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個電話讓他由放松變得緊張,繼而腹部又開始隐隐作痛。
謝小南從廁所出來,手腳麻利地爬上床,劉青跟在她身後将吊瓶挂回輸液架上,對窦澤說:“你今晚回宿舍睡吧,我陪床,喝點感冒靈好好睡一覺。”
窦澤抹了抹汗,逞強道:“沒事,你回去陪我爸吧。”
劉青無法,只好叮囑他自己多注意,說明早來換他的班。
劉青走後,謝小南靠着枕頭坐在床上看書,窦澤從包裏抽出一本新的西游記連環畫給她。她瞪大眼睛,有些驚喜地擡頭看窦澤,小聲說:“謝謝舅舅。”
窦澤肚子還疼得難受,撐着笑搖了搖頭說:“你看吧,我去洗手間。”
他剛進去,手機又響了起來。窦澤被這突兀的聲音吓了個激靈,他撐着洗手臺,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上面寫着劉洋的名字。他忽然松了口氣,有些疲倦地坐到旁邊的馬桶蓋上,劉洋在那邊問他:“你今天晚上還回不回來?”
“應該不回了,我在醫院陪我外甥女。”他說道。
“你要是不回來,我就讓張怡在這裏過夜了。”劉洋大概還在為出差的事氣憤,語氣不大好。
窦澤剛出校園一年,尚年輕,還不能适應這種因為利益競争說不玩兒就不玩兒的友情,想挽回,可思索一圈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只好回答道:“行,你讓她留下吧,我不回去。”
挂掉電話,窦澤的心裏有些惋惜,他和劉洋相處一年,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上都算很好的朋友,因為這次升職的事,兩人之間的關系大概要留下疙瘩。
晚上睡覺之前,窦澤的姐姐窦源打來電話,問謝小南今天怎麽樣。
謝小南這時候才露出一些孩童的天真,對着電話小聲說:“媽媽,我好想你啊。”
“有舅舅和姥姥、姥爺陪着你呢,好好聽話,媽媽很快就回去了。”窦源的聲音有些疲憊,電話被移交給窦澤之後才說:“辛苦你了,我這邊還得幾天才能脫身。我聽說爸爸的胃病又犯了?”
窦澤嗯了一聲,想了想還是說:“姐,我姐夫那邊,真的不能幫幫忙?”他将謝小南安撫躺下,走出病房才繼續說:“媽今天……怕南南治病的錢不夠用,這幾天一直讓爸吃止疼片……”
窦源在電話那邊半晌沒說話,窦澤只能聽到她帶着潮濕感的呼吸聲,猜想她大概是哭了,又有些後悔把這件事告訴她。“姐,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也別逼自己太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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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源的聲音有些沙啞,帶着克制的鼻音,對他說:“小澤,對不起,拖累你們了……”
“姐你說什麽呢?”窦澤感覺腹部又有些痛感,一邊皺着眉微微彎腰,一邊對窦源說:“我這裏還有幾萬塊錢,不至于揭不開鍋,我就是覺得……唉……算了,你別擔心了。”
挂掉電話,他整個人蹲下去,捂着肚子,額頭上疼出冷汗。
晚上九點多鐘,住院部樓道裏黑漆漆一片,聲控燈時明時滅。下班的護士遠遠看到一個在樓梯間蜷縮成一團的健壯身影,吓了一跳,喊了一聲:“誰在那兒?”
窦澤答了一聲,那護士聽出是他才走近問:“你怎麽了?”
窦澤撐着樓梯扶手站起來:“沒事,天熱吃壞肚子了。”
他們一家人跟這裏的醫護人員都很熟悉了,那護士笑了笑說:“天熱是得注意飲食,不然我給你拿點藥吧?”
“不用,不是很嚴重。”窦澤跟那個護士別過,回到病房的時候謝小南還沒睡,似乎一直在等他回來。等他睡到旁邊的陪護床上時,她才小聲問:“舅舅,家裏是不是沒錢給我看病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說:“不是,我們只是……”
他沒有說完,就聽到謝小南用稚嫩的嗓音小聲說:“如果真的沒有錢看病了,也沒關系,千萬不要把我送回爸爸家,我就待在你們身邊,快快樂樂的死去就好很好了……”
窗外的月光在病床前撒了一片,窦澤有些震驚,他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南南,你會永遠待在我們身邊,然後快快樂樂地活下去。”
謝小南似乎不需要他的答案,她瘦小的身體側躺在病床上,安靜地閉着眼睛,不再說話。
第二天一早,劉青提着飯盒過來。謝小南還在睡,窦澤草草洗漱過,扒了幾口飯,就奔到醫院門口擠上了開往宿舍方向的公交車。他要回去洗個澡換一身衣服,昨天淋過雨,那一身衣褲已經皺巴的不成樣子了。
他開門進去的時候,張怡正穿着一身真絲睡衣在客廳裏晃蕩,裏面是真空的。兩人一時間都有些尴尬,窦澤沒想到她起這樣早,只好目不斜視的打了個招呼,進了自己房間。這下也不方便洗澡了,窦澤換好衣服出來,便聽見張怡在罵劉洋:“你不是說他不回來的嗎?”
