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噩夢篇9
距離飛機起飛還有6個小時, 彭澤鋒決定去見一下那位父親。
雖然他應該被處死,但是他仍然擁有以一個人的身份死去的權利,他不該被折磨成這副模樣。彭澤鋒不太清楚他們之後會怎麽對待他, 但至少他可以幫助現在的他。
他還有時間, 他也還有時間。
半小時後, 彭澤鋒帶着他的下午茶出現在男人面前。
男人很憔悴, 無論是身體狀況還是精神狀況都相當糟糕。
“要吃嗎?”彭澤鋒道。
男人遲滞地看向彭澤鋒,随後他緩慢地搖了搖頭。
他很混亂, 他感覺他的腦子裏有很多人,他們好像都是他,又都不是他。
彭澤鋒咬了一口餅幹,“挺好吃的,試試?”
男人接過彭澤鋒遞過來的長方形餅幹, 機械地送進嘴裏,然後咀嚼。
舀了一勺酸奶, 彭澤鋒的眼睛亮了一下,不愧是直接從牧場取來然後制成的東西,挺好吃的。
他把另一碗推給對面的人。
待對方一勺接一勺地吃起來的時候,彭澤鋒才問道:“你還記得你叫什麽名字嗎?”
我叫什麽?男人的動作停住了。
阿裏德·鄧恩?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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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丢下勺子, 痛苦地捂住自己的頭。
彭澤鋒的聲音适時的傳來, “不管怎樣,酸奶都很好吃對不對?”
酸奶?
“餅幹也不錯,是嗎?”
不錯……是的,它們味道都很不錯。
男人松開自己的頭, 眼睛稍微清明了一些。
酸奶和餅幹味道都很不錯。
很不錯。
好吃的。
彭澤鋒又給了男人一塊餅幹, 這次男人不再像剛開始時動作那麽毫無主觀能動性,能看出他稍微有點期待。
對于人類來說, 食物帶來的感覺永遠是最真實的。
因而對于混亂的人來說,食物能幫助他認準自己。稍微找到自己能信任的認知,會變得安心。
“我叫彭澤鋒……現在我們分享了食物,也告訴了你我的名字,算是朋友了吧?”彭澤鋒将餐巾紙對折兩次,遞給男人,“沾到嘴角了。”
男人看向彭澤鋒,眼裏帶着疑惑和思考,“朋友?”
“對,朋友。你願意讓我成為你的朋友嗎?”彭澤鋒說。
男人低着頭,看着自己碗裏的酸奶,點了點頭,“那,我們交換一下名字吧。”
眼見男人的精神又要變得不穩定,彭澤鋒伸手握住對方的肩膀,然後看着他的眼睛,“不要害怕,只是告訴你的朋友你的名字而已,不需要害怕的,對嗎?”
帶着暗示和引導性的話語使男人安靜了下來,他開始思考自己的名字是什麽。
不是阿裏德·鄧恩,那是什麽?我姓什麽?我……我姓懷特,我的名字,名字是……
“我叫萊恩·懷特。”
彭澤鋒微笑道:“好的,那麽我們已經是朋友了。我們可以随意地聊聊,如果你有空的話。”
“我想,我應該是有空的。”萊恩已經很久沒有處于這麽輕松的狀态了,前段時間直到剛才,他的大腦總是同時運行多個人的思維,男的女的各種情緒混雜在一起。
所以他根本無暇顧及其他任何東西,無論是交流還是正常地吃點東西,他都做不到。
可是現在,和這個人相處很舒服。尤其他的笑,他笑起來非常好看。
“我很高興聽到你這麽說,一個人在國外呆着沒意思,還是跟朋友聊天更愉快一些。”彭澤鋒說。
“嗯,我也是。”萊恩·懷特仔細地打量着彭澤鋒,他知道這麽做不禮貌,可是他禁不住這麽做。
這其實也是彭澤鋒的目的,當他發現自己與“其他人”的相同之處時,就會自然聯想起在遇到他們時的情景,好的話還能想起他之所以被找上的原因。
所以彭澤鋒放任對方的視線在他身上随意巡視。
萊恩雜亂的不知該怎麽安放的注意力慢慢地都放到了彭澤鋒身上。
這個人身上有很溫暖的能量。
他舉止言談都很有分寸,這分寸不會帶來距離感,而且一絲一毫都恰到好處地表達出他的友好和真誠。
萊恩想起了他變成這樣的起始,那一天有幾個和彭澤鋒很像的人找到了他,說如果願意簽署協議,那麽他們會給他妻子一筆很大的獎金。
是獎金,不是撫恤金。
獎勵他為科學作出的貢獻,他自願成為實驗者為這一項事業作出的貢獻。
他答應了。
他沒有保護好他的女兒,也沒有對妻子盡到應盡的義務。
因為他成為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犯罪者。
他害死了很多人,但他願意用死來償還超出的部分,雖然可能不夠。
不過,贖罪的機會還是有的。
他們把機會送到了他面前,只要他做這個實驗者,他能對這個研究有哪怕一點貢獻,都算是對那些被心理和精神疾病折磨的人有幫助了。
而且,很自私的,他很高興死之前還能給妻子帶來最後一點驕傲。
當然後來的事情确實超乎他的想象,難怪這樣的實驗會找他這樣的死刑犯。
漸漸地,他開始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不僅如此,他的精神因為透支和被設計而變得混亂。他分不清誰是誰,思維變得極度缺乏邏輯,感官也開始錯亂,幻聽、幻視、産生并不存在的觸感還有聞到不存在的味道。
他的生活充滿了痛苦。
和因為女兒慘死的痛苦不同,這種痛苦并非由內心而來,而是難以自控的折磨。
痛苦産生了怨恨和恐懼,恐懼和怨恨帶來了更多的痛苦。
他變得不能信任自己,也無法相信他人,也不敢對他看到的世界有任何抱有任何的肯定。
他,被世界抛棄了。
萊恩的眼睛裏漸漸被悲傷填充,他不想死。
不想死不是因為真的不想死,而是因為被下了催眠暗示“無論什麽情況都不會主動尋求死亡”,為了防止他在夢境中選擇自殺,或者在精神恍惚的情況下選擇自我了結。
他不想死,可是活着對他來說只是無盡的冰冷而已。
可以的話,他想要解脫。
但,眼前的人和他們是否是一夥的?他都這樣了,還有利用價值嗎?
