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溫風至打發了來人,只覺得心神舒暢,真是前所未有,哈哈笑了兩聲,長籲一口氣道:“溫某今日終于出了一口怨氣。”
小莊在 車內聽着這一場,心中暗想:“溫風至在守備麾下不得寵,那這次守備打發他來樂水處理鹽枭之事……本以為他會順着上峰意思而為,卻沒想到陰差陽錯真給他捉到 鹽枭,表面兒是大功一件,實際上或許更得罪了好些人……怪不得溫風至對我如此上心!他在樂水已沒有退路,自然把希望都系在我身上……唉……”
兩人在陵州碼頭換了水路,往龍都而去,是夜,小莊便把自己沒吃完的飯食拿出來觀望,此刻天熱,有的已然壞了,小莊看着,只覺鼻酸,竟不舍得扔。
溫風至看了,才知她那大包裹裏放的竟都是這些,溫風至問道:“小莊娘子,這些,都是成捕頭做的?”因怕路上耳目衆多,因此溫風至仍是以舊稱相呼。
小莊道:“是啊。”
溫風至遲疑片刻,道:“有些似不能吃了……千萬不要冒險,你的身體才恢複了幾分。”
小莊道:“多謝溫副将。”
小莊趴在船窗口,便把壞了的飯菜一點點丢在水裏,動作極慢,看着碧綠色的湖水吞沒了食物,她的心也一點點的往下沉。
溫風至在外跟随從等說了幾句話,見小莊仍趴在窗戶邊發呆,他一怔之下,便去取了件外裳來,遲疑着要否給她。
小莊發現他站着不動,便回過頭來,溫風至這才一揚手:“夜行船上恐怕會冷,小莊娘子披了這件,以免着涼。”
小莊道:“多謝。”探手接了過來,溫風至略微躊躇,便道:“是我考慮不周,該給你備個丫鬟才是……若到了前頭停歇處,我去給……”
小莊道:“不必,我不需要丫鬟,何況這一路不定如何,還是低調行事。”
溫風至見她斷然拒絕,便點頭道:“既然如此,暫且委屈你了,幸好若是船行的快,明兒午後就能到翼都,一切順利的話,明日傍晚之前便能入龍都。”
小莊只是笑笑,無喜無悲。
溫風至忽地想到一事,便問道:“是了,還有件事溫某忘了說知,就是前日那個飛天……上回去金木寺的時候,複給成捕頭搶了去了……現在不知……”
小莊聞言才擡眸,道:“那個物件兒,不慎給我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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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風至一愣:“丢了?”
小莊道:“正是,在我手中,不知丢到哪裏去了,不過是身外之物,不必一提,以後……也不用提了。”
溫風至望着她淡然的神情,心中一動:“原來如此,溫某懂了。那若是沒有他事,您就早些歇息吧,若要什麽,便喚我就是,我便在隔壁。”
溫風至退下之後,小莊伏身窗戶邊兒上,船行水上,夜風送爽,江天之上,群星無芒,只浮着淺淺淡淡地雲,那一輪月,将圓未圓,格外皎潔。
小莊道:“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啊,是了,如果是他,聽了這個,恐怕又要笑我了。”
小莊想到昨晚上成祥說:“那些詩啊詞啊之類,我雖然不懂,但我知道你是不高興的……”
小莊啞然失笑,此刻她的确是不高興的。
卻不知道,同樣沐浴這萬古之月的成祥,此刻,正在做什麽,是何等情形。
小莊看着圓月,慢慢地合了掌,仰頭對月念道:“請月神庇佑,願他諸事如意,遇難成祥。”
“這……是什麽意思?”
成家屋內,成祥望着手上那張紙,呼吸有點亂:“老子怎麽、怎麽看不懂?”
成祥早上出門後,精神抖擻,正巧巡街的時候趕上宋家的小少爺又出來游玩,因跟賣瓷器的攤主争執,便叫人砸了半個攤子,正趾高氣揚,就見成祥叉着腰似笑非笑:“啊,又是你啊,宋聯寶!這麽久不見,老子還挺想你的!”
宋聯寶一見,臉色發綠,上回他被成祥捉回衙門,宋家打點了數百兩銀子,才叫張知縣偷偷把人放了,自此軟禁家中。
沒想到成祥被污為鹽枭,宋聯寶這才得以跑了出來,誰知還沒來得及笑,成祥已洗脫冤屈,宋家怕宋聯寶惹事,又把他揪回去,可是宋小少爺是個愛好熱鬧的主兒,哪裏圈的住,今日便又跳出來,誰知惹禍的買賣才開張,就遇到冤家對頭來讨債……
成祥人逢喜事精神爽,此刻能上山擒虎下海降龍,好不容易逮到出氣的……本想狠揍宋聯寶跟幾個狗腿一頓,沒想到這幾人學乖了,一概舉手投降,求爺爺告奶奶地叫,硬是不還手,弄得成祥很抑郁,只好一人在屁/股上踹了腳,打發黃胖他們押回去了。
成祥拍拍手,咂嘴:“沒勁兒!一幫慫貨也敢出來橫!”
