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別
“該上路了。”
正在喝粥的程顯聽一聽就頭大,放下勺皺眉道:“你能不能換個好聽點的詞,什麽叫該上路了?”
藥師不置可否,和花匠一起站在一邊安安靜靜等他吃完,程顯聽被四只眼睛盯得發毛,撂下筷子,“不吃了不吃了。”
程透從師父房裏出來,臂彎上搭着一件下擺暗繡神獸的荼白衣衫,沖程顯聽道:“穿這件吧。”
程顯聽無比鬧心,氣急道:“你們都幹什麽?我要死了嗎一個個的!我現在還沒暈呢,等過去了是要把我打暈嗎?”他又轉過來面對程透,惡狠狠的口吻瞬間降回又膩歪又柔情,“寶貝兒不穿這個行嗎,我挺喜歡這件的,我怕萬一躺太久衣服糟了。”
花匠掐着自己的脖子往旁邊一歪頭,“你簡直是要把我惡心吐。”
也不知道說的到底是程顯聽待人截然不同的态度還是那句衣服糟了。
藥師煽風點火道:“你放在家裏幾年沒人穿也還是會糟的,還不如穿上。”
程大掌門估計心裏也有點焦慮,故意和他唱反調,“就不穿,留家裏。”
小徒弟啧一聲,回去換了件用料做工都比較普通的。事精兒這會兒子又開始犯渾,嫌棄新拿來的這個也太普通,換來換去愣是把程透好好的耐心給磨蹭沒,眯着眼睛道:“要穿哪個你自己找去。”
程顯聽去裏間翻翻找找半天,最後還是穿着程透第二次給他拿的那件出來了。四個人一言不發,真的啓程上路。
在前面領路的是藥師,雨過天晴,天氣回溫,他沒穿那件大氅,乍一看人瘦高又單薄許多。花匠額頭上還是系着大富大貴紫紅抹額,芍藥花嬌豔欲滴。陽光明媚,一夥人像是要去踏青,旁人大抵無論如何也猜不到這是一場前途未蔔的送行。
程氏師徒也料想到冰棺的位置必然不會在七目村裏,直到藥師和花匠帶着他們彎彎繞繞進深山,踏着不存在的羊腸小道往山上爬時,程顯聽終于感受到了當年程透初被他七扭八拐帶入荒郊野嶺時的一絲絲憂慮。
他情不自禁,嘴碎道:“你倆是準備把我們師徒二人送進深山老林裏滅口嗎?”
花匠陰測測一笑,露出口森白牙齒,“我們就是吃也是吃程透,誰吃你這個老東西。”
深山裏兩個巴掌寬的土道根本就不能被稱之為路,程透怕他們一鬧起來腳下打滑,打圓場道:“行了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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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轉轉,四個人腳程極快,翻過兩座山頭後,一處隐秘的洞窟終于顯露出來。那洞口不過丈高丈寬,四野阒然、森郁無底。才進洞內便感到一股加冰似的陰寒之氣撲面而來,藥師在最前面帶路,走出數十丈遠後,豁然開朗、自成廳堂。那大廳可同時容納數百人,一眼望不到頂,顯然這乃是一座空山,內裏不知人工開鑿還是天然形成,成了這寬敞的石廳。
大廳最深處有一個到人膝蓋高的平臺,上面放着口巨大的透明冰棺,才一靠近便感寒氣逼人。冰棺散發出淡淡熒藍,晶瑩剔透,蓋起時嚴絲密合,好似渾然天成。藥師與花匠都沒有靠近冰棺,而是站得遠遠沖程氏師徒道:“這棺材只能由蓋棺人打開,或是從內部推開,我們就不摻和了。想必你們師徒二人還有很多話要說,我和花匠到山腳下等着……”他看了眼程透,“你……過會兒到山腳下,我們一道回去。”
程透點頭,和師父一起目送他們二人離去。
花匠走在藥師前面,身影即将看不太真切時,她突然頓住腳步旋身,沖程氏師徒倆揮了揮手,以口型道:“再見!”
