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房的丫鬟們看到解廷毓,紛紛退下。解廷毓進了屋,正廳無人,他慢慢拐進裏間,見到母親吳夫人坐在炕上,貼身丫鬟綠玉正在打扇子。
吳夫人看了解廷毓一眼,一擡手,綠玉放下扇子,退了出去。
解廷毓上前:“母親叫我來?”
吳夫人“嗯”了聲:“你從哪裏來?”
解廷毓垂眸:“才從部裏回來。”
吳夫人微微一笑:“毓哥兒,別糊弄我,你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解廷毓沉默了會兒:“母親想對我說什麽?”
吳夫人道:“你越來越大了,自有自己的主張,別人的話聽不進,我這當娘的說話你也不愛聽……”
解廷毓不做聲,吳夫人盯着他一會兒,道:“你打量着你父親不理會內宅的事兒,所以連我也可以瞞天過海了嗎?”
解廷毓道:“兒子哪裏敢?母親指的是什麽?”
吳夫人眼中掠過一絲惱色:“你從來都是這個性子,什麽都不肯直說,反倒逼着別人說,既然如此那好,你聽清楚了,我指的是秋燕那個賤婢!”
解廷毓不動聲色,道:“秋燕曾是母親身旁的丫鬟,母親為何竟如此不喜她?”
吳夫人道:“是我身邊兒的人不錯,我把她撥到你身邊兒去伺候,就是看着她聰明懂事,能照顧人,卻不是叫她去勾引主子亂性胡來的!”
解廷毓聽到這裏,才擡起頭來,目光依舊平靜:“母親說什麽,我不懂。”
吳夫人大怒,擡手在桌子上一拍:“你不知道?你敢跟我說不知道?”
解廷毓見母親高聲,便又低下頭去。吳夫人仔細聽了聽外頭無人,才将聲音放低,道:“你當真好大的膽子,當着我的面兒也敢如此嘴硬,既如此,你說,游船那日秋燕是不是也在船上,為何刑部會審的時候,竟沒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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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廷毓眼睛眨了眨,平靜回答:“母親是不是弄錯了,秋燕不在船上。”
吳夫人一聽,氣得臉色發白:“毓哥兒,為了這個賤婢,你竟然跟我這樣虛與委蛇,死不悔改?”
吳夫人氣惱的聲音發抖,解廷毓聽在耳中,嘆了口氣,道:“兒子不敢,還請母親保重身體。”
吳夫人道:“之前不管如何,橫豎不曾鬧出事來,如今,出了這種幾乎會禍及滿門的大事,你居然膽敢為了區區一個秋燕在其中弄假?”
解廷毓不語。吳夫人道:“我知道,我之前曾答應過你,要你收了她為妾,但是錦懿的身份在那裏,她雖沒有公主的名銜,卻是不折不扣公主之尊,就算錦懿不在意,太後那邊呢?”
解廷毓靜靜聽着,吳夫人道:“倘若不是刑部主審裏有幾位跟你父親有些交情,這一回,別說是一個小丫頭跟幾個下人的命,我們解家……”
吳夫人按捺着心中的憤怒跟震驚,苦口婆心說罷,道:“雖然此事暫時蒙混過關,可是秋燕留在府中,畢竟是禍患……”
解廷毓擡頭:“母親想做什麽?”
吳夫人跟他目光相對,道:“你不須知道,你只要聽見了就是。”
解廷毓道:“此事已經揭過,何況錦懿是怎麽落水的,誰能說得分明,十幾個下人為她送命還不夠嗎?非要做的如此狠絕?”
吳夫人忍無可忍,猛地起身下地,揮手在解廷毓臉上狠狠打落一巴掌:“你說我狠絕?我若真的狠絕,就不用在此跟你解釋這麽許多,只可惜我說這麽多,你卻仍不知悔悟,可見我是白說!”
吳夫人說着,後退一步,胸口起伏不定,她平息了一下怒火,回頭指着解廷毓,道:“你給我聽好了,這丫頭,我是絕對容不下的,這事由不得你,你答應也是如此,不答應也是如此,不要逼我把此事跟你父親說知!”
解廷毓白皙的臉頰上緩緩浮起幾道紅痕,吳夫人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片刻,卻又狠心移開,道:“出去吧!你若還有一點兒志氣,還當自己是解家的人,那就別再做讓父母寒心之事!”
屋外蟬鳴聲聲傳來,襯得屋內分外寂靜,近乎死寂。解廷毓站在原地,如一尊雕像。
吳夫人以為他走了,回頭來,卻驚見解廷毓跪在地上,吳夫人倒吸一口涼氣:“你幹什麽?”
解廷毓道:“母親,不管如何,秋燕,不能死。”
吳夫人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解廷毓道:“我曾答應過要護她平安,母親,我求你,放她一馬,也放兒子這一次,僅此一次,我求你。”
解廷毓說着,雙手貼在地上,俯身便磕頭下去,吳夫人聽到很重的“咚”地一聲,本來怒火沖天,聞聲卻驚心動魄,忙将他扯着肩頭一拉,低頭看去,果真見解廷毓額頭磕破,鮮血順着蜿蜒流下,觸目驚心。
吳夫人掩口:“你、你竟然……你是在威脅娘嗎?”
解廷毓看她一眼,默不做聲地複又俯身,吳夫人大叫一聲,用力将他推往一邊:“你瘋了不成!”