劉洋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反駁她,語氣有抱怨的意味:“他昨天是這樣說得,誰知早上又回來?”
窦澤聽在耳裏,提着包三兩步門口換鞋。沒一會兒張怡從劉洋屋裏出來了,身上已經穿戴整齊,笑着問他:“吃個早飯咱們一起走吧?我做了粥。”
窦澤拒絕道:“我在醫院吃過了,你們吃吧。”他的個子很高,即便離這麽遠,張怡也能感到身高上的壓迫力,她突然問:“窦澤,你有一米九了吧?”
“嗯?”他一愣,答道:“一八七。”說完也不等張怡再說話,就奪門而逃了。
他們的宿舍離公司不遠,走路只要十五分鐘。窦澤昨天淋了雨,晚上又窩着身體睡了一夜,以往一向強健的身體此時卻開始叫嚣不适,小腹那裏有種詭異的墜脹感。
窦澤走進公司的時候裏面只有幾個清潔工在拖地。他上樓到茶水間沖了一杯咖啡,在座位上一邊喝一邊打開電腦,肚子裏稍微安生了一會兒,就看到十九層策劃部一個面熟的職員捧着一束玫瑰花走進來。兩人目光對上的瞬間皆是一愣,那面熟的同僚頓住腳步看着他有些進退兩難。
窦澤驚愕道:“這段時間都是……你?”
那同事尴尬至極,又不能不送,靈機一動将那花直接扔過來,那花束足有四五斤重,直直砸過來,窦澤只顧着接花,便叫他跑了。
窦澤坐下來,看着那花發了一會兒愣,整個人像一根發黴的鹹菜。
晚上下班,他回宿舍洗澡換衣服,打算稍晚一點去醫院陪床,沒想到劉洋又帶着張怡回來,且在玄關處就親熱起來。窦澤躲在房裏又尴尬又無語,等了十分鐘也沒見外面的動靜輕下來,為避免更限制級的尴尬,他拿包直接走了出去。
他出去的時候張怡的雪紡襯衣已經被剝到了肩膀處,劉洋正摟着她的腰在啃她的脖子,像頭發情的公豬。張怡看到窦澤,一下子把劉洋推開,整了整衣領尴尬道:“我們還以為你不在。”
劉洋一只手抹了抹嘴上的口水,看了一眼窦澤,沒說話,抓起沙發上的背包回房間了。留下客廳的兩個人面面相觑愈發尴尬。
窦澤抿着嘴,看了一眼劉洋卧室的門,也沒說話,在玄關換了鞋走了。
晚上在醫院陪了謝小南一夜。第二天從醫院出來,窦澤直接去了公司,沒想到辦公桌上依舊放着一捧玫瑰花,他腹部抽痛的感覺愈發明顯。
上午窦源給他打電話說提前回來了,于是中午不必再去醫院陪謝小南吃飯,便空出時間,他想了想,跟肖主任請了一個小時的短假,專程坐公交車去了另一個方向的醫院。
醫院裏的冷風開得很足,午飯時間挂號排隊的人還是很多,窦澤排到的時候,對小窗戶裏登記挂號信息的人報了自己的名字。
他拿着挂號單找到醫生辦公室,慶幸地發現外面排隊的人不多,醫生批準他作為今天上午最後一個病人得到診視。
“可能是前天中午淋雨受了涼,肚子這兒一直不舒服,但是以前也沒這種反應……”窦澤坐在那兒說道。
“躺到床上去。”醫生擡手指了牆角的一張床,在他的病歷上添了幾筆,走過來按了按他的肚子,問:“這兒疼嗎?”
“不疼。”窦澤人高馬大,躺在診療床上非常憋屈,像占了幼兒的地盤。
醫生戴着塑膠手套的手冰涼涼的轉了個位置,向下移動到腹部,又問他:“這裏呢?”
