置往往都是空的。這日他剛準備坐下,一位仙子弱弱地湊過來,小聲道:“我能坐在你身旁嗎?”
程透一看,正是那個杳杳。他和和氣氣地說道:“位置又不是固定的,想坐在哪裏也不用請示我呀。”
杳杳卻好似松了口氣,鄭重道,“謝謝程公子。”
程透不動聲色地掃一眼旁邊,見上午那幾個把她拉走的仙子不見蹤影,狀若随口問說:“同你一道來的那些仙子們呢?”
低下頭,杳杳吞吞吐吐道:“今日懷音樓的主母過壽,請了我們朗上坊去。我師姐們說反正、反正……就是、我不用去了……”
果然。程透心裏暗嘆口氣,有些複雜地看一眼杳杳,直言道:“她們平時也這麽欺負你嗎?”
杳杳愣住,擡頭直勾勾地呆望着青年若止水般的眼睛。半晌,她像受驚的兔子般連連否認說:“不不不!沒有的事,師姐們縱是對我嚴格些,也是極好的——”
程透打斷她,“那次是她們慫恿你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的吧,上午呢?也是她們把你推過來——”
話到一半,程透又生硬地收住,硬是把“叫你出醜”咽回去不開口了。
“公子原來還記得!”杳杳卻抓錯重點,有些驚訝,她眉眼彎彎,終于露出個發自內心的笑容來。
程透面色從容,內心汗顏。
大抵是有些話說開,杳杳也不再如此畏手畏腳,言語神情都生動不少,顯出少女般活潑可人兒來。她輕輕吸了口氣,腼腆道:“公子身上好香啊。”
穩如泰山的青年臉上也難得現出點窘态來,有些尴尬,不知道怎麽回答。杳杳稍微往前湊近點,驀地皺眉道:“哎,不對。這怎麽是貢香味啊。”
話音剛落,程透也有些怔。他思量須臾,想起貢香确實是檀香居多。修士間能聞到檀香味大抵也都是在貢香上,因此杳杳直道這是貢香也并不奇怪。程顯聽與其說是品味獨特,倒不如說劍走偏鋒,搞出這個來不奇怪。
程透低聲道:“我師父的熏香,拿來用了點兒。”
此件事了,陵宏翩然現身。程透安安心心聽課,美人在旁,眼都不帶斜的,這點和他師父可以說是如出一轍。倒是美人心裏小鹿亂撞,陵宏師長說些什麽左耳進右耳出,坐在程公子身側,連背都不敢彎一下。課結束後,程透起身就走,杳杳從後面叫住他,“程公子!”
程透嗯一聲,旋身看她。
杳杳忽然又覺得自己唐突,咬着下嘴唇細聲細氣道:“祭,你要去嗎?”
程透挑了挑眉,沒說去,也沒說不去。杳杳上前幾步,把手攏在嘴角悄聲說:“你猜師姐們為何今天不讓我去過壽?”她沖青年俏皮地一眨眼睛,“我被懷音樓的主母選作啦。”
心中微訝,程透略一點頭,客氣地告辭。
懷音樓訂購的那些布料已經染好,送去剪裁準備。前些天裝上馬車拉走,連帶着成箱的首飾珠寶,祭不知不覺間眨眼将至。看來這确是嶺上仙宮一個重要節目,同程氏師徒有過一面之緣的路分舵主都親自來街道上提前巡視過一遍,只等明日盛大開場。
青年那天晚上少見的沒有夢見玄蛟。然而這不可多得的寧靜安眠,他毫無征兆地就驚醒了。青年披衣起身,就着月光,禦劍去了安放冰棺的洞窟。
師父靜靜地躺在晶瑩剔透的棺材裏,像沉溺在一個甜夢。
青年隔着棺蓋,趴在上面凝視着師父同年輕的臉龐。程透原想過待他醒來,二人看着是否像是同一般年歲?可這些年他的面貌終究有所改變——原是不該的,他仍是又年長了幾歲。卻還是那麽好看,那麽溫和,也是那麽涼。比洞窟裏的冷風還涼,比冰棺刺手的寒氣還涼。他不知是怎麽想的,掀開冰棺把師父輕柔地往旁邊挪了挪,有那麽一刻,他真的很想躺進去,躺進他的臂彎裏睡上一覺,有程顯聽在的地方,那條惡蛟好像從來都讨不到便宜。
但程透最終還是沒有,他垂着眼探頭在程顯聽眉間蜻蜓點水似的吻一下,低聲道:“再等等。”
次日萬衆矚目,程透等待許久的祭終于來了。人山人海,彩旗招招。街道旁擠滿了好奇而期待的腦袋,程透混在人群中并不打眼,消息通騎在一個房梁的飛檐角上打着酒嗝看熱鬧,該交待的都交待完,他連眼神都不和程透碰。
在喝彩聲中,絲竹管弦,琵琶铮铮。朱紅漆禮車上站着數名曼妙仙子,丹唇輕啓,歌喉婉轉。登時漫天花雨,香蕊紛飛,衆人歡叫着伸手去夠那花瓣,第二輛禮車接上。那車比第一輛更大,坐滿了手持樂器的仙子們。纖纖玉指上下翻飛,莺燕中簇擁着一個坐的略高些的女子。那女子竟是滿頭白發,容貌略顯蒼老,眼下兩角深深地凹陷下去,靡靡之餘,又現淩厲。老去使她尚且風韻猶存,更莫提少時如何傾國傾城。
她懷裏抱着一把琵琶,諸多聲音中仍分外清晰,讓人一下便能聽出哪一音出自她手,可這非但沒有破壞整體基調,反而突出她的引導來,連程透都忍不住對她多看幾眼。
下一輛車上石榴裙旋出動人舞步,仙子們水袖齊飛,漢舞胡舞一樣不落。人群掌聲雷動,消息通更是站了起來,喝彩喝得唾沫星子齊飛。不知是哪位姑娘用飽含羨慕的聲音,脆生生喊道:“來啦!”
車架格外高大寬敞,平地裏架出一個高臺來。少女站在臺中央,金冠霞帔,一襲紅豔豔的拖尾留仙裙,身挽數條廣陵,織金紅紗高高挂起在車架上,讓她筆直的身軀看着不再嬌小。那少女目色平和,未展笑顏,在歡呼與花雨中竟真生出幾分不知是俾睨衆生、還是無悲無喜的神相來。沉甸甸的華麗金飾絲毫沒有壓彎她修長的脖頸,少女昂首挺胸,撐起華冠。
天雨衆華,妙香萦繞,幽香與少女神相使衆生沉醉其中,恍若已登五山。內山穹頂緩緩流淌的雲作霧漫下,随着一串清脆駝鈴,張開雙臂,恰好軟煙似的白傾瀉身畔,她袖裏飛出嫣紅蕊瓣,好似下一刻便羽化登仙,踏雲離去。
衆生都現出甜相,唯程透輕阖雙眼,目所視之處畫面好似放緩一般,他無比清晰又無比迷茫地凝視着沉溺在轉瞬即逝歡愉的衆生百态,似有觸動。
這無比年輕的修士,一腳踩進了元神修士的邊。
而他毫無所覺,擡眼望着高臺上的紅衣。
正是杳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