解廷毓身子歪倒,卻又爬起身來,仍直挺挺地跪着,吳夫人身子抖得如篩籮一般,手指指着解廷毓,嘴唇顫抖,良久之後,才似哭似叫地道:“好,好,我養的好兒子。”
解廷毓擡眸看她,吳夫人紅着眼,咽氣一般說道:“我……答應你就是了。”
解廷毓道:“多謝母親。”
吳夫人癱倒在炕邊上,怒恨交加,啞聲道:“你給我……你給我滾出去!”
解廷毓緩緩起身,鮮血從他的眉角流下,順着鼻翼一側滴落,有幾絲大概浸入眼睛,讓他有種半邊眼睛全是血紅的錯覺,他看着吳夫人,似想靠前,卻最終沒有上前,只道:“母親請保重身子。”而後,慢慢地退出門口。
屋內,傳出吳夫人隐忍的哭聲,解廷毓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終究默默地轉過身。
外間的丫鬟見到解廷毓滿臉是血,吓得色變,驚聲道:“大少爺……”
解廷毓擡起袖子,擦擦臉,道:“好生伺候着夫人。”便徑直出門而去。
解廷毓回到屋內,秋燕正在發呆,見他頭臉帶傷,也吓得不輕,急忙叫丫鬟們取了傷藥來,親自替解廷毓處理妥當。
解廷毓不聲不響,任憑她料理完後,才說道:“過了今日,你就出府去吧。”
秋燕呆道:“少爺,你說什麽?”
解廷毓并不看她,只道:“我會給你一筆銀子,你帶着遠走高飛,再也不要回京。”
秋燕這才回味過來:“為什麽?難道、難道是夫人的主意?你頭上的傷……”
解廷毓道:“不是夫人的主意,是我的主意,你收拾收拾……”
秋燕看了他一會兒,叫道:“不,我不去!毓哥兒,我不想離開府裏,不想離開你……我是要伺候你一輩子的!”
解廷毓眼珠轉動,看向秋燕:“怎麽伺候?你年紀也漸大了,留在這裏終究不是長久打算,何況,你以為莊錦懿不在了,我就可以另行娶妻,或許,可以納你為妾?”
解廷毓的聲音極冷,竟無絲毫情緒,秋燕心涼,吶吶地說道:“我、我沒那麽想過……”
解廷毓淡淡道:“沒想過最好!你退下吧,下午外頭會有人來領你。”
秋燕倒退一步:“你竟已經吩咐好了?真的,要趕我走?”
解廷毓冷冷不語,秋燕看着他冷絕的表情,猛地張手,竟将他從後面抱住,道:“我不走,死也不走,我說過要伺候毓哥兒一輩子的!你若要趕我走,除非我死!”
解廷毓沒想到她竟敢如此,正欲掙開,外頭有個小丫頭捧着茶剛進門,一眼看到這情形,慌得大叫了聲,茶盞飛了出來,跌在地上,茶水跟瓷片四濺。
那小丫頭慌得不敢動,忙跪地求饒。解廷毓将也驚呆了的秋燕推開,走到小丫頭跟前,問道:“你怕什麽?”
小丫頭道:“奴婢、奴婢……”害怕的竟語無倫次。
解廷毓微微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原本明俊的臉竟有幾分陰郁,秋燕在旁邊看着,莫名有些心慌,按着心頭的不安,道:“翠雲……你毛手毛腳地,惹少爺不高興了,還不出去!”
解廷毓點點頭,望着跪地的丫頭:“原來你叫翠雲,那你認得翠玲嗎?”
翠雲聽他語氣緩和,稍微鎮定下來:“回少爺,認得……翠玲姐姐之前教導過奴婢。”
秋燕心中那股子慌張卻越發湧動下來,剛要叫她趕緊出去,解廷毓道:“你們如此熟絡,那真是極好的……”說到“極好”兩字,解廷毓探手,在翠雲脖子上輕輕握住,秋燕只聽到輕微地“咔嚓”一聲,翠雲一聲不響,頭一歪倒地。
秋燕睜大眼睛,想叫,卻又叫不出聲,只覺得眼前所見,如同幻覺,她踉跄往前,想看看翠雲如何了,手腕一疼,人卻給解廷毓拉住。
秋燕身不由己地看向解廷毓:“少爺……”
解廷毓道:“看到了麽?我不是昨日那個懦弱無能的小少爺了,不想跟她一個下場的話,就按照我方才所說,滾出府去!”
他渾身散發着森冷懾人的煞氣,秋燕想搖頭,卻無法動彈,解廷毓望着她,道:“你本不用看到我這一面的,所以……別再逼我了。”
他松開手,走到桌邊,把插花的玉瓶擎了,裏頭盛放着的月季拔出扔掉,将水倒出來,洗手。
秋燕委頓在地,望見了躺在身旁不遠的翠雲,小丫頭歪躺在地上,仿佛睡着一樣:翠雲本來不該死的,是她覺得解廷毓回來後要喝口茶,才特意吩咐她送來。
——一盞茶,換一條命。
解廷毓洗了手,掏出帕子擦幹淨,卻聽得身後秋燕道:“少爺容不得我,那就也殺了我好了。”
解廷毓身子一僵,極慢地轉身。
秋燕笑了笑,道:“少爺你忘了麽,我可是知道你跟少夫人秘密的人,你就這樣讓我出去,可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