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葉陶怎麽也沒想到有生之年，自己還能坐在這裏，看到童年記憶裏熟悉又陌生的人。
——是的，在樓下和沈時節不期然撞到後，她在十秒內不經大腦的想了個很憋足的理由來掩飾，她說她想李奶奶了，就是沈時節的外婆，所以趁放假過來看看，然後就被熱情的沈老師邀請了上來。
看着坐在自己對面，明明眼睛渾濁卻還是笑臉盈盈盯着自己的李奶奶，葉陶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尴尬且不能說的窘迫。
這坑挖的……
“外婆，陶陶說想你了，今天正好是星期六她就過來看看你。”
沈時節洗好水果後，看着大眼瞪小眼的兩人只是幹坐着，不時露出尴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後主動解圍，“陶陶，你要喝點什麽？”
“開水吧，謝謝老師。”
據沈時節所說，李奶奶昨天腰病犯了，精神狀态有點差，估計是一時半會沒想起來她這號人，而葉陶因為時間久遠的緣故，對于李奶奶也只是能記起自己之前時常被她照顧，但具體到哪一件事，還真沒印象，還不如沈時節為數不多的幾次當家長來得深刻。
“奶奶，你還認識我嗎？”葉陶小心翼翼地問。
“啊……”李奶奶皺着眉，手足無措地看了一眼沈時節。
沈時節把倒好的熱水放在葉陶面前的茶幾上，然後坐到李奶奶身旁的沙發扶手上，親密地摟着她的肩，“想不起來啦？就是以前住我們家對門的那個小姑娘，你不是總說她超級難伺候嗎？”
“吃東西總是要別人送到嘴裏，不會自己剝雞蛋，吃蝦也要別人剝殼，還喜歡吃鲫魚，總是要求別人把刺給挑幹淨，不愛吃米飯，也不愛吃面，小小年紀就很堅決地不碰碳水化合物，說是會長胖。”
“吃水果也特別挑剔，西瓜只吃中間的那點紅，草莓紅色以下的部分絕對不會碰，你怕浪費，想接着把吃剩下的吃了還被她嫌棄不講衛生……”
……
葉陶：“……”
她端起茶幾上的玻璃杯，抿了一下，面上慢慢地爬上了粉色。
巨尴尬……
對面的兩個人就這麽當着她的面讨論她過去的黑歷史，而作為當事人的自己已經遺忘地差不多了。
也只能靠着沈時節事無巨細的提醒才能想起零星點點。
現在她光聽着都覺得……匪夷所思！
沈時節對小葉陶的種種奇葩之事如數家珍，盡職盡責地向外婆科普着，說的間隙還不時看看葉陶，觀察她的反應，看葉陶面上漲紅，低垂着眼，睫毛一個勁的顫，他唇角忍不住向上勾了勾。
葉陶被他說的口幹舌燥，一直低頭喝水，直到見了底，沈時節還興致不減。
那問題來了，沈老師為什麽會對七、八乃至十年以前的人和事信手捏來呢？他看着也不像個記仇的人呀？
終于，當沈時節說到小葉陶有次發脾氣掰斷了李奶奶最愛的某張黑膠唱片後，李奶奶才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
是她啊？！
一回憶起來後，李奶奶看葉陶的眼神都變得沒那麽友好，充滿了戒備。
甚至把沈時節放在葉陶面前的那碟切好的西瓜，偷偷地和自己面前的那份聖女果換了個位置。
葉陶也終于得以解脫，她暗暗松了口氣，擱下杯子後，雙手搭在膝蓋上，整個人坐的筆挺端正。
不過不喜歡歸不喜歡，李奶奶還是展現了一個長輩對晚輩的應有的關愛，問了很多，而葉陶自然無法對一個老人說“我不想講”“我懶得說”“說了我就心情不太好，所以你能不能不要問”之類的話，所以，就在李奶奶循循善誘地關心下，她說出了這幾年的生活狀态。
怎麽說呢，都過去了，葉陶也樂觀的把這些苦難當成了歷練，可李奶奶不行，她心善信佛，聽着聽着眼就紅了，最後一個人偷偷掉眼淚，完全忽略掉了葉陶以前的不懂事。
沈時節不得不安慰她，又是騙又是哄的，人老了就跟孩子一樣。
最後李奶奶是不哭了，非得留葉陶下來吃午餐，由于保姆這兩天回鄉下老家了，她老人家硬要拖着不舒服的身體要親自下廚。
沈時節吓都吓死了，趕忙捋起袖子要搶占領廚房。
李奶奶毫不留情地吐槽他，“你會做什麽飯？一天天的除了吃草就是吃草。”
沈時節無奈道：“外婆，那是沙拉，不是草。”
李奶奶眉毛一豎，瞪他，“有什麽區別？不是菜葉子就是菜葉子，吃得臉都是菜色……你吃就算了，陶陶不行，她這麽瘦可得補補。”
沈時節：“外婆……”
李奶奶已經沒什麽耐心地把沈時節推出廚房，“去去去，別礙事……”
沈時節拗不過外婆，可真讓她一個還在病中的人下廚做飯，那他一定會遭天譴。
他插着腰在廚房門口嘆氣，好一會兒才認命般的掏出手機，“外婆，你只煮點飯就好了，我點些外賣回來，陶陶，你要吃什麽？”