“他們是欺軟怕硬嘛,”胡老二在旁看着他,啧啧道:“捕頭,您今日跟吃了十全大補丸一樣,就算是來一頭老虎你也得把它吃喽!誰敢還觸你黴頭啊,這不是壽星公上吊——嫌命長嘛!”
成祥笑道:“滾你的,誰吃老虎啦,老子就是老虎養大的你忘啦?”
胡老二道:“是我說錯了,應該是說您就是一頭老虎,見誰要誰,那誰受的了啊。”
“你才見誰咬誰呢,”成祥笑罵了聲,長長地舒了口氣,感慨地說:“不過話說回來,老子終于要有娘子了啊……如果我那虎娘知道了……也應該會很開心吧……”
胡老二捂着嘴笑:“捕頭你還記得你那虎娘啊,要不要接她老人家過來,讓小莊娘子伺候婆婆?”
“去去去,淨瞎說,”成祥在他頭上敲了一下,又道,“你可別只顧着笑,回頭去找算命的陳瞎子,讓他給我算個好日子,自然是越快越好……”
兩人說說笑笑,就見大猛從前頭經過,遙遙見了,就過來碰頭。
胡老二問:“胖子,你幹嗎去了?”
黃胖笑道:“我從衙門來,那邊鹽枭出事兒了,守備大人派的兵一團亂呢……先前我本來是給溫副将報信讓他回來收拾亂攤子的,對啦,我見他趕着一輛車,聽說好像是要回家探親去了。”
成祥不知該關注哪個消息:“鹽枭怎麽出事兒?姓溫的要走?”
黃胖忙着把事兒說了一遍,又道:“我見溫大人走的挺匆忙,跟別人一打聽,才知道他好像是回家探親。”
成祥想了想:“原來鹽枭還越發嚣張了,守備的兵也敢劫……算了不管其他的……倒是這姓溫的,忽然間悄無聲息就要走是怎麽回事兒,哎呀真是的,我本來還想成親的時候也請他來喝杯喜酒呢!”說到最後,便又得意地掩不住笑。
胡老二道:“溫大人該不會也是回家成親吧?”
成祥把嘴撇到了耳朵根兒,不屑地說:“不是說探親嗎?就他那陰陰陽陽不鹹不淡地小白臉兒,哪個姑娘會看得上他!”
成祥但凡聽說有關溫風至的,就沒有好話,胡老二跟猛子也知道成祥跟溫風至不對付,當下也附和:“捕頭說的很是!”
如此說了幾句,成祥望着那湛藍的天空,忽然嘆了聲,感慨地說:“唉……不過想起來,像是姓溫的那麽不招人待見的貨色也能回去探親……老子卻只有虎娘……如今連虎娘也不知是生是死呀!”
胡老二跟黃胖對視一眼,忙安慰。
然而成祥畢竟不是那種自怨自艾的性子,當下很快振作起來:“大概是老子要成親了,所以感慨也格外多……好了好了,不說了,該幹什麽幹什麽去!”
眼看時間也不早了,當下兵分三路,成祥回家,胡老二找神算陳瞎子去,猛子訓了會兒街,自回衙門去了。
成祥想到小莊,滿心歡喜,然而卻隐隐地又有點不踏實,總覺得這歡喜來的太過強大,竟讓人有種太過圓滿了……不太真實的感覺。
成祥向來孤行,也習慣如此,從沒怎麽渴望着想要個什麽伴兒之類,不然也不會虛擲這般熱血年華……如今得了個小莊,卻像是陡然喚醒那骨子裏的熱愛,時時刻刻地惦念着她。
成祥一路上飛跑回家,順路見那甜香的桂花糕出爐,覺着小莊是喜歡的,于是又買了點兒,喜滋滋地往家趕。
如今回到家中,卻見庭院裏鴉雀不聞,這種感覺……就像是回到從前。
成祥似察覺到什麽,可又拼命說服自己那是錯覺,他叫了聲:“小莊,小莊!”惶惶然叫着,就進了屋。
屋子裏空空如也,收拾的幹幹淨淨,成祥看着那空空地卧房……像是有什麽從腦中呼嘯而過……成祥呆呆看了會兒,便又跑去院子裏,菜園中……四處找了一圈兒。
三只狗兒站在門口,六只眼睛烏溜溜地看着主人跑進跑出,沒頭蒼蠅似的。
它們知道發生了什麽,也知道主人心裏難過,但是卻無法出言安慰,只是靜靜地擔憂地看着成祥。
最後成祥又跑進小莊的屋裏,他看到桌上有一張紙。
成祥一把抓起來,臉上的汗似乎迷了眼睛,呼吸也太過急促,他竟然看不清那寫得什麽字,只覺得那些字跟他鬧着玩兒一樣,從紙上飛起來,在眼前飄。
“這都是些什麽啊!”成祥大叫一聲,聲音把外頭剛來的胡老二吓了一跳。
胡老二竟有點不敢進門,站在門口試着叫了聲:“捕頭?”