等兩人徹底消失後,程顯聽故作輕松,大大咧咧往放冰棺的石平臺上席地一坐,故作輕松道:“你把這東西打開吧,我感覺快不行了就躺進去。”
盡管他還沒有顯示出任何不适的跡象,但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今早起來他便能感受到渾身酸疼,左臂傷口更是火辣辣刺疼無比,他身上像是每時每刻都有千千萬條小蟲爬過,蠶食鯨吞着骨髓心血。實際上只要給程顯聽一個閉眼的機會,他就能立刻倒在原地陷入長眠,一直強撐着不予表現,只是怕程透瞧見。
少年似乎異常的平靜,來時一路統共只說了一句話。他沉默着用力推開棺蓋,沉重的冰制棺材蓋悄無聲息地滑向棺床,側立在一旁。
程顯聽安靜地看了片刻,起身邁進冰棺裏坐下來。棺床與冰棺加在一起不高,程透半跪在側,程顯聽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一下小徒弟的頭,說道:“我其實還挺累的,能倒頭就睡。”
程透悶聲恩一句,仍沒有開口。
程顯聽啼笑皆非,他手在徒弟腦袋上流連片刻,順着那墨似的長發滑下來,挑起一縷攪在手指上,低聲道:“就沒什麽同師父說的嗎?”
洞窟與冰棺的溫度使人通體生寒。程透按在冰棺上的手緊了緊,直視着程顯聽說道:“我把酒邁到後院的樹下,等你回來時起出來喝。”
年輕修士嘴角噙着溫柔笑意,半阖着眼睛輕輕道:“好。”
“花我會好好養的,許師父一個滿園春色。”
十六歲的少年目沉如水,這離別安寧的不似一個離別。程顯聽心尖兒發緊,他擡手取下自己頭頂發簪,薄灰色的長發散落下來,他捏起一小縷碎發斷下來,沖程透道:“來。”
他往前探身,修長的手指,動作緩慢地把自己的那縷灰色長發辮進了程透的烏發中,眼神讓人分不清是深情或專注。編好以後,還不忘嘴上調笑道:“我一個手編不好,底下就給你随便打了個結,回去路上小心點,別弄丢。”
程顯聽坐在棺材裏曲起一條腿,歪着頭拿完好些的右手撐着下巴,“給你留個師父的念想。”
做完這些,他放平腿緩緩躺了下去。
眼睑好似灌鉛一般難以睜開,程顯聽清晰地感受到思緒正從靈臺抽離,他努力地強撐着精神看向程透,視線渙散間,他見小徒弟伸手到他嘴邊把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塞了進來。
鮮花的香甜味道在口中滿盈四溢,程顯聽微微一笑,終于閉緊雙眼。
“等我。”
冰棺之外,半跪在石臺上的程透眉目不動。有那一瞬間,他好似雕像一般長長久久地凝視着棺內陷入長眠的年輕掌門。直到他終于重新察覺到了三魂七魄的存在,在五髒六腑裏堂而皇之,昭告着本應永生秘而不宣的情愫。
少年莊重地俯下身去,在青年舒展的眉心上輕輕落下一吻。
“師父,做個好夢。”
風過也無聲。
從洞窟離開後,程透發現藥師和花匠并沒有到山腳下,而是就等在洞外不遠處。見他出來,蹲在一旁薅草玩的花匠站起來,勉強笑笑,說道:“我們商量了一下,還是想同他道個別。”
程透恩一聲,卻沒有再拐回去的意思。花匠和藥師對望一眼,小心翼翼地說句“那我們過去”,結伴回到洞窟。快接近石臺時,花匠又不敢上前了。她躊躇半晌還是沒有邁步,轉而對身旁的藥師道:“你覺得他能醒過來嗎?”
