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窦澤的心裏打了個突,腦海中閃過了各種可能發生的事,身上冒出冷汗,然而看到病床上平靜的窦愛國,他也只有張張嘴叫了一聲:“爸……”
窦愛國渾濁的眼睛看着他,半晌對劉青說:“你別哭了,我又沒死……”又說:“你去哄哄南南,不怪她……”
窦澤腦子裏繃得緊緊地弦兒噌得一聲斷了,像樂器上斷裂的部件,發出的聲音直直刺到人心裏去。他看着窦愛國,半晌,膝蓋一彎跪下了,喊:“爸……”
窦愛國耷拉着眼皮,慢慢開口:“……要是我說不同意,大概也沒什麽用。錢都花得差不多了,我也沒臉去跟人家霍先生說……”他搭着眼皮,但分明沒有合上,眼神不知看向哪裏。
窦澤跪在那裏,又喊了一聲:“爸……”
“孩子在醫院裏?”他的聲音沙啞又蒼老,還帶着痰音,聽不出情緒。
窦澤趕緊說:“在醫院裏,在另一家私立醫院,離這兒不遠。”
窦愛國聽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你帶我去看看。”
“我把他抱過來吧。”窦澤忍不住哽咽,說:“對不起,爸。”
“先天不足,還是別叫他受風了,我還走得動,我去看他。”窦愛國說着要坐起來,窦澤上前将他扶起來,劉青幫他穿上衣服,謝小南擦了眼淚怯生生地站在門外看着他們。
窦愛國沖她招了招手,說:“別哭了,不怪你……”
窦澤去護士站借了一把輪椅,叫窦愛國坐在上面推着他向外走,下樓的時候碰到等在外面的霍司明,兩相打了個照面。霍司明一看窦澤的臉色,便清楚是事發了,叫了窦愛國一聲:“伯父。”
窦愛國看了他一眼,如往常那樣稱呼他:“霍先生。”
霍司明不在意,與窦澤一起慢慢扶着輪椅推下臺階,将人扶到車上。南南知道自己做錯了事,站在外面并不敢上車。窦澤坐在副駕駛,出來把她抱了上來。
小小的空間裏靜谧着,沒人說話,霍司明在駕駛室忽然開口,說:“伯父,是我的錯,你不要怪窦澤。”
窦愛國的呼吸拖得又長又慢,還帶着氣流剮蹭氣管壁的聲音,他只是沉重地呼吸着,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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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啓安如往常那樣鼻翼微微翕動着處在睡眠狀态,他的夢境不會被一個趴在玻璃上細細看着他的老人幹擾。
窦愛國用手掌撐在玻璃上,露出枯瘦幹癟的手背,上面的皮膚全都松垮垮地搭在幹涸的骨上。半晌,一串渾濁的淚順着他深刻着歲月痕跡和病痛的臉向下滑落,最終氤氲分流到深深淺淺的支流去。他沒有問這孩子叫什麽名字,只是沉重又緩慢地說了一句:“好好的吧……”
窦愛國不怪孩子,也不怪窦澤,他連霍司明都不怪,他只怪自己沒有本事,還要牽連活着的人為他受苦……
隐藏在老人身體裏的癌細胞似乎早就蓄勢待發,只等他油盡燈枯時達成最後致命一擊。
窦愛國終于還是沒能熬過這個年。
衆人收到醫院的病危通知時,是第二個星期周五的夜裏。
劉青整個人幾乎哭暈在搶救室門口,窦澤撐着她。走廊裏傳來急促的噠噠得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窦源大步跑過來,胸膛劇烈起伏着,她手裏還拿着斷了一半的鞋跟,看着病房門口怆地呼天的衆人,半晌,緊緊關閉的搶救室的門咔嚓一聲開了,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走出來,悲憫地念道:“病人經搶救無效死亡,确認死亡時間……”
窦澤的腦子嗡的一聲,瞬間感到世界天旋地轉地塌陷了。窦源站不穩,崴了一下腳,上面立刻腫起一個大包,她像是感覺不到,踩着斷了一半的高跟鞋走過來,問:“醫生,那裏面是我爸嗎?”