成祥從屋裏飛快地跑出來,胸口起伏不定,臉色發白,眼神像是能吃人。
胡老二從未見過他這樣,竟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成祥揪住他:“老二,你……你給我看看,這是什麽意思?”
胡老二快要喘不過氣來,掙紮着低頭看去,讀道:“妾……如浮萍水上,東西無據,非君良配……”
成祥聽着,每一個字冒出,他的心也跟着抽一抽。
胡老二拼命伸了伸脖子,提心吊膽地往下又看:“君如明月清風,自當有佳人淑媛,共效于飛,此後山長水遠,各自珍重……”
下面還有最後一行字,胡老二如垂死掙紮,拼了一口氣:“願……”
成祥一松手,胡老二往後退了幾步,大口大口地喘了起來。
成祥眼神發直,問道:“我就想問問,這是什麽意思?”
胡老二的心有點涼,也有點難過,可也不敢不說,不能不說,回想之前小莊那個眼神……胡老二道:“捕頭,……這個意思是,她走了。”
成祥握着那張紙:“不,一定是你看錯了,老子不信。”
胡老二道:“捕頭,真的是這樣,你看着已經寫得很明白了,她說她……說她無依無靠不知是要往哪裏去……配不上你,你……你就像是清風明月,将來一定會有好姑娘配得上你……以後還讓你保重……”
“放屁!”成祥忽地大吼一聲,眼圈紅通通地,“無依無靠怎麽不好好地靠着老子?不知要去哪裏怎麽還亂跑?要讓老子好就留在這!自己拍拍屁/股走了還想讓我好?!我怎麽好?怎麽好!”
胡老二難過,低下頭,眼睛裏也有淚:是啊,成祥之前一團兒熱乎,都叫他去找陳瞎子定婚期了,他是真的喜歡上小莊娘子,只可惜終究是留不住人。
“捕頭……”胡老二想安慰,卻又不知該怎麽安慰。
成祥搖搖頭,低聲道:“你……你走吧。”
胡老二道:“捕頭,你別、別太難過了……”
“老子讓你滾!”成祥大吼一聲。
胡老二咬了咬嘴唇,終于轉過身,默默地出門去了。
成祥握着那張紙,呆呆地站了一刻鐘,才慢慢地坐在了門檻上。
從日升到日落,漸漸地明月升起,成祥始終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如同雕像。
他是認字的,雖然不耐煩讀什麽詩詞歌賦四書五經,他也是知道小莊寫得什麽,一個字一個字的都很清楚,他只是拒絕明白那是什麽意思。
他問胡老二,是想讓胡老二說一聲:這個,不是他想的那個意思,什麽都沒有發生,她,沒有留書離開!
月光照在他的頭上身上,泛着淡淡地冷,三只狗兒圍在他的身旁靜靜趴着,把下巴擱在前爪上,看着成祥,雖然餓了,卻不吵鬧,仿佛知道成祥心裏難受。
忽然之間,成祥猛地跳起來,轉向屋內,他跑到自己屋裏,從炕上翻了翻,翻出一個包。
他仔細盯着那包,顫抖的手指打開:裏面放着的,是那個黃金飛天。
她還在。
但是……
成祥捧起飛天,飛天本來一手挽着花籃一手托着往上,托着往上的右手,本來是空無一物的,但是此刻,手心上居然鑲嵌着一刻拇指大小的珠子,被細致光滑的金絲裹在其中,黑暗中,散發出不輸月亮的皎潔光芒。
珠光流轉,映的那飛天的容顏也越發清晰,成祥愣愣地看着,手中握着的紙落在炕上,珠光跟月光交彙,室內顯出一種靜谧的月白色,也映的紙上的字跡,越發清晰。
最後那一行字是:
——“願君諸事如意,遇難成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