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解廷毓靜默聽着,嘴唇翕動,似乎想要解釋,卻又沒有出聲,只是看着小莊,眼神複雜。
旁側宮人上前:“少卿大人,請……”
解廷毓緩緩轉頭,雲淡風輕一笑:“好……”随即回身,拂袖闊步,往外而行。
小莊望着他将走出殿門口的背影,微微擡頭,咽了口氣,竟分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涼,是熱,是失望,或者……
解廷毓将走出殿門之時,身形頓住。
彼時小莊還未發覺,一直到他猛地轉身,大步如風重新又走回來,小莊才複凝眸看他。
解廷毓走到小莊跟前兩步之遙,身後那些宮女內侍隐隐透出緊張之色,随之而來,只要小莊一聲,他們攔不下解廷毓的話,就會叫侍衛前來。
小莊望着面前這雙如同寒星的眸子,奇怪的是,腦中卻掠過那雙溫如暖陽的雙眼……
不知解廷毓要如何,小莊才要出聲,他卻忽然說道:“秋燕已經死了!”
小莊眼皮一跳:“什麽?”她見內侍欲上前,便一擡手,将他們阻止。
內侍宮女們複又後退出去。
小莊疑惑地看解廷毓:“你剛才說……”
解廷毓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樣,擡眸看她,道:“秋燕死了,你想知道她是怎麽死的嗎?”
小莊不語,解廷毓靜默片刻,便緩緩地把解夫人要趕秋燕離開,他如何力保,誰知解夫人釜底抽薪,把秋燕許配萬人嫌……秋燕不堪受辱,兩敗俱傷……
解廷毓講的十分清楚明白,他又是文采過人思維缜密之輩,雖三言兩語,卻讓小莊如同身臨其境目睹其情。
解廷毓将事情說完,小莊垂眸:“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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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她不在京內這段時間,竟發生了這麽多事,更想不到……秋燕居然會死。
解廷毓道:“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不明白為何我會對她跟對其他人不同,如今,索性我把所有……都一塊兒跟你說了。”
小莊詫異看他,平常解廷毓在她面前,多半惜字如金,要出口則利如刀刃,傷人于無形。
對于秋燕跟他之事,小莊明裏暗裏,是聽說了好些流言蜚語的,什麽秋燕自小服侍,兩人情意跟別的什麽人格外不同……之類。
解廷毓望着她的神情,微微一笑,笑容裏竟帶幾分嘲諷之意:“我知道你心中在想什麽。”
小莊擡眸:“哦?”
解廷毓道:“有些傳言,我自也聽過不少。”
小莊皺了皺眉,終于淡淡說道:“她雖去的可憐,但……你們之間如何,如今卻跟我無關了。”
解廷毓一笑:“無關麽?你方才說我為了她棄你而去,見死不救……你的心中若不是有個結,怎會如此說。”
小莊轉開頭去,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解廷毓點點頭,自言自語般地說道:“我沒想到,有生之年,我竟會主動把此事跟人說起……”笑的竟有幾分無奈涼薄。
“解”這個姓并不多見,解家這個族,卻自本朝建都之前,就是龍都的高門舊族,勢力盤根錯節。
當初太宗打天下之時,龍都是傳說中最攻不可破的王氣之地,所有人都以為要有一場兩敗俱傷的大戰,而以解家的根基,也的确可以跟劉氏一争長短,誰知解家族長卻出面,開城門迎太宗入主,令人嘩然。
如果說劉氏得天下是天時地利人和,那最後解家的支持,卻是一錘定音,成全了整個峥嵘的劉氏天下。
故而在建朝之初,解家甚至曾出過一個“并肩王”,風頭一時無兩。
解廷毓這一支,是解家舊族的四房,解家雖然勢大,卻也懂得樹大招風功高蓋主的道理,因此從開國之後,便逐漸地收斂鋒芒……一直到了解廷毓這代,朝中官職最高的,便是解廷毓的父親解丞相。
其他三支中,有的刻意行事低調,有的卻是真的沒落了,有的貪圖安逸不肯上進……四族之間,也時而有些暗潮洶湧,但大體上還是花團錦簇一片和平。
解家的子孫們從小要在家族的書塾之中讀書,四房正宗加上各種旁枝子嗣,加起來也是百多號人,十分熱鬧。
解廷毓自然也就讀于此。解廷毓小時候生得弱,唇紅齒白,像是個女孩兒,那時候解廷毓的大伯家兩個兒子,老大解強已經十六歲,老二解義也十四了,正是這學塾之中的領袖。
少年們聚在一塊兒,總有玩得好跟不好,不免拉幫結派。解廷毓那時只有六歲,獨來獨往,沉默寡言,性格有些孤僻,自然不讨喜。
衆學生起初還有些忌憚,但是解強跟解義對衆人針對解廷毓的行為不發一聲,有時候甚至視若無睹,衆學生便知道兩族之間,也是不和的,因此解廷毓的處境可謂不容樂觀。
一日,解強跟解義兩人正在後花園中看鬥蛐蛐,便見到兩個學生欺負解廷毓,把人推來搡去。
解強啐道:“這窩囊廢。”解義卻笑了笑,過去把學生打走了,算是給解廷毓解了圍。
解義笑道:“廷毓,瞧你軟的,這樣兒怎麽能行,還不得給人欺負死啊。”
解廷毓垂着頭,并不做聲,如同木石人。
解義道:“昨兒你娘還在人前炫耀呢……說你多聰明,以後多有出息,明裏暗裏貶我們哥倆兒,弄得我娘很是下不來臺,我們哥倆回去後,挨了好一頓罵……啧啧,如今你那些威風呢?”