劉青已經哭得聲嘶力竭,她撲到病房門口,沖進去,看見渾身插滿管子的窦愛國,他已經平靜地閉上了眼,再也不會為病痛和世俗間的這些事打擾了。
窦澤跌坐在地上,抖着嘴唇,濕潤的痕跡一直順着他的臉頰滑落到地面上,小聲嘟囔着:“都怪我……都怪我……”
窦源扶着旁邊的欄杆勉強站穩,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落了滿臉的淚,額上的青筋蹦起來,通紅着臉,泣不成聲。
霍司明抱起已經哭得軟成一灘泥的窦澤,輕輕敲擊他的後背,怕他出什麽意外。
窦源扶着欄杆,向搶救室裏邁了一步,說:“窦澤,像個男人,現在你是咱們家的頂梁柱。”她一邊含着淚,一邊顫抖着邁着步子走到窦愛國的病床前。
窦澤被她提醒,悲恸更甚,卻終于打起了精神,走進病房,便看見劉青伏在窦愛國的屍體上痛哭的樣子。他已無暇自顧,含着淚又叫了一聲:“爸……”
然而病床上的人再也不會回答他,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人可以讓他叫這個稱呼了。
葬禮是在霍司明的幫助下舉行的,窦家的親朋已經多年沒有來往,窦愛國重情義,總希望有生之年能與親人們再一起吃頓飯。窦澤與窦源提着禮品挨家挨戶去敲門,讓人家賞臉去出席一次葬禮,這才勉強湊出了一屋子黑壓壓的親眷。他和窦源親手推着窦愛國,将他送進火葬場,看着煙囪在天空中噴出巨大的煙塵……自此,生命重新歸于塵土……
雖早有心理準備,但一家之主的離世仍給了窦家不小的打擊,劉青搬回了她與窦愛國之前租得租屋,窦源帶着謝小南與她住到了一起,方便相互照應。霍司明多次表示叫她們搬進公園旁的那所公寓裏,老太太都搖頭不允。
窦源在一個北方的三線城市找到了合适的廠房,自此每星期駐紮在那裏,只有周末坐高鐵回來看看孩子。
霍啓安則在新年到來之際出院了。
那天劉青帶着謝小南一起跟到醫院去接人,把小小的嬰兒從保溫箱裏抱出來。可能是因為住在保溫箱時劉青經常去看他,亦或是相比兩個大男人她的懷抱最舒适,裹得嚴嚴實實的霍啓安對老太太頗有好感,吐着泡泡對她笑,連窦澤也分不到一點關注。
剛剛遭受過人生最沉重打擊的老人立刻被這個小小的新生命治愈了……
霍司明提議:“我跟窦澤都沒有帶孩子的經驗,大姐又在外地,不如您搬來跟我們住一段時間吧,郊外空氣好,對南南的康複也有幫助。”
劉青有些局促的擠出一個笑,搖了搖頭,說:“還是算了吧,你們那裏有保姆,帶孩子比我不知道專業多少倍。”她把霍啓安執意掙紮出襁褓的小手又動作輕柔的塞了回去,謝小南也湊上來看他,霍啓安對着她咯咯笑了笑。
老太太與霍司明一家不過待了一段車程的功夫,就又領着謝小南回了租屋。
霍司明一邊開車一邊安慰窦澤:“春節前再跟伯母提一提,把她們接過來過節。”
窦澤在後座上看着提籃裏的霍啓安,說:“不用費勁了,我媽不會來的,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看她吧。”
霍司明這才不說話了。
到了窦澤這裏,霍啓安并不像護士們說得那樣好帶,不僅不好帶,簡直是混世魔王轉世,他不喜歡霍司明請得經驗老道的中年保姆,甚至連被她觸碰都會哭,只有窦澤每天每夜抱着他哄。
霍司明無法,又從醫院裏調來三個當時伺候過霍啓安的護士,小魔王這才高興了,一聞到年輕姑娘身上的味道,觸到她們柔軟馨香的懷抱,立刻就笑了。
窦澤看着這一幕,咂了砸嘴,對霍司明說:“你們家不會是隔代遺傳吧?”
霍司明:“……”
終于相安無事,每日徜徉在溫柔鄉裏的霍啓安老實了,三個護士三班倒,白天黑夜圍繞在他身邊,直到霍啓安壯壯實實長到周歲,才拿着霍司明特批的三倍薪水重新回了醫院,這是後話了。
霍啓安小朋友舒服了,霍司明霍總就沒那麽舒服了,燕瘦環肥的三個年輕小姑娘每天在家裏進進出出,不僅圍繞着霍啓安,也環繞着曾經的直男窦澤窦先生。
夜裏霍司明環着他的腰,醋意橫生,貼着他的耳朵問:“爽嗎?”
窦澤大多數時候還是親力親為帶孩子,累了一天,此時沾到枕頭就犯困,迷迷糊糊問了一句:“什麽?”
“這兩天還找得到北嗎?”霍司明言語刻薄。
窦澤被他說得清醒過來,翻了個身看他,捏着他的蛋說:“你什麽意思?是不是又想吵架?”
“只顧着跟小護士說話,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霍總命根子在別人手裏依然無所畏懼。
窦澤狠捏了一把,說:“你哪只眼睛看見我只顧着跟小姑娘說話了?那不是你兒子喜歡美女嗎?你叫我的時候我正給孩子換尿布,當然沒法兒看你了。”
霍總被他捏得哼了一聲,說:“那你別管,讓她們換就行了。”
窦澤瞪他:“是你兒子還是別人兒子?你怎麽那麽不上心?你要是這麽說,明天你去看孩子,我抄着手,行不行?”
“行。”霍總豪言壯語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