恐懼,抗拒。
彭澤鋒靜靜地等對方重新把目光确定下來,想起一些該想起的東西時才不急不慢地開口道,“萊恩,你好像有點讨厭我?”
萊恩下意識地搖頭,雖然彭澤鋒可能是帶來新的痛苦的人,但托他的福,現在的他确實挺好的,而且不管是不是假的對方給他感覺都很好。可能,有可能只是一個心理師職業性的東西,但對他來說卻是很難得的善意。
“我覺得你應該猜到我的身份了,但請你相信我沒有任何目的。”彭澤鋒停頓了一下,“如果非要說的話,我的目的就是治好你,讓你從實驗的後遺症中脫離出來。”
而這一行動,只是基于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愛。他對此是充滿敬意的。
如果這個人沒有任何人性上的閃光點,那麽他只是一個罪大惡極的殺人犯,無論被實驗有多不人道,彭澤鋒都不會插手。
但這種情況,彭澤鋒也只是做一點他能做的事,他還是不會插手去管。
畢竟,殺人就是殺人。他的仇恨對象從罪魁禍首禍延到了落井下石的家人,他殺了罪不至死人是事實。
所以彭澤鋒不會像對待顧無緣那樣,探監送飯找律師。
他只是讓萊恩·懷特以一個正常人的姿态去面對他應該接受的懲處。
“我……該死,而且沒有擔當。”萊恩掙紮了一下,還是決定和盤托出,“我認罪,也願意贖罪,他們給了我這機會,并且給了我家人一筆錢,我應該感謝他們。可是,我受不了,我受不了自己不被自己掌控的感覺。
“那種感覺我很難說明,有時候知道自己的存在,但是會看到身體在執行另外一個思想的指令,可我又好像知道那個思想,我們像是一體的但又不是。因為被植入了各種各樣的人生與時代,我經常會搞不清楚哪一個更真實一點。
“每一個給我的感覺都差不多,包括‘我’。有些經歷太深刻,給我震撼很大,相比之下‘我’的生活非常不值一提。潛意識非常排斥這種情況,但又揮之不去,并且還得不斷接受。像現在這樣條理清晰地和你說話,是之前的我不敢相信的。
“您還沒有離開,是因為我的這種情況這是暫時的吧?”
萊恩·懷特的情況已經比彭澤鋒預想的好很多了,他能簡單的給他講述事情起因并對自己的情況進行描述分析,可以說是心态非常強大了。如果沒有犯罪,應該也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吧。
“是的,現在的情況只是暫時的。我一旦離開,沒人下暗示一切就會打回原形。”
這麽嚴重的精神創傷,當然不可能因為彭澤鋒幾句話就被治好。
果然是這樣嗎……萊恩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做什麽決定,而在做決定之前他要确認些什麽,“我妻子,她還好嗎?”
彭澤鋒有些意外,但他尊重他的決定,“挺好的,我來這之前和她視頻過。”
“那,火災中沒有死的人還好嗎?”萊恩·懷特問。
彭澤鋒看到萊恩眼裏閃過之後就不再的掙紮,取而代之的是略暗淡但又堅定的光,他的嘴角微微下壓又上揚,最後定格,與彭澤鋒視線直接對上時呈現的是一張坦然的笑臉。
“他們正在康複。一個女孩的手臂燒傷嚴重很多年後也還是會留下痕跡,一個男孩眼睛附近留下了疤,不過眼睛已經完全消炎了。但老人的狀況不太好,他們從xxxx州趕來,給他們的親人辦完喪禮之後便一直在照顧兩個孩子,現在累倒了。”
“這樣。”萊恩垂下眼,沉默了大概有兩分鐘,“果然我還是想繼續。不是不怕,也不是多偉大,只是我想我應該繼續贖罪。上天堂和麗絲團聚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可以不讓她那麽為難,說她是垃圾人渣的女兒。”
“我知道了,我會傳達你的意思。”彭澤鋒尊重萊恩·懷特在清醒時做的任何決定。
萊恩站起來鞠了一躬,“十分感謝您讓我在清醒的狀态下做出這麽一個決定。也許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已經不認識您了,所以請讓我再次向您表達我的謝意。‘自己做決定’這一件事對我意義非凡,謝謝。”
彭澤鋒也站了起來,他在萊恩耳邊打了個響指,“你的世界裏有一所小房子,那裏有你女兒的音樂。如果你發覺自己就要迷失了,可以去那裏呆着,直到現在這個意識占主導。”說完,彭澤鋒再次打了個響指。
萊恩回神,他覺得自己好像經歷了什麽奇妙的事情,但他不是在致謝嗎?
“不用謝,我也很感謝你為此做的一切。”彭澤鋒輕輕擁抱了一下萊恩,“再見,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