解強哼道:“你跟他費什麽話?甭理他了,咱們走。”
解義卻笑嘻嘻地,伸手在解廷毓臉上擰了一把:“不過你娘有句話是沒說錯,你這長的可真好,跟個女娃兒似的……不如讓哥哥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帶把的,別是個花木蘭吧?那可就好玩兒了!”
解廷毓像是被毒蛇咬中了一般,抖了抖,雙足雙手卻動也不能動,正在這時侯,卻聽到有個聲音叫道:“少爺!”
解強解義一驚,當着別人的面兒,他們卻是不敢這麽放肆的,只是因解廷毓素來冷僻,從不多口,他們才肆無忌憚,如今聽着人來了,解義當下縮手,便回過頭去看。
這來人,正是秋燕,手中捧着一把傘,遠遠地看到三人站在一起,只以為是兄弟們和樂,走近了後才發覺氣氛不對,又細看解廷毓,臉上一塊紅痕。
秋燕想到方才解義的手在解廷毓臉上,頓時變了臉色:“大爺二爺,你們幹什麽呢?”
解義見是個丫鬟,倒放松下來:“沒幹什麽啊……你不是廷毓房中的秋燕姐姐嗎?這怎麽跑來這裏了?”
這書塾素來都是小厮伺/候着主子進出,極少有丫鬟出現,解義把秋燕一打量,見少女面容姣好,明豔照人,不由心頭一動。
秋燕道:“我怕下雨,給少爺送把傘……很快就走了。”
其實秋燕很疼解廷毓,幾乎無微不至,今日見天色不好,便特意叫小厮驅車來回,又親自送了進來,也是想多看看他。
他們說話之時,解廷毓便沉默站在旁邊,秋燕看一眼他臉上的痕跡,便蹲下來,撫過他的臉:“少爺,你怎麽不說話?臉怎麽樣?疼嗎?”就小心地給他臉上吹吹氣。
解義見秋燕溫聲細語,動作也十分的……便沖解強使了個眼色,解強還有點反應不過來,解義已經俯身,在秋燕肩頭一搭:“秋燕姐姐,關于廷毓,我的确是有點兒事,只不過不好當面兒在這裏說……你借一步說話?”
秋燕半信半疑:“二爺,什麽事?”