他說完就感覺有一陣風從身邊掠過，還伴随着檸檬清香，似有似無地沁入鼻腔。
瞬間的恍惚。
再看廚房，葉陶已經從外婆手裏搶過菜刀，很是熟練地在切菜。
而外婆站在一旁，對葉陶的刀功表示十分的贊賞。
葉陶不時聊着天，手下不停，很是利落地下油、翻炒，怕李奶奶過意不去，還特意說是讓她在一旁指導。
四菜一湯，色香味俱全。
等端上桌，李奶奶複雜地看了看沈時節。
提起筷子吃得也很不是滋味。
最後一次見葉陶，還是葉陶父母離婚後，葉陶跟着她媽離開這裏，走之前葉陶特意過來道別，那時候葉陶已經十五歲了，少女長成，是個誰見了都要嘆一聲可愛漂亮的女孩，一頭柔順烏亮的黑發瀉在肩頭，眼睛黑的像沾了墨，永遠穿着昂貴的衣服，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噠噠的聲音，她帶着哭腔，“奶奶，我要和媽媽去宜城了，以後就不能經常見到你了，你在家要好好照顧自己。”
說完還深深鞠了一躬，感謝她多年來的照顧。
那時候葉陶挑剔是真，有禮貌也是真，是個很有教養的孩子。
她就站在門口，看着葉陶媽媽拖着小葉陶的手走進了電梯，心裏也憋的難受。
真沒想到，還能再見到她。
也沒想到，再見到她，她跟脫胎換骨一樣，完全沒了過去的嬌縱，也沒了那些磨人飲食癖好，平價的衣服，髒了的白球鞋，表情始終怯怯，就連說話都透着小心翼翼和讨好……
是長大懂事了，不知是好，還是不好……
像是給足了葉陶面子，又或是葉陶的飯菜勾起了他的挑剔的味蕾，被李奶奶吐槽一直在吃草的沈時節成了光盤行動的有力執行者，成功的在兩位女士表示已經吃好後清光了剩下的飯菜。
當然前提是，葉陶做的分量很少。
末了，在李奶奶再三的眼神逼迫下誇贊，“味道真好。”
吃完飯後，沈時節站起來收拾碗筷要洗碗，葉陶忙從他手裏搶，李奶奶笑着說，“陶陶，讓時節來，這種髒話我們女孩子不要做。”
葉陶只是愣了下，看着沈時節那雙修長骨節分明的手在忙活，從收筷子，到端盤子，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這麽一雙好看的手如果用來洗碗的話……太可惜了！
她回了神，用了蠻力，搶下了洗碗的活。
沈時節也是無可奈何，朝李奶奶聳肩，表示自己盡力了。
葉陶洗好碗後，看見客廳只剩李奶奶一個人，便問，“奶奶，沈老師呢？”
李奶奶癟嘴不滿，“走了，說是有事。”
葉陶嗯了一聲，想着既然沈老師都走了，自己也不好久留，剛想和李奶奶說自己有事先回學校了，就聽到李奶奶先下手為強地問，“陶陶，下午沒什麽事吧？陪奶奶聊聊天怎麽樣？我一個人在家裏也悶得很，時節每個星期只過來一天，又不肯和我閑話，我每天除了數家裏的樹葉子就是看電視……”
那……好吧。
葉陶乖巧地在李奶奶的身旁坐下。
她以為只是随便聊聊，下午三四點就能回，哪知道一聊就聊到天黑。
李奶奶太過于健談，什麽都能說，本來葉陶是有機會中途離場，但李奶奶不知怎麽就聊到了沈老師的終身大事上，葉陶鬼使神差地就又坐了下來當了回好奇寶寶。
其實這次再見面，變的不止是自己，沈時節的變化也是肉眼可見的。
他以前可不會喊自己“陶陶”，都是“小屁孩”“喂”的叫，也不會這麽親切，更不會主動地向她釋放友好，以前要是有，也是自己從他指縫裏一點點扣出來的。
時間真的像位魔術師。
李奶奶吐槽自己的親外孫來那是毫不留情，往死裏貶，在她口中沈時節就是個除了皮囊好看外，其他都是槽點，無七情無六欲，就算一個身材曼妙的女孩在他面前脫得精光，沈時節都能面不改色的替她把衣服穿上，并且囑咐她多穿點不要感冒……
全程葉陶都是唇角彎彎。
李奶奶又說起了沈時節為數不多的兩次相親經驗，雖然都是被騙去的，但情況各不相同，鬧了好些烏龍……就這樣不知不覺到了晚餐時間。
李奶奶一個電話就把沈時節喊了回來，這次是怎麽也不讓葉陶再下廚了，于是就在小區外就近找了家私房菜，三人飽食了一頓。
這時天已經黑透。
盛夏的夜風都是燥熱的。
李奶奶讓沈時節送葉陶回學校，葉陶說不用，幾米之外就是公交站臺，有公交直達，她一向最不喜歡因為自己的事特意麻煩別人。
李奶奶很堅持，沈時節也有意要送，兩人将李奶奶送回家安頓好後，沈時節便開車送葉陶。
車子還沒發動，沈時節就接到了一通電話，是李奶奶的。
那頭，李奶奶聲音有些哽咽，“陶陶臨走時給我兩百塊錢，說是來的匆忙什麽都沒買，拉來拉去，我怕她面子過不去就收了，時節啊……陶陶這孩子變了，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心疼……你現在是她老師，生活上、學習上能多照顧到的就多照顧點吧。”