窦澤忍不住哎喲一聲:“就是這裏。”
“這兒是小腹,不是肚子。”年輕醫師笑了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腹肌:“身材不錯。”
窦澤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有些謹慎地輕輕咧嘴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原本以為只是受了個小小的風寒,沒料到這年輕大夫卻給他開了一沓化驗體檢的單子,頗有些受到欺騙的嫌疑:“大夫,我就是受涼了,不用做這麽多檢查吧?而且我三個月前剛剛參加過公司的體檢。”
“你三個月前肚子疼嗎?你連肚子和小腹都分不清楚,怎麽能自己斷定是受涼的?”那醫生一邊将他的病歷填好,一邊擡起眼皮看他,又說:“你腹部有腫塊,指不定是哪兒壞了,現在還不能确診,只能化驗,我勸你還是別心疼這點錢。”那醫生将一沓化驗單遞給他,好心指引道:“出門右拐直走到頭,出了這棟樓繼續直走就是化驗部。有兩項檢查大概得明天才能出結果,你到時候拿着病歷和化驗結果直接來找我。”
窦澤捧着那沓化驗單出來,想了想,還是去繳費處付錢做了。
從醫院出來已經是下午兩點,他在門口找了家面館胡亂塞了兩口,就接到邱曉琳的電話,問他醫生怎麽說。
“沒什麽大事,就是要做兩項檢查,過兩天還得再來一趟。”他說完擦了擦嘴,一擡頭,看見馬路對面停了一輛熟悉的車子,只是車牌號被擋着看不清楚,他剛走出餐館,卻發現那車子已經在擁堵的街道中神龍擺尾地不見了。
晚上他回他爸媽那兒取東西,一進門就聽見窦源的聲音。“都是我的錯!我當初就不該生下南南!謝駿這個王八蛋!”然後是一連串的哭聲。“媽,我該怎麽辦啊……”
窦澤微微一使力關上防盜門,屋裏的說話聲停住,窦愛國撩開半長的布簾從卧室裏出來,或許是因為胃疼,他的上半身微微佝偻,幾天不見老态畢現。
窦源的長發遮住臉,靠在劉青的肩膀上,隐隐有啜泣聲漏出來。劉青也是滿臉的淚,夾在皺紋的溝壑裏。
窦愛國看了她們一眼,對窦澤說:“回來了?吃飯沒有?”
“吃過了。”窦澤兩步跨過來想扶他,被窦愛國輕輕推開了手。“我還沒老呢。”
窦源還在哭,窦愛國坐到旁邊的沙發上,輕輕嘆了口氣說:“我這身體老毛病了,沒大礙,這兩天也不怎麽疼了……看醫生也就是那麽回事。”
窦澤聽出話音,插嘴道:“爸,病還是要看的,不行我這兒還有兩萬塊錢呢。”
“你自己留着娶媳婦兒吧,咱家連個婚房也給你出不起……”
窦源突然撩起頭發站起來,她滿臉通紅,整個人不同以往的緊繃着,像瘋了似的說:“我去把南南掐死!然後我再自殺!”
“你說什麽瘋話?!”窦愛國罵了她一聲。
窦澤抿着嘴,看着窦源,她骨瘦如柴,年紀輕輕臉上已經幹癟到沒有絲毫光澤,一頭亂發纏在臉上,幾乎看不出八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影子。“姐,你別說這樣的話……你讓爸媽心裏多難受?”他轉頭對窦愛國說:“爸,我一會兒就把錢打到你卡上,要是連病都不給你看,你兒子成什麽了?再說也不一定是什麽大病,至于哭天搶地鬧成這樣嗎?就是真揭不開鍋了,也到時候再說!”
他看着窦源,既心疼又生氣,發狠罵她:“你下回有什麽事跟我說,別回來跟爸媽哭!當你兄弟是死的嗎?”
窦澤到卧室的櫃子裏拿了東西,出來的時候又對他爸說:“明天早上就去看病!”
他走到樓下,用手機銀行轉了一萬塊到窦愛國的卡上。
窦澤再次走進醫院的時候,還是第二天中午,走廊裏靜悄悄,他到化驗部取了結果,在醫生辦公室門口看了兩眼,剛探頭進去,就看見那年輕醫生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激動地喊他:“哎!你來了?!”
“啊,是啊。”窦澤有些摸不着頭腦,他把今天剛取來的兩張化驗結果遞過去。那年輕醫生接過看了兩眼,喜不自禁地說:“我就說是!”
“什麽?”窦澤問了一聲。
“你跟我來!”那醫生風風火火拿着化驗單就出門,窦澤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他。
被帶到主任辦公室的時候,窦澤還在心裏犯嘀咕,難道是得了什麽重病了?他看着那年輕醫生激動地把化驗單遞給一個頭發半白的中年大夫,然後說:“老師,可以确診了!真的是!”
那中年大夫接過化驗單仔細看了一遍,倒是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笑着對窦澤說:“請躺到床上去,我再給你檢查一下。”
窦澤躺在床上,心裏忐忑不安,他咽了口口水問:“醫生,我是不是得什麽重病了?”
那老醫生幹燥溫暖的手掌在他腹部滑來滑去,十分有分寸的診察了一會兒,說:“不是病。好了,你可以下來了。”
窦澤剛剛站到地上,正在整理衣服,便聽見那醫生說:“你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