解義道:“你來就知道了……”半拉着秋燕,往旁邊的假山後去。
秋燕起初還懵懵懂懂走了幾步,忽然之間仿佛覺得有些不對,便道:“二爺,我還要趕緊回去……車在門口等着呢。”
解義道:“真的是極要緊的事兒,你一定得聽。”
解強見狀,就看解廷毓,解廷毓呆呆站在原地,望着兩人拉扯,最後解義仿佛不耐煩了,一把勒住秋燕的脖子,往後退去。
秋燕猝不及防,睜圓雙眼,張手亂掙。
解廷毓聽了動靜不對,驀地擡頭,見狀竟往前走了一步。
解強在旁冷哼了聲,解廷毓便停了步子,只是眼睜睜看着,解義如狼擒着兔一樣,把秋燕拉到假山後。
解廷毓眼中所見,是秋燕瞪大了雙眼,張開雙手,手指向着他竭力掙出,仿佛是在向他求救。
但他卻從頭到尾都動不了。
耳畔,從假山後面,傳來秋燕模糊不清的哭叫,以及解義壓低了的聲音,斷斷續續吼道:“哥你快來,幫把手兒……”
解強看一眼解廷毓,扭頭“呸”了聲,就也往假山那邊兒去。
解廷毓站在陰雲底下,感覺冷風一陣陣兒地繞過來,可是他偏偏出了汗,汗從鬓邊流下,滑過臉頰,進入衣領,黏黏地貼在身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解強跟解義先後從假山後出來,兩人說說笑笑,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解強目不斜視地路過,解義卻笑嘻嘻地,還在解廷毓肩膀上按了一把:“廷毓,你的丫頭不錯。”
兩人走後,解廷毓還是一動也不能動,過了會兒,秋燕慢慢地自假山後走了出來,頭發有些淩亂,她拉了拉裙擺,走到解廷毓跟前。
解廷毓木木地,秋燕按住他肩頭,看着他,勉強地笑了笑道:“小少爺,你拿着傘,別淋了雨,我……我先回去了。”
解廷毓的眼前有些模糊,但卻看清了秋燕臉頰上有塊兒擦傷。
等她走了後,解廷毓才回過身,看到秋燕走起來有些腿腳不靈便,隐隐一瘸一拐的,衣裳的後領口有些皺,裙子上不知沾了什麽花草汁。
自此,秋燕絕口不提此事,就仿佛……真的什麽也沒有發生。
解廷毓自然也不會說什麽,但他心裏清楚,有的東西變了。
那天之後,解廷毓病了半個多月,無法入學塾。
而等他病愈了再回學塾之後,卻好像換了個人,有個學生欺負他,剛推了一把,解廷毓便撲上去,死死地咬住那人的手,任憑被如何捶打都不松口……最後竟生生咬下對方一塊兒肉來。
有圍觀的學生說,解廷毓當時的眼神,仿佛真的要吃人。
那件事鬧得極大,是解丞相親自出面才擺平的。
自此之後,無人敢再招惹解廷毓,就算解強解義,都不敢再造次。
寝殿之中,黯然無聲。
小莊說不出話來,心裏有點惶惶然,仿佛堵着什麽。
衆口铄金,積毀銷骨,謊言重複一千次,未免叫人也分不清真假,她一直也猜解廷毓對秋燕的感情非同一般……何況他的确也是這麽表現的,卻沒有想到,兩人之間,竟是發生過這樣一段。
小莊雖然知道有些話不能多說,卻還是忍不住問:“你那時候……怎麽沒有去阻止他們?”
解廷毓道:“我不知道,我像是中了邪,又或許,是天性懦弱……這麽多年我也一直在想,或許又都不是那些,只是我……天性就是惡的。”
小莊皺眉:“何意?”
解廷毓道:“人之初,性本善,可我卻覺得,我從小開始,就是性本惡的,那時候,我其實知道假山後發生了什麽,必然是極不好的……但我不想去阻止,對我來說,那跟我根本不相幹,就算是當時秋燕死了,我也會認為是平常的。”
小莊的手握緊了些:“那為什麽這麽多年來,你對她格外的好。”
解廷毓擡眸上看,隔了會兒,才說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越來越長大,那件事卻記得越來越清楚,我沒有想對秋燕好,我只是順着我的心意而為。……你或許不懂。”
小莊想了想:“我好像是明白的。”
第一次沒能護住秋燕……所以想要“贖罪”吧,這麽多年一直被那種“罪惡”的心情折磨着……雖然以解廷毓的個性,他是無論如何不會承認。
只不過沒想到,第二次,仍然是沒能護住。
解廷毓點點頭:“很好,本來我沒有指望你明白,我只是想說出這件事,只是想說……如此而已。”
小莊默然。
解廷毓看她一眼,轉過身往殿外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頭也不回地:“對了,還有……”
小莊一怔,不知他還有什麽要說。
解廷毓的背影筆直而端正,道:“如果你說的那名刺客,是身着家奴衣裳,身量狹長的,我原本以為,那是宮內皇上派去的暗衛……”他的聲音極為清晰,幾乎滿殿都能聽見。
小莊猛地擡頭,雙眸睜大,震驚。
解廷毓緩緩又說:“當時你如果叫一聲,我就會知道你是遇險了……但是你,連一個眼神都沒有向我使過。……你怨我是嗎,我心裏,又何嘗不是也怨恨着你!”
解廷毓說完之後,大袖一拂,快步走出了寝殿。
小莊咽了口唾液,半晌,才後退一步,坐回了榻上:解廷毓并不是見死不救,或許在他心中,秋燕的确是極重要的,但當時……他的确不知道,那名所謂的“暗衛”,其實是來對她不利的殺手。
小莊的眼前,又出現那夜的情形:在殺手出現之前,秋燕跟小丫頭翠玲,正在她身邊兒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