藥師的神情同他那塊兒銀箔面具一樣冷靜,“吉人自有天相。”
花匠兩手指攪在一起,“他其實渾渾噩噩一睡便了,苦得是外面那個孩子。”
她從發髻裏把那朵早晨才摘來的白芍藥取下,捧在手裏,揚手沖冰棺一抛。芍藥花轉着幽靜的旋兒慢悠悠地落在棺蓋上,冰棺內的程顯聽毫無察覺,面色平和,似是真的在做一個還未醒來的夢。
回七目村時天已經黑了,程透獨自走進這個已經不能再稱之為“家”的小院,他像程顯聽初來乍到時一樣,站在門口環顧一圈,這院子面目皆非,又同早上離開時無甚不同。
程透馬不停蹄地開始忙碌,他把花匠給的那壇鮮花釀搬到後院,拿着小鐵鍬在樹下刨土。不多時,足以埋下那酒壇子的小土坑便已成形,他扔下鐵鍬想說些什麽,這巴掌大的小後院裏卻沒人能聽。
少年盯着頭上滿天星河看了須臾,驀地想起昨天那場煙火,他跑回屋去拿了個白瓷碗,撕開壇子的紅紙封口,單手提着酒壇倒出滿滿一碗。
程透喃喃自語,“我替你喝。”
他仰頭一口氣幹完了這碗新釀,晶瑩剔透的酒液順着嘴角流淌下來,少年咳嗽起來。這是他十六年歲來頭一次喝酒,陣陣花香與酒氣直沖上頭,燙得內府都灼燒揪緊,叫他陡然紅了眼眶。程透手裏握緊空碗站在一旁,低頭拿袖子蹭了蹭嘴角。
他不懂這又辣又嗆口的東西,有什麽好喝的。
那天晚上許久不曾現身過的玄色惡蛟再度光臨了程透的夢。它還是那樣張牙舞爪、生機勃勃,好似更加有恃無恐。程透拔劍與之厮殺纏鬥,那根蛟骨制成的長劍卻再未燒到玄蛟分毫。惡蛟将他拎到半空,那利爪曾被他斬斷一指,留個一個猙獰的缺口,餘下三指在程透身上抓出皮開肉綻的傷痕,從右肩一路斜至左腰。
程透殺紅了眼,所有熟稔的、才學的招式紛紛拿出來使了個遍。玄蛟讓他遍體鱗傷,卻也沒讨到什麽便宜,光腳的哪裏會怕穿鞋的,玄蛟愈發不解少年因何無所畏懼,動作也愈發畏手畏腳起來。
大抵因為這次沒有程顯聽回來救他了罷。
可惜,玄蛟并非省油的燈。它好似厭煩了小打小鬧,龇起牙露出兇獸真正的暴戾來。程透式微,惡蛟緊逼而上,少年心念電轉,想到夢境興許同嶺上仙宮并不相連,他空出的左手淩空畫出練習過成千上萬遍的符篆,紫光爆起,熊熊烈火如龍似蛟扶搖直上——
晚睡的藥師才剛閉眼,穿雲裂石的巨響吓得他一個打挺從床上坐了起來。下一刻玄紫色光暈大綻,不由分說穿透窗紙映照滿房。藥師一面拿手擋在眼前,一面披衣下床,紫色光暈是從那對不省心的鄰居家照射而出,他急匆匆地才拉開門,便感到一股熱浪撩動發梢!
只見程透卧房所在的那半邊屋子在赤焰中轟然倒塌!烈焰蹿上半邊天,火苗尖兒透出詭異的紫光,修為早一幹二淨的藥師竟産生出半點手足無措來。好在住得離他們有半個村兒遠的花匠反應夠快,紅裙還不見影兒,一道引水符從天而降,大火瞬間冒出滾滾濃煙,卻并沒有熄滅多少!藥師悶頭就要往房裏沖,花匠一個健步過去拉住他,嘴裏大吼道:“你不要命啦!”自己彎腰閃了進去。
半晌,花匠灰頭土臉,扛着半死不活的程透出來,她半邊頭發給燒沒一截,倒是火焰中心的程透渾身上下沒有半點被火燒傷的跡象。花匠連忙繼續引水滅火,藥師接過程透,提着的氣還沒松下來,竟摸到一手未幹的鮮血來!
藥師定睛一看,原來這小崽子是沒被火傷到,卻可以說是遍體鱗傷。他腦袋已開始轉不動,想不通怎麽幾個時辰前還好端端的人,眨眼的功夫在自己家裏弄成這樣?盡職盡責的醫師沖還在搶險的花匠喊一聲“我趕緊救他”,立刻拐進藥寮。
幾刻鐘後,一臉黑灰的花匠精疲力盡地走進藥寮,一屁股癱倒在靠椅上,“我的天啊,他們師徒倆是惹禍精變的吧?”
藥師焦頭爛額,沒吭聲回她,花匠仔細一瞧,這才發現趴在行軍床上的少年雙目緊閉,後背傷口慘不忍睹。花匠驚恐不已,問說:“他這是被老虎撓了嗎?好端端的怎麽搞成這樣!”
“我懷疑這火是他放的。”藥師拿火烤着銀針消毒,一面頭也不擡道。
花匠不明就裏“啊”一聲,就看見藥師騰出一只手來拎起程透垂在床下的右手。骨節分明,五指纖長,圓潤的指甲卻是妖冶無比的玄紫色,在不算明亮的藥寮裏隐隐散發出幽冥之光。
此刻,花匠的腦袋和方才的藥師一樣轉不動了。她托起那只右手凝視半天,咬咬下唇道:“倒真有可能是程透放的,畢竟他的那半邊屋子都給燒成灰,程顯聽那兒卻屁事沒有。”
她不由地摸摸耳垂,不知道是在問誰,“怎麽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